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医生的会诊结论是,肯定为亚脊联,直接注射 B12,还要逼她吃肉。
病人甲最终确诊为亚脊联变,注射 B12 后,症状明显改善。但她认为宗教信仰遭挑战,拒绝吃肉,并表示此次痊愈,有赖佛祖保佑。
冷医生怒斥,“下次你生病也别来医院,去烧香拜佛吧。”张怀凝试图从旁说和,未果。
因为宗教信仰是与人为善,病人甲并未投诉,并意图传教,未果。
病人乙,女,27 岁,无业。一周前出现突发性言语失利,左侧肢体无力。在二甲医院神经内科确诊为缺血性脑卒中,给予双联抗血小板治疗、输血、补铁后,症状明显改善。出院两日后,症状加重,双侧肢体无力,输血治疗后症状并未缓解。头颈 CTA 未见明显异常。
冷医生怀疑为特鲁索综合征恶性肿瘤导致的凝血系统病变,往往造成系统性血栓和脑梗死,张怀凝赞同。病人乙确诊为肺癌Ⅲ期,转至肿瘤科。熹
与病人家属沟通时出现障碍,张怀凝表示,“最好和医务科和报备一下,家属明显不想付钱,估计没救了,要提前做好善后。”
冷医生道:“请不要直接说病人没救了。你看看她的病史。五年两个孩子,还有两段剖宫史,太惨了,是人过的日子吗? ”
张怀凝道:“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别把自己当成救世主,只会耽误正常工作流程。她的床位要空出来,后面有个垂体瘤很急。”
冷医生还想再挽回,文若渊却出声打断道:“我问一句题外话,之前泼开水那个医闹是不是叫葛长城?和你们说一声,他死了。”
葛长城死于主动脉夹层。平时无明显症状,但发病时极凶险。当时,葛长城在菜场与人吵架,情绪过激,致使主动脉破裂,死在救护车上。家属正在和涉事医院闹事。
不同医院的医生也有校友群,互通往来,如此蛮横的医闹事件很快就传开了。再和之前泼开一对账,真是巧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冷医生被这个坏消息打懵了,到会诊结束都没再说话,只是倚在楼梯栏杆上愣神。
张怀凝担心她,找了过去,“话说到一半,你怎么就走了?”又把她拉开些,“别趴那里,已经摔两个了,这楼梯和神内过不去。”
“我觉得他的死和我有关,他说头晕,我没看出什么异常,顶多是颈椎病,现在想想,很可能是主动脉夹层导致的供血不足。如果我让他多做几个检查,转到心内科,他说不定就不会死。”
“与你无关,这种人不会花钱做检查,倒会用开水泼心内。人已经死了,懊恼也没用。继续工作,快点处理另一个病人。冷静是当医生的基本素养。”
“冷静很容易变成冷酷,你简直有点冷血。”
“他拿开水泼了杨浔,我不冷静,就要说他死得活该了。现在我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病人,已经很友善了。”
冷医生气得脸红,一路飞霞到耳根,“杨医生的事,我也很难过,伤心懊恼。杨医生什么补偿都不要,我更加难受,你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担心他。我也是有人情味的。”
“你喜欢上杨浔了?”
“是又怎么样?你和杨浔走得近,还有那个姓檀的是你前夫吧,我爸妈让我和他去相亲。你脚踏两条船,不觉得可耻吗?”
“没办法,是我作为美女的罪过。”张怀凝笑道。
“认真点!”冷医生真急了,甚至结巴了一下,“我很敬重你的专业能力,可是你要做个好榜样,严格要求自己。对女医生的要求本来就高,招的比男人少,我们更要以身作则。钱医生来 pms 这么严重,要是被人拿这个当借口,不招女医生怎么办?就不能忍一忍。你一定要搞同事做什么?也不能忍一忍吗?”
“这不是榜样,是苛求。就算我能做到,凭什么要求其他人去做?要找借口的人永远能找到理由。别把医生当成神,也别自己看得太重要。”张怀凝笑了,倒不是笑话她,而是觉得她们当了这么久医生,竟然还在争辩这种事,实在有股子象牙塔的天真,“别想了,就尽快回来工作。病人需要你。”
张怀凝想拍拍她的肩膀,被她侧身躲开。
第二天,病人乙因呼吸困难转入 icu,家属不愿继续缴纳费用,在放弃治疗后,病人乙被转出院,当晚于家中死亡。
张怀凝看见冷医生在无人走廊,猛踹垃圾桶出气。
檀宜之提前出院了。他倒情愿多待两天,但工作追着他跑,康顺的项目需要他立刻去接手。张怀凝帮他收拾日用品。
檀宜之不让她多做事,只伸出一只手,认真道:“我想和你握一下手。”
张怀凝笑道:“老夫老妻了,还玩这个?”习惯性的用词,语出才觉不妥,她抿了一下嘴唇,假装没说,“你不会趁着握手的时候,偷偷抱我吧?”
“放心,我说到做到,在你有决定前,我不会给你施加任何压力。”他的手已经悬着。张怀凝还搭了上去。
他确实只与她握了握手,道:“之前是我不对,我小看你的工作了,很抱歉。医生确实很重要,也很操劳。我应该更体谅你的。”他提起行李就想走,“我不打扰你工作了,有事你可以找我。”
“其实我有东西想送给你。”她拿出一个宜家的鲨鱼抱枕,“你总在病床办公,怕你腰疼。既然用不到,那我带回家了。”檀宜之向来嫌弃玩偶抱枕,太幼稚。
他立刻抢了过去,道:“不,我喜欢的。我喜欢鲨鱼,鲨鱼是人类的好朋友。” 一着急,语无伦次,他顺势胡诌下去, “人类的敌人是人类,鲨鱼吃人,鲨鱼很好,我很喜欢,谢谢你。”
檀宜之坚持不要她送。张怀凝只得站在病房窗口,目送他上车。左手提着包,右边腋下夹着鲨鱼的背影多少带点滑稽。 她笑了一下,又紧张起来,明白自己又沦落到大学时的两难处境了。
每次对杨浔一动心,她就深感对不起檀宜之。撇去男女之情,他也是有恩于她。
这天稍晚些时候,秦主任私下对张怀凝,道:“我先告诉你,你的副高审核基本没问题了,到年底应该就有公了示。小张啊,以后要管你叫主任了。”
张怀凝道:“哪里的话,我们这里就您一个主任。”
“这个消息别和任何人说,最近你也小心点,别惹来什么投诉,影响最后的审批。”
张怀凝保证守口如瓶,但扭头就告诉了杨浔,并不太高兴,“分院主任那个位子,我可能悬了。同批申请,你和文医生都没评上,给我看着像是个安慰奖。如果院长心仪的人选是我,不必急在一时,先定职务,再走职称,到中期补评,以前有这样的先例。你和文医生都被卡了,反而可能是你和他是二选一,院长不想事先走漏风声。”
评职称除了要申报材料外,还要考试。考试成绩有效期,所以各科室主任会提前暗示。如果这两年没指望,主任隐晦表达先别急着报名,留出精力在日常工作上。同期的年轻医生是去年才被允许报名,意为:有机会升,但希望不大,前面还有一堆前辈要补缺。
张怀凝本以为杨浔的优势被她大,外科人少。
杨浔安慰,道:“既然是好消息,你就别想太多,说不定是外科选许医生,内科在你和冷医生里二选一,想让你和她在同一起跑线。”
中午宫院长有请,故意揶揄她,道:“小张主任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院长请吃饭,张怀凝的调子起得太高,本以为是小包厢一对一宴请,吃两三个大菜。结果却是被叫到办公室,一人一客盒饭。
宫院长道:“椒盐排条还是炸猪排?你先选。”
张怀凝选了炸猪排,配菜有茄子。
“最近在试菜,我让你们的主任都一起吃,大家觉得好的客饭再拿给工作人员吃。我一直在说,不要觉得自己很特别,你是名医,学者,教授,医院没了你就不转了。没有那些最基层的工作人员,你的工作也是很难展开的。别把自己摆太高,事情才好办。”
“我来这里的时间不长,不过比你们知道的要早到。私底下我在医院已经逛了一圈,有两个想法。第一,我真是痛心疾首。这么好的一间医院,竟然管理成这样。手里掌握了那么多王牌科系,竟然去扶持内分泌科。东南西北,国内国外,我还没听说过哪家大医院是靠内分泌起家的。古巴吗?他们还用蓝蝎子治病的。”
张怀凝笑了,心想到底是大领导,说话有章法。先高瞻远瞩,把前任的失败清点一下,再说一下自己的长远规划。她不敢搭腔,猛吃茄子。
“我在医疗口做的时间不长,而且是北方人,很多人觉得我就是来混一混资历的,过两年也走的。这么想也很正常。我不分辨什么,日久见人心。我的想法是优先扶持你们神经科,老王牌了,不说国际上的地位,至少‘华东第一’的招牌是要再拿出来,擦擦亮。以前的老医生走就走吧,你们这批新进来的,都很不错。”
“这就是我的第二个想法,我过来的消息,我以为很保密了。但是你舅舅知道了,还特意说希望我多照顾你一点。这里真是人杰地灵,卧虎藏龙啊。”
“还是别照顾我了,我害怕。”张怀凝噎了一下,说的是真心话。
“所以我弄不懂你的想法,你有这样一个舅舅,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要说待遇,私立的待遇要好很多,还是一家人,好办事。你为什么不走?”绕了一个大圈子,院长无非就是要问这一句。
“不想走,我当医生还是有职业理想的。私立不契合我的理想,太利己了,让生命变得太有门槛。”
“你能这么想,很好,但架不住别人不这么想。副主任到时候要公示。太出挑的人,难免惹人闲话。和冷医生比起来,你觉得自己怎么样?”
“我比她稳重。”张怀凝答得坦荡,背上却有一抽子冷意。院长的问话太直接,几乎到了不留情面的地步,像是对她很不满意。
院长转了话题,道:“外科的这么多医生,你也都合作过。假设也要派一个人去分院,你觉得谁最合适?”
“杨浔吧。”
“同样的问题我问过杨浔,他没说你。他说了王医生。”
“这说明我们各有考量,说的答案都没有私心。”
张怀凝都佩服自己的急中生智,但院长依旧不置可否,只是道:“你吃了完就走吧,垃圾记得带一下。”
第49章 你对自己的命,有绝对的掌控权吗
杨浔当然有私心,事后立刻向张怀凝交底了,“院长城府很深,她在用这个位子试探所有人。很可能她心里一个人选,嘴上一个人选,宣布一个人选,她未必是真心问我们,我也就随便说说。”
张怀凝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如果有一天,我必须要在分院的位子和你之间二选一,你希望我怎么选?”
“我的意见对你也不重要吧。”
”如果很重要呢?”最受不了他一味牺牲,不求回报的姿态。
“到时候再说吧。”
“想给你一拳,但你皮太厚,等一等,我戴个指虎。”张怀凝还真从包里翻找出来,不是指虎,是电影票,“周六去看电影,苏联大师经典电影展。我抢到了两张票。”
杨浔是和艺术绝缘的品种,不理解张怀凝怎么突发奇想让他去接受艺术熏陶。明明有更合适的人选。
到赴约时,他看到盛装出席的檀宜之才明白, 确实只有两张票。张怀凝在医院加班 。
檀宜之显然也没料到,一皱眉,转身就想走。他的痛苦就是杨浔的快乐,杨浔立刻拦住他,道:“来都来了,给我买点爆米花吧。不然我就和你牵着手进去。”
张怀凝在医院里处理一位癫痫病人。45 岁的女性,无前史,在家中突发癫痫昏厥,家人叫了救护车送来。用了卡马西平,等病人清醒的时间,她抽空给舅舅打了个电话。
舅舅未语先笑,“来兴师问罪了?觉得我使绊子影响你升职了?杀人犯都能请律师,我能为自己辩解一下吗?”
“舅舅请说。”张怀凝倒很平静,是他能使出的手段,精于算计,甚至挺佩服他。
“不管有没有我,你都不会被重用。说一下我知道的情况。宫院长很有能力,她这次名义上是平调,其实按她的资历算是降了,本来要回首都,所以她一定要做点成绩出来,分院对她很重要。初来乍到,她会挑选亲信送去。你太聪明了,又有自己的主张,反而不好用。 杨浔被她提拔的可能比你大,到时候你真的能坦然接受吗?所以我劝你不如跳出来,很多事都能迎刃而解。”
“你怎么还给檀宜之介绍我同事啊?”
“膈应你啊。我劝你先装不知道,万一他真的去呢?和檀宜之复婚,对你绝对弊大于利,别的不说,他一旦失业,房贷就会变成你们的共同债务。而且那件事你也已经知道了。”反对檀宜之,没见他多支持杨浔。
“舅舅不会真的想栽培我吧,我真不是管事那个料。你为什么不换一换,去招揽杨浔呢?”
“我只想要你。我想要有管理能力的领导者,而不是单纯的医学人才。你有野心,为什么不抓住眼前的机会呢? 而且杨浔吧……”舅舅少见的迟疑了,“他的野性难驯对你是情趣,对我可不是。第一次见面时,他问我的腿是不是做事太缺德被人打断的。”
张怀凝没忍住,笑出声了。
舅舅的语气又温情起来,“打扰你工作了,算我欠你一次。以后你有需要我帮忙的事,尽管来平账。 ”
进了电影院,杨浔表现得很没见过世面,东张西望,满眼都是新鲜。檀宜之以为他是装的,便道:“你上次来是几年前啊?”
“啊,我没来过大光明啊。”杨浔笑道:“我看电影都是医院组织的,就近的小影院。”
“大学里呢?你不出来看电影吗?”
杨浔摇摇头,一脸莫名。大学有娱乐活动,对他似乎是天方夜谭。檀宜之这才明白,他的穷是荡气回肠进骨子里,童年的主要娱乐是挨揍。玩,也是需要培养的。
他只得道:“那你认真看,电影很好看的。”
同情归同情,他还是想着,杨浔要是在电影院接电话,大声喧哗,被赶出去,一定要装作不认识他。
放映的是《西伯利亚的理发师》,檀宜之已经看过许多次。他母亲文艺修养好,很喜欢苏联影片,以前他辅导完张怀凝功课,奖励就是看一部电影。两个脑袋挨在一起,到情节转折处还会窃窃私语。
走神得厉害,他倒想起一件旧事。当年他和张怀凝一起看《战地浪漫曲》,说的是一个男人在妻子和情人间犹豫不决。每个都是阴错阳差,时代捉弄。 他爱的是情人,最后选的是妻子。
张怀凝看完,对此人很是不屑,道:“他也太犹豫了,真是没用的。嘴上说着爱情,也没出多少力,选了家庭,又没有负责到底。”
当时他笑着逗她,道:“那换成你是他,会选谁?”他本以为这个年纪的少女春心,必然会选情人。
但她却道:“当然是家庭,爱情就是一时的,责任才是长长久久。”
那么现在呢,她天平两端的男人们,哪个是爱情,哪个是责任?
杨浔看得很认真,檀宜之很快听到断断续续抽鼻子的声音,本以为他是感冒了,转头一看,竟然在哭。
他倒吸一口冷气,嫌丢人,偷偷给杨浔塞纸巾。杨浔边哭边把整包抢过去。
到散场时,檀宜之道:“公共场合,你一个成年男人哭成这样,不太合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