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院长似笑非笑道:“你就不怕这么积极,被人后面说闲话?听说你现在和冷医生争得很厉害。”
“做什么都被人说,那就是做什么都可以。很自由的。”
“要是病人有个好歹呢?他还是个犯人,不是件小事,甚至不是院内的事。”
“我承担一切责任。”
“你一个人是承担不了的。你的副主任职称还没公示,万一出什么问题,你自己看着办吧。”宫院长笑了,不像有多信任,但还是比了个手势,示意她放手去做。
人脑是个善良的王八蛋,好心好意致人于死地。受了颅外伤,多数人不是死于伤口,而是大脑的水肿。病毒经常杀人,但免疫风暴会让人死得更惨。
创伤性凝血症也是源于自我保护机制。机体过度释促凝物质来止血,却导致了血流不畅,进而引发血栓。一旦进行治疗, 身体又知错能改,高凝血症会转化为低凝血症,血流不止。
首先是液体复苏,保证体温,尽快摆脱低灌注状态。再输入新鲜血浆,各项指标回升后,又加做了一次多普勒超声,确保没有新的血栓生成。
张怀凝看着片子等结果,满心以为尘埃落定,不料孙先生的情况陡然恶化。
肌红蛋白和白细胞迅速下降,甚至肾功能都出现问题。他的体温再次下降,辅助治疗毫无效果,呼吸困难,又逼近垂死边缘。
建立呼吸通道后,护士也焦急不已,不停催促道:“张医生,接下来怎么办?”
守在病房的警察也急,压住情绪,尽量平静道:“行不行?”
张怀凝脑中一片空白,找不出原因。是脓毒症,还肾脏感染了,还是治疗中疏忽了什么,或者一开始的诊断就有偏差?不应该啊,诊断是冷医生共同下的,没有异议,治疗也是按最常规的。
究竟错在哪里?背景音是维生仪器的提示音。她汗如雨下。
第60章 很正常,你也不是第一个喜欢我的
两个外科医生就守在外面,最坏的打算是立刻动手术。但孙先生的情况太糟,现在再开颅,华佗来了也是一命呜呼。文医生焦急,想去找周主任商量。杨浔拉住他,摆了摆手。
张怀凝出来喘口气,杨浔对他道:“你怎么额头上有汗?擦一下。”
她慌得六神无主,没理解他的意思。
杨浔递了张捏皱的纸巾,重复道:“擦一下,冷静点。”
张怀凝这才接过去,捏在手里做深呼吸,道:“你就不能给我一张干净点的?”不能慌,越慌事情越糟。不单是她个人的前途压在这上面,连带着杨浔极力支持她, 人还没死,就有机会。
走廊尽头,秦主任也赶来了,隔空对望,眼神里尽是失望。责怪她先斩后奏。她与身边的医生交代了几句,似乎是去叫冷医生来。
张怀凝面颊上一热,淡淡的羞辱感,只是依旧维持着微笑。似乎已经成了科里的共识,冷医生就是在业务能力上比她强一头,平分秋色,不过是她的为人好找补了些。
不甘心。但再没有解决办法,她的职业前景就要给杀人犯殉葬了。她忍不住用指甲掐着指腹,一愣,接着便是灵光一闪。
是荨麻疹。
张怀凝看到当护士操作仪器时,手从孙先生身上划过,会隆起浅浅的划痕。不止一次。太着急了,没来得及细想。孙先生送来时就有荨麻疹。他过敏了。
最初的诊断就有偏差,凝血症未必是外伤导致,极罕见的情况下,还可能是蜂毒。
立刻脱光他衣服仔细检查,确实在腹股沟的位置找到两处蛰伤。是胡蜂。他入院时极不配合,根本不能问病史。
蜂毒中亦有抗凝血成分,他还对蜂毒过敏。
有了方向就能掉头,孙先生的情况稳定后,张怀凝换上了糖皮质激素和肾上腺素。这次是有明显效果,再进行一轮液体灌注,又输血浆,还请了心内专家来会诊,以免出现心力衰竭。
兵荒马乱大半天后,却有不幸中的万幸。他脑内的血肿吸收了一部分,剩下的由张怀凝做定向穿刺,算是微创手术。脑袋上开个洞,放引流管抽吸血肿,她还学习了国外经验,隔八小时注入阿替普酶防血肿。
穿刺引流时,孙先生是清醒的。张怀凝让他说几句话。他道:“你把我救活了,怕不怕我干掉你?我真杀了一个女的,和你差不多年纪,很嫩。”
“哦。能不能动一下左手大拇指?”她不在乎谈话内容,只留心他的意识清醒程度。“你可以继续回忆案件细节。尸体在哪儿。”
“你有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我说你们医生像狗,累死累活,白受气,救我,你心里难受吗?”
“不是很在意。”怕他情绪过激,她又补充道:“是工作,我就做。警察把你送来,我们就治。社会是靠秩序运行,你不懂,所以在这里。”
清醒麻醉停用了镇静药,他有明确意识,能清楚感受定位框架上的针头缓缓刺入头骨感兴趣可以搜一下定位穿刺的过程,有点血腥,我就不放照片,随着她的操作,血又被一次次抽吸。不安还是占据了上风,他的嘴角绷紧,声音打颤,再也没有挑衅的气力,只能简短回答常识问题。
一个杀了人的懦夫,也不过如此。张怀凝想,一面留神他的指标,可别吓得血压心率暴涨,影响术后。术中谈话也录音,拿给警察带走,证明人离开时医院前没有记忆问题。
顺利做完去血肿,胡蜂蛰伤听起来轻松多了,很快就有医院同意接手孙先生。
把人送走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七点,秦主任守完全程,对张怀凝道:“你本事很大,但下次胆子别这么大。”她终究还是笑了笑。
张怀凝也会意一笑,劫后余生夹杂着心虚。也不乏飘飘然,立了如此大功,她想不到自己该怎么输。哪怕退一步说,也是真正的平分秋色。冷医生的科研再强势,也压不过她的临床。
回到科室,在岗的医生面带倦容,但都对着她点头致意,让出一条路。
王医生是老式做派,专程与她握了握手,道:“小张啊,你的临床操作很有一手,平时方便的话,还是要和我们多交流一下经验。”
所有人里,张怀凝最想得到冷医生的赞同,可找了一圈没看到人。
再一打听,坏事了,护士道:“刚才看见冷医生好像往妇产科的方向去了。”她漏出的只言片语还是惹来冷医生的疑心。
张怀凝累得手都抬不起,只得道:“杨浔,勇敢外科帮帮忙,拜托去拦她。”
杨浔自然同意,却道:“她怎么会同意的?谁告诉她的?”眼神一交汇,尽在不言中,他只道:“看来张医生也会开小差啊。”
张怀凝反问,道:“是嘴上开小差,还是心里开小差?”杨浔不答,已经冲出去追人。
信得过他,倒也不紧张。张怀凝掏出冷医生给的点心吃了,确实好吃,翻过来看牌子,再一搜,发现个大问题。冷医生说品牌是她高二时被收购的,其实不然,应该是高一。不是冷医生记错了,就是她改过年龄。
但作为医生没必要,难道她还有出道当偶像的梦想? 张怀凝莫名,但直觉上她知道自己抓住冷医生一个把柄。
好在神经科和妇产科中间隔了两栋楼,杨浔跑得快,总算赶上了。隔几步瞧见背影,他悄无声息贴近冷医生,从后面一架,捂住她的嘴,拖进暗处,转进楼梯间。
不犯罪真是屈才了,他都佩服自己,“冷医生怎么搞的?个子小小,脾气冲冲,像个炮仗。”
冷医生见是他来,虽不高兴,但也克制住,“张怀凝让你来的?她胆子太小。我们是占理的,我是去讲道理。”
杨浔道:“行政上做了决定,我们不适合再驳回。平摊下来也没多少钱,医院会担大部分。”
“这就不是钱的问题,为什么要吃这个暗亏啊?她和他男人明显是来碰瓷的。无脑儿,只要补充叶酸就能避免。她生下来一个必死的小孩,却要我们负责,这不公平!”
“没什么公平的。她也不是故意生一个畸形儿,是穷到不愿花钱产检,想碰运气。她原本都没法来我们医院,是在马路上破羊水,才被送来。她看你,也会觉得世界不公。你比她富有幸运太多。 ”
“为什么你不让我去讲讲道理,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万一能说服他们呢?”
“你很讲道理,但不了解社会。我怕你被打。医生挨打,不还手,统一价码是五百。还手,你被拘留。”杨浔拖着她就往回走。
“你这算是关心我吗?”
“哈哈。”
“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很正常,你也不是第一个喜欢我的。”
冷医生不高兴,倒不仅因他的拒绝,而是态度甚为敷衍,几乎是大人糊弄小孩子。青年医生里,杨浔其实最小。她道:“拒绝我,你应该给一个正式的理由,这是基本的礼貌。”
“因为你的性格是幸运,我的性格是小心眼。还有你的地得经常写错不改,我最烦这个。”杨浔看到个未接来电,回头对她,道:“说到礼貌,冷医生平时对同事也请客气点。 你要是还想去争论,我也不拦你了,有事先走一步。”
冷医生确实不服气,冲去妇产科看了一眼。那对夫妻在收拾东西,男的三十来岁,猪肝色皮肤,眼神迟缓,穿一件不合季节的灰毛衣。女的二十五岁,面部还肿胀着,嘴里少一颗牙。那个必死的婴儿他们也带走,商量着回老家找大仙做法。
她沉默,折返回去。
电话是派出所打来的,说杨浔父亲涉嫌敲诈勒索。
一进派出所,杨旭就见到檀宜之。檀宜之没同他打招呼,显然是在装陌生人。两个警察解释案情,杨父诈骗了檀宜之四千多,恰好超过立案标准。
事情倒也简单,檀宜之前两天办公,皮包带子断了,里面正好有重要文件,他托杨父帮忙保管,他去附近买个新的公文包。再回来时,杨父却索要四千的辛苦费,否则不给文件。檀宜之当时给了,事后却拿着汇款记录报警。
杨父道:“你这是做局害我,是你主动给我四千的。我没问你要,昨天也是你主动找我搭话,问我能不能帮你个忙。”
“我为什么要平白给你这么多钱,我给你钱,是急着要回我的合同,你问心无愧,可以不收。”檀宜之道:“而且动机是什么?我又不认识你。”
杨父指着杨浔道:“你是他雇来的。”
“他是谁?你知道我是谁吗?他还请不动我呢。”
杨浔依旧面无表情,偷着乐。想不到吧,你儿子当医生走了这么多年弯路,总算傍上大款了。
警察想要息事宁人,要杨浔帮忙出了这四千,檀宜之再出具一份和解书。杨浔不掏钱,檀宜之也不愿和解,杨父见状竟双膝一并,跪在他面前,紧接着左右开弓,抽起自己的耳光。他打得狠,噼啪作响。
檀宜之不忍看,道:“你有没有一点做人的自尊?你儿子不也在那边看着。”斜眼去看杨浔,早就习以为常,平淡的麻木。
“那我让我儿子来求求你,你要吗?”杨父左手抽自己耳光,膝行到杨浔面前,右手去拽他的衣摆,道:“乖儿子,你帮我去求求他吧。”
警察都看不下,劝杨浔,道:“你要不就帮你爸把钱付了吧,实在不像样。”
杨浔道: “凭什么?” 他径直往外走。
警察又劝檀宜之,道:“他这个情况很难立案的,顶多拘留他一段时间,他又这个年纪,之前还全是案底。没脸没皮的。你一直揪着不放,他以后出来了,容易找你麻烦。”
“所以就是欺软怕硬,谁不怕死,谁更有优势?”
“你不要这么得理不饶人。”
“我语文不太好。”檀宜之微笑着,彬彬有礼道:“所以照您的意思,我是占理的,对吧?那为什么不能公事公办呢?如果有困难,请直截了当告诉我。”
事已至此,只能立案。金额不大,杨父又上了年纪,惩戒也是缓和着来,先拘留十四天。
装作不认识各自离开,但檀宜之很快给他发了消息,“你没事吧?”很快撤回。基于檀宜之的性格,这很像骂人。
又重发,“你没事吧。[微笑]”
杨浔笑道:“你发消息的风格好老土啊。”他又问道:“你为什么一大早去派出所?”
“因为我要上班,只有这个时间有空。”心酸的回答,但杨浔感同身受,因为他也往医院赶,并告知了张怀凝。
张怀凝向檀宜之道谢时,他并不邀功,再三声明是举手之劳,解释道:“医生是高尚的行业,有高尚的难处。金融是不高尚行当,也有好处。按你的话说,我们被抓嫖娼都不会开除,送进提篮桥,再出来也算个项目。除了证监会,我没什么可忧心的。”
“所以中秋节,你们来吃饭吗?不来也理解,毕竟你们会尴尬,除了我妈有点遗憾,别的倒没什么。”
都这么说了,不去不行。
自从脑震荡搬来后,杨浔就又默认与张怀凝同居。他还是习惯睡沙发,她也不勉强,但睡前会把房门虚掩着。半梦半醒间,她总感觉身旁有热感。杨浔会靠着她躺一会儿,往往是半个小时,
她翻身时,能明显感到后背贴着他的胸口。他不动,偶尔摸她的发梢,他对她的短发依旧很新鲜。
到第二天天亮时,另一侧的床单被仔细拉平了,他总是起得比她早,装作无事发生。但是有一次她在床边摸到了他睡衣上的扣子,见他胸口敞开着,明显冷。
她把扣子藏好,只偷笑,也不声张,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他忍到中秋节前夜,备馅的时候。张怀凝计划包点馄饨带去,也算是加道菜。内科外科各有分工,张怀凝擀面皮,杨浔剁馅。
他切肉时举胳膊,胸口冷,旁敲侧击问她有没有看到扣子。她反问道:“我床边是有颗扣子,可为什么在哪儿呢?”
“扣子也会梦游,纵容一次吧。”
张怀凝失笑,放过他一次,可一瞥他拌馅的盆比脸大,顿觉坏事,“你切了多少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