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浔点点头,道:“我也一样想,要不然就是我和你一起麻烦了。”神经内科的急症多半要转外科治疗。可内科无法确诊时动手术,外科的风险很高,全靠医生的经验和发挥,稍有不慎,就是医疗事故。
医院有食堂,但杨浔一般不吃,他在小事上总是恍恍惚惚,有几次进食堂前忘了换下白大褂,必挨食堂阿姨骂,列为可疑嫌犯。他又不喜欢和同事拼桌,宁愿一个人在外面吃饭。张怀凝有时会和他搭伙,纯粹是吃不惯食堂。
她刚要开车出门,就看到职工车位上停着一辆陌生的丰田。这车横冲直撞的,擦到了旁边一辆粉红色的五菱电车。
“这人谁啊,车位在我们这里比肾源都紧张。”张怀凝纳闷起来,过去敲了敲丰田的车窗,“这是医院职工车位,你不该开到这里来。”
“我知道,我这不是要开走嘛?保安催得要死。要不是那辆红色的车没停好,我早开走了。”
“你先别走,你擦到旁边的车了,现在开走属于肇事逃逸了。”
“肇事逃逸,听你吹的?好笑!你什么态度啊?”车上下来个年轻男人,像是没洗干净的筷子,干干瘦瘦,还油得滑不溜手。一看就不是好招惹的。
“还是大医院呢?从保安到护士,一个个人五人六的。大医院就这样啊,我投诉你们。”他抬手一指粉红色五菱,嗤笑道:“停成这个样子,我都没说你堵了我的路。开个玩具车上路,你也是好笑,这不就是电瓶车加个盖子。”
“我是医生,不是护士。而且这也不是我的车。”张怀凝略微一抬下巴,道:“这是他的车。”
杨浔远远走来。平时凑近了说话,他都会配合着弯腰低头,她并不觉得他有多高大,如今站直了,他的影子几乎能盖住那人。他低头问道:“谁撞了我的车?”
“噢,医生好。” 筷子变成一次性的,立刻显得卑躬屈膝
张怀凝看热闹不嫌事大,笑道:“诶,杨浔,他说车没停好,活该被撞。”
杨浔面无表情,多看了两眼,道:“是嘛,我觉得我停得挺靠里了。买这小车就是为了停车方便,怎么还会被撞?”他站在红色的袖珍小车旁,衬托得格外凶神恶煞。
“不好意思,我真没看见,刚才保安在催,一不小心就撞了。不太严重,就是擦掉点漆。真对不住。能不能私了啊?”
“可以啊,我看你挺急的。这里挺挤的,磕磕碰碰挺正常。”
那男人像是怕杨浔后悔,付了两百块私了,马上就钻进车里想要离开。杨浔车位斜对面停着一辆蓝色的保时捷 911。那男人一紧张,急着调头,就撞掉了 911 的后视镜。
又轮到张怀凝笑着去拍他的车窗,道:“恭喜了,这辆真的是我的车了。”
“医生怎么买得起这种车?”男人大惊失色,走下来时边看边擦汗。
“我前夫给我的,他爱乱花钱,我也没办法。”张怀凝笑笑,道:“保险是他负责的,留的也是他的电话,我打给他来处理,你等一等。”
檀宜之离得不远,二十分钟后就赶来了,他在大夏天还穿着西装,完全是一身外化的铠甲。搞金融前台的人是打包出售的,正装皮鞋好表好车,一个都不能少。那男人看到后就成了环保纸筷子,彻底软下去了。
“嗯,撞得比我想象中严重点。”檀宜之平静道:“那还是报警走保险吧。”
事情处理得很快,紧接着是保安找上来,外部人员私停员工车位,要罚款五十。换做平时,这油滑男人或许也还犟嘴几句,但现在他彻底没了脾气,交完罚款还不忘对张怀凝道歉,道:“这位医生,对不住啊,对不住。”
张怀凝只笑而不语,这人的眼界也就是丛林法则。欺软怕硬,相信男人的尊严在拳头和权钱。女人的尊严则在男人。檀宜之的面子在车和表,他则又成了她的面子。
要说当年是他贪图她家的背景,主动追求,也不知有多少人会信。
“把你的车开走吧。我领导都说我了。”张怀凝特意举起手机,给檀宜之看秦主任之前发的消息,“小张啊,你也别把车停在楼下了,一个容易磕碰到,还有一个被外面人看到了,拍照放到网上也容易有误会。”
“是我没考虑周到,让你难做了,那我这辆车给你吧,国产宝马低调点,也适合你的工作。”他微笑,把捏在手里的车钥匙递给她。“天热,地铁里又冷,这样对身体不好的。你是医生,我也不多说了,班门弄斧。”
他还是那股知情解趣的模样,张怀凝却看倦了,女儿死后,不到一个月就提离婚的人也是他。
张怀凝收了他的车钥匙,对车没什么大兴趣,只是想早些打发他走。但檀宜之却走到杨浔的粉色小车前面,饶有兴致欣赏起来,“杨医生这车不错,出行都方便,不容易堵车。听说还送牌照是吗?那很划算啊。”
既然车是男人尊严的外化,大车大尊严,小车小尊严。杨浔买这种几万块还送个牌的破车,简直是地里泥。
杨浔能察觉出挑衅,但还是好脾气,笑嘻嘻道:“哈哈,是挺小的,可是价廉物美嘛。你们慢聊,我先去吃饭了。”
杨浔没走远,张怀凝就斜了檀宜之一眼,不悦道:“刚说不会让我难做,就拿和我同事说这种话。也就杨浔脾气好,不计较。那我也走了,麻烦你过来一趟了。”
“这周有空一起吃个饭吗?我妈挺想你的。”
“我不一定有空,让你等着也不好,约到下个月吧。我看看值班表。”
“没事的,就后天。我也要开会,说不定比你晚。就算再晚,我也等你。”
“既然你都决定了,又何必问我意见。你还是老样子,强势又爱装善解人意。”张怀凝无奈摇摇头,走出几步又折回去,道:“对了,你眼镜换了。不戴林德伯格了?”
“不,还是林德伯格,只是换了不常见的款式。我不想让人一眼看出我戴三万的眼镜,像是暴发户。”
“你啊你啊,还是老样子。”
“既然是老样子,那你能不能赏光和我去吃顿午饭,正巧我中午也没事,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餐厅。”檀宜之依旧微笑着。
张怀凝原本说好与杨浔去吃饭,卡在中间,顿时两头为难。她正犹豫间,就听到一声巨响,然后是叫喊声,“快来啊,有人跳楼了。”
杨浔离得近先跑过去,走近瞥了一眼,就朝张怀凝摇摇头。这种程度不必细看就没救了。张怀凝也立刻赶过去,地上的那人已经血肉模糊了。她又抬头朝上张望,人应该是从天台下来的。
她回头,拦住了想要凑近的檀宜之,摆手道:“别看别看,你没看过这种场面,会难受的。”
“我还没那么脆弱。”檀宜之不信,好像在和谁赌气,他快步过去,隔着人群探头张望了一眼, 平静地转身,脸色一白,就似乎要吐。张怀凝连忙给他找矿泉水漱口。他是矜贵人,都不喝可含糖饮料。
杨浔正站在人群中央,一边报警,一边忙着阻拦拍尸体的路人。他忙里偷闲瞪了一眼檀宜之,显然是嫌他逞强又添乱。张怀凝正从车里拿水,背过身,没留神 。又一次,这眼神被檀宜之捕捉到了。
他以为自己是谁?就算是挑衅,也名不正言不顺。檀宜之不屑,别过头咳嗽了一声,扶着张怀凝的手朝她身边斜了斜,虚弱道:“这里人多太乱,你能不能扶我到车上去。”
第6章 快来啊,有人跳楼了
张怀凝自然同意,等上了车,檀宜之刚坐直身便想开走,“这不是你的病人吧。既然事情与你无关,你就别太积极,万一被人误会,把脏水往你身上泼就不好了。我们先走吧,吃过饭再回来。”
张怀凝却不肯,拉开车门就走,“这叫什么话?出了这么大的事人命关天,我不能这么走了,你先回去吧。不舒服的话,再和我说。”
“不劳烦你来看我了,你忙吧。”檀宜之有些埋怨自己,话说得太露骨了,像是在吃醋。
好在张怀凝是目送着他的车开走,檀宜之在后视镜里看得分明。他顿时平静下来,无过错就主动提离婚自然是他的责任,分财产时也是公对公,没多少偏私。可她对他的态度还一如往常,想来是旧情难忘。
这多少抚慰了一个男人的自尊心 。姻缘断了,多年的感情还在。他想,等他从女儿的伤痛中缓和过来,他们还可以再续前缘。
张怀凝看着他的车开走则是松一口气。紧盯着不放,她倒不是难舍檀宜之,而是担心他开错门,冲撞了救护车。
檀宜之在她印象里本是个凉薄货色,出了车祸后,就沦落成不会开车的凉薄货色。
虽然保卫科的人及时赶来,劝退很多看热闹和拍视频的群众,但这种大事终究是压不下去的。到周二开大会,几乎人人都在讨论这件事。
文医生的消息最灵通,道:“是内分泌的病人家属,丈夫得了胰腺癌,妻子一时想不开就跳了。家里还有个儿子,天台的门是她硬撬开的。理论上我们是没问题的,不过到底一条人命,也要负责的,保安巡逻怎么就没发现她?”
“我们的物业真应该换掉了。今年出了多少事!张医生摔了,杨医生脸上的伤都没好,钱医生还没能来上班,现在又这样子。唉……”
说话的是神经外科的许医生,她已经四十多了,中年人的温吞占了上风,没把话没说透。何止是物业要换,出了这种事,领导层也是大地震的。大到整个医院的发展,小到各个科室的医生,都会受影响。
只有杨浔还在状况外,一脸兴奋道:“给你们看个好东西。”他举起手机,展示了一张 t2 加权的片子,典型的脑水肿图像,双环形病灶,边界非常清晰,“是不是很漂亮?很久没看到有人像书里一样生病了。”
确实难得,但现在显然不是提这个的好时机,其他医生都兴致寥寥,连杨浔自己都打了个哈欠。他倒是真的困了,倦容深重。
许医生道:“杨医生还是没搞定装修的事情啊?周末装修可以投诉扰民的。”
文医生道:“这种老小区,物业都不管的。几个保安年纪比你爷爷都大,你让他们怎么办?难道你让杨浔去和人吵架啊?”
“也不是不行。”
“你又不是不了解他。他这个人吵架啊,不开口,胜算百分之九十。一开口,胜算百分之九。长得像个社会分子,一说话就是知识分子,谁怕你啊。”
文医生拿腔拿调学起杨浔平日斯文有礼的样子来,“哈哈哈,不好意思啊,打扰了啊,我是住在你们隔壁的邻居。不知道你们装修的时候方不方便,音量放低一点啊?谢谢啊,稍微是有点打扰我休息了。谢谢啊。”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个字简直低到尘埃里。
“我已经够可怜了,别拿我寻开心了。”杨浔苦笑着,倒没反驳。
“要我说啊,杨浔,是太好脾气了。你这么大个男人,撕破脸和他们吵吵架又能怎么样?你把脸板起来,谁不怕你啊。你都能给人脑袋开盖,说出去吓死他们。要不然就快点结婚吧,我看你不是缺水是缺火,找个火气旺的老婆,旺旺你。不然我帮你物色一下,看看新进来的护士里谁最会吵架,给你当滴滴代骂。”
杨浔没搭腔,又低头去看他心爱的脑子了。
许医生道:“你别总逗他,他说不定有喜欢的人,医生找医生,也没什么意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怀凝抬起头,瞥了眼杨浔。这么多年,他总是形单影只,张怀凝没结婚时,科室里也传过他们间的风言风语。后来她结婚时也请了杨浔,他也是真心道贺,随了礼,吃了饭,生活照旧。
大会是由神经科的周主任开,他是个满面红光的敦实胖子,也兼某大学医学部神经病学教授,许是教学经验丰富,他说话的风格总是更轻松些,爱东拉西扯。
周主任道:“最近医院确实出了一点事,大家都知道,接下来可能会有一些职务上的调动,不过大家还是要把心思放在工作上,不要分心。”
”不过啊,也不要一门心思全放在工作上,有极个别医生啊,个人卫生还是要注意点,胡子刮刮干净,衣服破了就换件新的。”
不是点名胜似点名,话音未落,至少四个人齐刷刷瞥望向杨浔。他忙起来就是隔天刮胡子,下巴上有淡淡青痕。四个人里就有杨浔本人,他也低头看袖口,尴尬笑了笑。
散会后,杨浔问张怀凝,道:“没刮胡子的那个人,我知道是我,可是穿破洞衣服的是谁啊?我看了一圈,大家都挺好的。”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笑话,找理发师要找发型最丑的,因为他没办法给自己理发。如果你发现别人衣服上没破洞,那没有一种可能?”
张怀凝蹲下身,抓起他白大褂的一角,指给他看破洞,“你做手术那么仔细,怎么平时这么邋遢。不少人都在背后怀疑你,到底去完洗手间,洗不洗手啊?”
“我当然洗手啊,我卫生习惯很好的。”
“口说无凭啊。 ”隔着衣服,张怀凝轻轻拿笔点了一下他后腰的位置,“那你把上衣下摆掖一下啊,十次有九次看你不掖。你问为什么衣服扣着我也知道?因为白色最透了。没看出来,你小子屁股倒是挺翘的。”
“哈哈,张医生好过分,不要骚扰我啊。”杨浔朝旁边闪了几步,躲开了。他一边走,一边就匆忙把衣服下摆塞进去个衣角,潦草应付。
不可能,张怀凝盯着他的背影想,是她自作多情了。杨浔在她面前整日也没个正形,哪里像是情根深重?他就算真有暗恋对象,也是外面有人,不会是她。
中午在食堂吃饭,相熟的医生们凑在一起说说悄悄话,又是文医生嘴不停,压低声音道:“你说领导班子是不是要大换血啊?”
许医生道:“不至于吧。这件事也不是医院的责任啊,我们也赔钱了,还要怎么样。”她的手边还带了个保温杯。她喜欢在家里煲汤,带过来和同事一起分。 嘴上都说嘌呤高,不过喝了就说很鲜。
文医生道:“事情不是看对错,看的是舆论影响,发生在医院的事就是医院的责任。刘院长肯定要负责的。主要我是觉得他本来也想退了。”
“你又知道了。”
“真的,刘院长以前得过癌,虽然处理得早,可到底不一样。我看他最近精神很不好。他也奉献这么多年了,肯定还是要以自己的身体为重。”
“刘院长要是真退休了。那换谁啊?”
“这我哪知道啊,这种大事也不是我们这种人关心的。谁来都是一样上班干活的。”话虽如此,他这一番话还是说得人心思浮动。
如今在任上的刘院长算是家生子,他先是内分泌科的主任,后又升为副院长,熬了几年成为院长。在他的任上,医院也算是风平浪静,基本没出过恶性医疗事故,不过每任院长都有偏重,这几年他待过的内分泌科自然是风生水起。偏巧,这次就是内分泌科出的事,负责跳楼病人的医生已经辞职走人了。
如果刘院长真要走,换了新院长来。医院各科室间的平衡自然会被打破。
文医生道:“反正该我们知道的事,早晚会知道的,这段时间都警醒些就好了,让手边的小朋友别乱说话,也别在网上发什么东西。”
正说着话,两个实习生端着餐盘经过。小赵直愣愣朝前走,小张特意绕了几步,来给一桌的医生打招呼,道:“老师们辛苦啊,现在才吃饭,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许医生道:“这个小张挺机灵的,还特意朝你打招呼。他说我们辛苦,无非想表示自己也辛苦。”
文医生却不太高兴,道:“太会来事也不好,喜欢抄近路,就注定会绕远路。”
“怎么了?他哪里得罪你了?”文医生整天嬉皮笑脸的,不像是爱较真的人。
“算不上得罪,他来我们科,我昨天就让他录病例。结果事情做到一半,人不见了,过了二十分钟才出现,原来是去附近买饮料了,请科室里医生喝,想搞好关系。结果他连人都没认齐,还漏了杨浔那份,杨浔还不说什么,竟然还怕他尴尬,拿了个杯子,自己戳根吸管喝白开水。我对这小子是没话可说,他该多放点心思在做事上,谁也不缺一口喝的。
“杨医生也真是的,他都是这种资历了,怎么对实习生都这么小心啊?”
“他嘛,就是这样子。凡事不上心,游魂一样的,他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大手术。”文医生笑笑,道:“我可比不上他,我这人就是容易被你们这种美女所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