张怀凝与他视线齐平,尽量注视着他的眼睛,道:“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说了很多气话,让你吐血了。我们只是理念不同,我不该那样贬低。人在环境影响做的选择,没有好好坏之分。我知道你尽责了,对家庭,对我,对女儿,你都用心了。其实我一直都应该和你说谢谢的。”
“为什么你道歉就那么容易?”檀宜之皱眉。
“因为我是错了,有错就认,我真心实意和你说对不起,不是套话。”
“不,你误会了,我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向你道歉。我总是把我的自尊,放在一切前面。我对不起你,在那种时候离婚,是我的软弱无耻。”
“别放在心上,我比较没脸没皮。”张怀凝坐了一会儿,见无话可说,起身欲走,“不打扰你休息了。”
“你就是专程来给我道歉的?”
“还有给你送衣服。”
“没有其他的话了吗?”
“我不明白。”
“算了,那你走吧。”可张怀凝朝前走了几步,他又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他的眼神比他的声音先有表达,恳切到近忧愁的眼神,面上却毫无表情,“你是不是在逃避我们的问题,你怕认真责怪我,我会受不了?我吐了血,那是意外,和你没什么关系。你可以骂我,偶尔动手也能理解,但不要用这么客气的方式假装无事发生。我想和你把话说开。”
她想把手抽出来,却被握得更紧。
檀宜之猛地坐直,脱口而出,道:“可不可以再回到过去?如果不能,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展示我改过的诚意。是不是太晚了?”
“没必要这样,都不像你了。再说我已经接受杨浔了。就算我对你有旧情,难道你还要当第三者吗?”
张怀凝依旧向门口走去。檀宜之不愿松手,干脆跳下病床,赤脚站在地上,拦在她面前,”如果可以呢?”
张怀凝讶然失声。他想逼她给一个答复,却发现她面颊上泪痕未干,“你是不是刚哭过了?医疗纠纷?”
张怀凝始终沉默不语,他便接着道: “那就是杨浔出事了。”
“你能不能不要问我了?我真的很烦。”张怀凝嚷出一声,甩开他的手,又即刻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凶你,我就是感觉很挫败。很多事堆积着,我根本不会处理。我的父母不是好父母,我不会任何处理良性关系的方法,只学会了敷衍和哄骗。女儿的事情,我是很痛苦,你还受了伤,我不想再刺激你。杨浔卷入之后让情况变得更复杂。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样? 我想顾好眼前的人,我想理性地处理问题,我想成为让姐姐骄傲,能保护女儿的人……可是我……我总觉得新院长在为难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擅长的事,也被人压过一头。世事总不能如我所愿,我很珍惜你们,却搞得所有事一团糟。我不是真心气你,看到你吐血,杨浔还碰上医闹了,我真的很担心,可是,可是……我也不是很难过,就是很久没有开心过了,很累。”
越说越乱,越乱越急,她撑着墙,呼吸困难,眼前一阵阵发黑。檀宜之急忙去搀扶,忘了手上还插着吊针。随手拔了,针眼立刻渗血 。
她想出言提醒,却发不出声,昏厥前最后的印象是檀宜之搂着她,不停道:“对不起,对不起。”
再醒来时,她就躺在檀宜之的病床上,檀宜之围在对面,杨浔也在,道:“你情绪太激动,过呼吸昏过去了。刚才有个人毫无医疗常识,在电话里对我狂吼,说你过劳猝死了。”
张怀凝看过去,檀宜之手背上一片青,正拿酒精棉压着。她道:“不好意思,还让你这个病人来担心我。”
檀宜之道:“不,这本来就是我的责任,我比你年长几岁,本就该我照顾你,而不是让你顾及我的情绪。你太压抑自己了,我曾经也是。烦心事说出来,就舒服一点了吧。”杨浔又躲在他后面咧嘴,嫌他太拿腔拿调。
“好了,听我说。” 檀宜之一拍手,拿出会议总结的派头, 一板一眼,道:“我刚才和杨浔商量过了。是我们不对,不应该在你事业关键期让你为难。事已至此,我们干脆搁置争议吧。大家都要上班,就先维持现状。杨医生身上有很多优点,我会尽量与他和平相处。”
“这算什么呢?”张怀凝道。
“算我支持你的工作。没有情人的医生,是当不了主任的。”
“哪里听来的鬼话?”
“《白色巨塔》里的台词。你都不看这种经典的电视剧,难怪你混得不好。” 檀宜之住院后,头发完全散乱,神态举止都更淡,倒回归几分曾经的他。
过去他确实擅长在一团混乱中迅速稳住局面的, “责任在我们,主要在我,逼你太紧,你更乱,大家都平常心来往,有助于你理清心意。”
“这样会不会很伤你们的自尊?”
“自尊不是那么脆弱的东西。和情敌好好相处,本就是一种风度。你能不能成,原因都不在第三者,而在我们自己。你放松些吧,不是你左拥右抱,是我们都割舍不下你。”
张怀凝不解。给他用过麻醉吗?难道把他的脑子药坏了?想不通他怎么就如此轻易低了头。
檀宜之继续道:“你太傲慢了,把人看低了。你为难,是觉得你的选择会影响我们。想多了,我们都是成年人,有资格为自己的人生负责。结果如何,和你一起都是无怨无悔。”
“你不要这么严厉地训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也是稀奇,把话说开后她心头也是陡然一松。 回想刚才为感情的事急得昏厥,实在荒唐。
她有了闲心开玩笑,道:“虽然说的有道理,但我信不过你们和解,要不当着我的面,你们亲一个?”她又问杨浔,道:“那你的想法呢?”
第二天,杨浔给张怀凝发了一份问卷链接,标题为‘我的想法’。问卷分为四道选择题,和一道简答题,分别是:
1.相比起檀宜之,我在你心目中时更接近什么形象?
A.奇怪的变态 B.可怜虫 C.同事兼朋友 D.姐姐的礼物(请勿迷信)E.其他
2. 以下哪种情况,会令你更开心?
A.两个人都在 B.两个人都消失 C.一人陪伴,一人消失 D.矛盾心态 E.其他
3. 我对你的追求,给你带来的主要困扰是(可多选 )
A.家庭关系 B.科室竞争 C. 生活质量的下降 D.对檀宜之的愧疚 E.其他
4.我能带给你的主要价值是(可多选)
A.外貌价值 B.情绪价值 C.陪伴价值 D. 引起檀宜之争风吃醋 E.其他
5. 与我相处时,你最不能忍受我的方面是:
张怀凝的回答还没发来,宫院长就叫了杨浔面谈,开口便道:“烫伤好点了吗?”
“还行,下周就能正常工作。”杨浔站着,院长坐着处理公事,更显得瘦小。如此不起眼的一个老太,却轻易驾驭起医院这庞然大物。
院长道:“大家都说,还好是杨浔出事了,因为他不计较。不是不关心你,是看重你的人品。 为什么你对这件事这么平静,我想问问你的想法?”
杨浔道:“因为很正常。我从小到大,受过很多人的帮助。既然有好人,就一定有不好的人。会碰上好病人,就肯定会碰上医闹。做好眼前的事就行。”
院长笑了,毫不掩饰欣赏之意,“有天赋的外科医生每隔几年都能见到,但大多有傲气,当年的傅医生清醒开颅做得好,给钢琴家动刀,术后基本没后遗症。可他为了一时意气遭意外牺牲,太可惜了。你不一样,很文静,女孩一样的文静,不爱出风头,这是大优点。 ”
杨浔点头,不知该如何接话。
“大医院,小医院各有各的难处。小地方的医院,病人少,很多科主任藏私,不愿让手下的医生动刀,生怕学会了要挤走他的位置。甚至有副高连二级手术都做得不流利,简直是笑话。我们的问题恰恰是反过来的。病人多,医生少,全国各地的病人怀着最后的期望来。我们没办法养闲人,每个医生都要派上用场,连轴转。每年都有过劳的医生,我们也知道,不忍心,所以能发的补贴,我绝不会少的,能开的口子,我也都给你们放松。其实你也该多说说话,对工作上的分配,甚至对医院行政方面有意见,你都可以来找我聊。”
杨浔还是沉默。
“你听说分院的事了吗?你和内科合作比较多,你的意见很重要,所以我想问问你。假设让你举荐,你认为谁最合适当当分院主任?”
杨浔思索片刻,道:“王医生。”
第44章 我要成为土豆烧鸭里的姜
走出院长办公室,他在走廊上远眺了片刻风景。张怀凝终于答完了他的问卷,选择题每一道都是‘其他’。
简答题里,她的回复是,“我不需要你对我是有用的,我要你给我一个机会。明白吗?”
他回道:“给你什么机会,当主任的机会吗?我全力支持。”
“我是问你为什么总是先主动,又退缩?”
“我没有退缩啊,我一直很爱你啊。”杨浔也纳闷,“那个时候你很伤心,我怕你想不开,想让你开心点,明显你不讨厌我,喜欢和我亲近。你不要我的钱,又不太喜欢和我睡,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现在檀宜之改了,你一直更偏向他,那我让开,方便你们多聊啊。我觉得我做的特好。问题在哪儿? ”
“问题在你脑子里。我真怕自己被警察抓走。哪怕弱智是自愿的,和弱智发生关系,也是违法的。 ”张怀凝好像真生气了,痛失涵养。
好端端地为什么要骂人啊?杨浔不太理解她的意思。
他想更亲近她,发问卷就是为了理清她的心意,一旦她与檀宜之开始和解,兴许以后不再需要他。他想再为她做点什么,却惹她生气了。
走廊碰面时,张怀凝还没消气,故意拿纸团丢他,还骂道:“你知不知道,只交往没结果,叫什么?叫对食。”
没砸中,他偷笑了一声,把纸团捡起来丢垃圾桶。她趁机来踹他小腿,用力过猛,他没什么知觉,她却道: “啊,我的脚趾。”
他不敢再有反应,生怕她再来一记左勾拳,自己右手骨折。她到底生气什么?人情世故的学问,对他可比医学深奥多了。
高一时,语文老师找到杨浔单独谈话,道:“你很聪明啊,缺了这么久的课,现在还是跟上了。可是为什么你的作文要写这种东西啊?我让你们写人生的目标,你写了什么?这是你真实的想法吗? ”
“对啊。”杨浔道。
“我知道你因为家庭的原因,和别人不太一样。老师也理解你,但是你要知道人生活在社会关系中,人是从众的。你不能表现得太出格,会影响你以后的发展。 你要不就学一学别人是怎么样的,反正你学东西一学就会。”
一学就会?他想起继母痛骂他的话,你和你爸一样坏种,骨子里带来的,没救了。
与其说是悲愤,更多的是困惑。显然他的反应不正常。那正常的,讨人喜欢的孩子应该怎么表现呢 ?他的生活中没有榜样。
但杨浔还是道:“好,我试试看。”
第一条,不要太轻易感动。
初中时,他和同学们的关系都一般。唯一玩的比较熟的同学,有一次放了他的鸽子,故意爽约,他推着自行车等在冷风里。不算多刺骨,只是他没有围巾和手套,要不时弯曲麻木的手指。
足足等了一个小时,那位同学才板着脸出来,极不耐烦,道:“你是不是有病啊杨浔?你真的在等啊。我们也就是普通关系,你不要这么肉麻,很恶心的。”他快步跑远了,追上更远处说笑打闹的一队人。
后来才知道,他是抢走了杨浔的竞赛名额,以为杨浔要找他算账。
杨浔纳闷,为什么不说呢?说了也没什么,本来他就不会走竞赛这条路,又没钱上补习班。
事后杨浔还想找他玩,他却吓得踩空楼梯,摔断锁骨,起身时说是杨浔推的,老师让他课后留堂,是他爸爸亲自来接。
哪怕他爸被酒色烂赌摧折一生,看起来依旧是个漂亮人物,能言善辩。他轻车熟路编出成套谎话,道:“老师你多担待,他自小脑子有问题,脐带绕颈,他妈都不要他,全靠我一个人。他为人处世上是有问题,但肯定没有坏心。”
老师大为感动,自然就放杨浔回家,还对他爸颇有好感。
事后,他爸倒没打他,只是笑道:“人就是这样的,谎话比实话好听。别人说你好,要么图你的钱,要么就是等你扯谎。”
第二条,要用普世的手段向人示好
进了大学课业繁重,他和同学的关系都比较淡。新生破冰环节,同学邀请他自我介绍,道:“大家都会你很好奇,你平时基本不说自己的事。来吧,趁着这个机会,你能不能多聊聊自己?”
他说道:“不能。”谈话结束,他认为理所应当。
偶有例外是张怀凝,一次她主动道:“我发现你的性格和外表不同,看着粗枝大叶,其实很细心,甚至是贴心。猜猜我为什么会知道?”
杨浔点点头。
“你如果上课坐前两排,怕后面的同学看不清,会特意趴低一点,提前把椅子调低。为了奖励你这么温柔,接下来一周我都要请你吃饭,不过只能吃食堂。”
真正体贴的是她,知道他饭卡又没钱了。
吃饭时他看到张怀凝手肘上贴着创可贴。他来回摩挲她的伤口,道:“痛吗?”
“很痛。”
“你可以骂我的。”她对谁都很温柔,他想要更特别的待遇,看到她其他的反应。
张怀凝却只是不解,“我为什么要骂你?你是有话要和我说吗?”
他的宿舍长也是班长,撞见这一幕后,语重心长找他谈心,道: “不管你和张怀凝有什么矛盾,你不要欺负女同学啊,很难看的。”
“我没欺负她,我们关系挺好的。”
宿舍长又领悟了,之后坚持给他转发科普文章,鼓励道: “不要因为自己是阿斯阿斯伯格综合征,高功能自闭症就放弃人生。自闭症也能撑起属于自己的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