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你说我们搭伙过日子怎么样
到了家门口,文医生也闹,赌气不愿意开密码锁,说怕偷看。其余三人只能都转身,但张怀凝偷偷用手机开前置,密码原来是钱晶晶的生日。
租的房子不大,很破旧,然而是整租价格就已不菲。采光极差,把窗帘拉开都嫌暗,钱晶晶却说这氛围最适合点蜡烛,就在餐桌上为她摆蛋糕庆生。文医生大声唱生日歌,尽管没一个在调上。
钱医生吹蜡烛许愿,道:“我希望明年还有这样的机会,大家都在。”
张怀凝本想劝她,说出来的愿望就不灵验,却忽听得一种水壶的声响,又像是某种家电的报警声。本以为是冰箱没关好,钱晶晶脸上却蓦地一亮,抓着她的手就往阳台跑去。杨浔扶着文医生紧随其后。
不远处有一棵树,枝头竟然停着一只白鹭。它引颈大叫,呼朋唤友,又唤来一团白扑棱着翅膀,歇在枝头。素雅的秋日晴天,连风也宜人,树枝摇曳,两只白鹭挺身立着,自屹然不动。四个人站在阳台上,久久眺望着。
杨浔道:“叫得好难听。”
钱晶晶道:“你那嗓子跟个烧水壶似的,还好意思说这个呢。”
张怀凝道:“天要冷了,它们怎么不南飞。”
“至少不孤单,还有个朋友在。”文医生能说齐整话了,酒也是醒了大半。
张怀凝和杨浔先走,钱晶晶还留下。有些刻意,但文医生也受用,他摇摇晃晃去给她烧热水泡茶。没有茶叶,用的是红茶包。钱晶晶过来想帮忙,却没料到厨房这么黑,他怕她烫到,一把抓住她的手,“别乱动。”她没收回手,低头看茶杯,茶包泡开了,一团的绒线球似的红晕洇出来。
半晌,文若渊才默默把手松开,“从这里看出去,天空被切得好小。”前面有高楼挡着,还有条条电线,把蓝天切成摔碎的盘子。
“你看的位置不对,换个位置看,天不就开阔了。” 钱晶晶让他退后两步,歪着头,可以看到一片完整的天。未发觉,头已经快挨在一起。
余光飞出去,钱晶晶意识到他很白,瓷一样的底下透着青,平时在医院见了只觉憔悴,现在喝了酒,两团粉意飞上面颊,连眼底都荡着水光。
她摩挲着杯沿,有心揶揄,“水是红的,你也是红的。你是真的不能喝,还是别的什么?”
“你说呢?”他带咳嗽笑了声。一股柠檬味,能猜到喝了什么酒。他抬起脸,先把她的一缕头发拂过去。嘴唇快要贴上来了, 她半是抗拒,半是顺从地仰着头,在吻发生前一刻,水壶响了,一阵尖锐鸣叫,白烟如鸟群惊飞。
她立刻冷静下来,推开他,道:“想一想余额吧,少谈感情,伤钱,crush 吧,我们就当被自行车撞了一下吧。”
“要是我是被撞得更厉害呢?我对你不是那么随便的。”
“我们要是谈恋爱,你就对自己太随便了。”
他露出犯了错的孩子的眼神,不掩饰的委屈。但她一狠心,还是往外走,张怀凝和杨浔的前车之鉴在,那两个都未必抵得住,何况他们。他默默喝着给她泡的茶,走出厨房时,树上的白鹭不在了,她也走了。
到家后,杨浔由衷感叹,道:“今天真好,你有没有过琥珀时刻?某些时候太开心了,不希望过去,就想封存在琥珀里永远保存。今天就是我的琥珀时刻,很开心。”张怀凝带笑回忆起来,她的琥珀时刻是中秋那晚,连月亮也赏光。
她问道:“你说我们搭伙过日子怎么样?”
“熟悉的对话,又要吓我?”杨浔笑着回忆,好在这次他没喝水。
“上次有点失误,高估我们两个的厨艺。这次是认真的了,要结婚吗?”
杨浔没回答她,而是拿银行存款给她看,“这点钱你说够结婚吗?”钱还真不少,他果真是能挣能存的一个典范。
“够。”
“那可以结婚。”
“这么简单?”
“结婚可以再离,倒是你从公立医院离开,肯定回不去的。你说输给冷医生就走,是认真的?为什么?”
“姓孙的那件事伤了我的心,私立条件不错,我就去了。我是财迷,谁不喜欢钱啊。”
“说真心话吧。”
“这就是真心话。”
“原谅自己吧。”杨浔神情异样,太敏锐也是他的缺点。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杨浔笑着走到厨房,打开炉灶,把戴着的围巾放在火上烧了。羊绒织物,火势迅急,他没把围巾脱掉,依旧追问她,“你到底为什么想走?”
“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急着灭火,他却抓着她的手不放。
“我很担心你。”火已经贴近他上衣一角,亮红烧进他眼睛里,琥珀色亮得透金,他依旧不动,只问道: “快点啊,不然我可就熟了。”
“我信不过自己!不能赢就不值得你的牺牲。”
“所以说你自毁。不够好就什么都不要。”杨浔松手,立刻接水灭火。一股子焦味,他的衣服已经烧黑,好在身上仅是烫红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挺疯?”
“很难说不。”
“那为什么我这样的人都能被你信任,你却不相信自己呢?”
张怀凝一愣,他又继续道:“你改变了我的人生。” 他迟疑了一下,搂住她,“在你没意识到的时候,你拯救了很多人。不要那么想,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张怀凝医生。”大闹一通只为劝她这一句,不知该说他剑走偏锋还是有情有义。
靠在他怀里,像是船颠簸时有面墙可靠,她索性全倾吐出来, “那天有个加急的病人送来,我才没去送我女儿,我告诉檀宜之那个病人救回来了,其实上个月,他从楼梯上摔下来,死了。我真的很觉得失败。这个时代,理想是虚的,个人的努力也是虚的,我找不到坚持的回报。姐姐真不该救我。”
“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只要我没变成老头,都会陪着你。 累的时候可以玩玩我,不过人生大事,要想清楚。离职,不急。结婚,更不急,你至少有四天的冷静期 。”原来杨浔的一篇文章入选了,受邀去参加医学研讨会,他的气胸还在恢复期,主任就放大牲口进城见见世面。
“好了,话说完了,我们睡觉吧。”他竟然真的开始换睡衣,邀她一起睡午觉。
带点刻板印象,檀宜之和他真是泾渭分明的单亲家庭性格。檀宜之由母亲养大,心思细腻到敏感,又被爱托举得太周全,能挺过事业上的难关,却抗不过人生的际遇周折。
杨浔有个父亲,从小接受身心挫折教育,天生地养。假设明天外星人攻占地球,他也会开车去上班,顺便问问要不要开个外星人专科门诊。
张怀凝觉得他胡闹,但天冷,他是大有实用性。他热火朝天地贴过来,又拍着她的背哄睡。她原本想数落他做事毫无章法, 结果却挨着他睡着了。
晚饭是李阿姨昨天做的,热了菜,又炒鸡蛋。吃过饭盘腿在沙发上,搂着她一起看动画片,大坏狐狸和三只小鸡。他挺喜欢小鸡的帽子,指着说给她织一顶,抽空又在回消息,道:“对,他不可能离开轮椅。”
是他以前的病人转去别院,新医生是老同学来问情况。一家三口遭遇意外,妻子儿子当场身亡,杨浔把丈夫救回来,但脊柱损伤终身残疾。丈夫出 icu 后也没太感激,还把杨浔痛骂一顿,说该放他去死。杨浔却说,下个月你就改主意了。之后果真如此。
终于能理解为什么领导最器重他。除了技术好,他不尊重人,却尊重生命。只要能吃能睡,有呼吸心跳,都不算事。
她不禁庆幸,还好是没血缘的表亲,换成亲姐弟关系,他也不往心里去。目睹她和檀宜之的种种,加之她复杂的家庭,几小时前还逼问出她的真心话,他全浑不在意,有说有笑和她商量织帽子的线。
她往他肩头靠,不得不佩服,还是护士长有见地,放在去年,她真没想到自己会为只吃烧鸭饭的男人动心。
第二天杨浔早起搭高铁,本不想惊动她,但她有心送他,备了早饭,又把茄子玩偶丢进他的行李箱,笑道:“留它陪你。”
张怀凝承了舅舅的情,说好去他的医院看半天义诊,不收钱,不算吃两边饭。宁院长给她的礼遇却完全在意料之外。先在住院部查房,十来个医生两边排开,异口同声向她问好,道:“张医生好。”
完全是主任查房的待遇,张怀凝走在前头,依次进病房与病人问好,询问病情,就有相应的医生上前。她不时交代几句,对方也耐心聆听,无丝毫不耐。
宁院长留她吃饭,熟络之后,也放下架子,原来是个神神叨叨,爱聊闲天的小老头。听闻张怀凝和外科医恋爱,他忙追问杨浔有没有给她做饭。得到答复后,他是痛心疾首,“过去我们外科的传统就是做饭,菜都切不好,怎么能做手术。”
他就是靠熬鱼汤结的婚,当年不讲究,妻子就是他的一个病人家属。后来傅医生也做了一手好菜才在情场上逍遥。
张怀凝替杨浔说情,道:“他没有那个需要,长相上占优势。”
宁院长起先不信,看了眼照片,不响,闷声喝汤。半晌又道:“别怪我打听你的隐私,你想再要个孩子,介入就要停一停。公立未必能同意,个人意愿大不过组织安排,来这里你就是副院长,你说了算。”
临走前有病人家属找宁院长询问治疗进展,一来一回都说的极为克制,专业。最后她又补上一句,“你们的服务费会在账单上单列出来吗?”宁院长表示可以为她单独列出。张怀凝这才想起,这里是有加收医事服务费的。
“这里就是花钱买舒服。”宁院长也自嘲道:“医患关系像是婚姻,互相激励自然是最好的。可多数时候两看生厌,凑合过。现在的病人总会想,碰到一个态度好点的医生怎么就这么难。巧了,医生也这么想病人。他们也难,我们也难,奇了怪了,那谁容易啊。”
说到她痛处了。
要是在医院里输给冷医生,她必是疾首蹙额,但还不至于把她逼走。和杨浔的恋情算是加码,他不在意前程,可领导未必同意,男外科医生和女内科医生,肯定优先牺牲她,杨浔为她再让步,兴许要辞职了。
可最让她难受的还是病人的轻慢。来公立的大多是普通人,对医生有期许,愿景落空又成怨气。内科又比外科多一重蔑视,只开药诊断的门类,被戏称很快将被 ai 取代。近来她总有一种被病人抛弃的感觉,自遇刺那刻又达顶峰。
隐晦提及心意,宁院长倒是懂她,道:“医生嘛,说到底,不就是想要个尊重。”
杨浔背着双肩包坐京沪高铁,全当作公费春游,兴奋不已。虽然出发前主任叮嘱,“科里没多少闲钱,别太寒酸让人笑,也别花太多。茶歇的点心要是好,你就多吃点,顶饱。”
很久不出远门,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不停往外看风景。最早的一列车,却是座无虚席,旁边的职员正在埋头改 PPT。杨浔偷得清闲,却听到车内广播, “有位乘客突发疾病了,如果列车上有医生,请来 3 号车厢救治。”
杨浔立刻冲去帮忙。果然地上倒着一个失去意识的年轻女性,他还来不及施救,从后面挤上来一位中年男性,道:“我是医生,你麻烦让一让。”不等他上前,又匆忙跑来一个小个子女性,也道:“你好,你好,我也是医生,四院骨科的。”
还不算完,紧接着又来两个医生,分别是心内和心外。心内女医生熬不住笑了,道:“捅了医生窝了,大家都是坐这班车去开会的吧。”
医生太多,只一个病人,不够分。先按科室排,优先把神外踢出去,然后是骨科,心内心外和呼吸科会诊时,病人自己醒了,原来只是低血糖。
在场的医生都尴尬笑了,有外向些的顺带交际起来,互加好友,交流近况,都说难,可话又说回来,哪一年不难。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赶来,挨个发名片,是私立医院来挖人。杨浔看了一眼名片上的标识,倒也眼熟。冷医生抽屉里曾见过。
张怀凝周一照常上班,拉开衣柜,就见杨浔的衣服还在。他只有一件正经的黑外套,套着防尘罩,挂在她浅色的衣服中。刻意为之,她腾出单独的衣柜给他,他从来不用,只把这一件衣服单列开,强势地在她面前晃悠。就是他本人的写照,不会霸占她全部人生,但一定要浓墨重彩留下一笔。
撇开枕边空荡不谈,医院里少了他,她也是若有所失。下午她收到外科的会诊申请,写完后对面接受了,顺畅地走流程。不挑刺让她不习惯,一看申请是赵医生发来的。爱反驳她的已经到北京了。
他的工资卡也留给她,本月的补贴已经到了。拿来和她的一比较,外科果然够赚。可惜杨浔没什么大花销,银行卡能看到消费记录,本月最大一笔开支是花了上千的复合维生素。 广告介绍说是熬夜克星。
她确信维生素救不了他,职业习惯使然,他经常凌晨三点才睡,八点就到医院。然而她还是原样买了瓶,刷他的卡。他能收到消费提醒,但没回,她又刷了他三万,大额消费要验证码,杨浔给她发来,依旧不置一词。
他果然不在意她花自己的钱,只有更紧迫的事才值得他发消息,“茶歇的饼干很好吃,要不要我偷回来给你?”
张怀凝严词拒绝,他又发来会场上的照片,包括坐在前排的专家清一色的秃头,现在算是休息期,台上正在宣传援疆援藏的事例。
近年来年轻医生参与度不够。以前还有评职称的期望,现在大家把升迁都看淡了,调侃说医院里只剩三类人,混户口混资历的稳妥派、有钱有心的富家子女、一心科研的当代隐士。这三类都很难劝去支援,所以这次北京医院的援疆队伍是四十岁的副主任医师带头,算上随行人员,平均年龄在四十三岁。
杨浔调侃道:“过上几年,就要让五十岁的专家上了,再不拼搏就要退休了。”张怀凝则注意到宣传片里有冷医生的照片,她甚至是优秀案例,近五年里本地派出去最年轻的医生。
明显援助的宣传没人爱听,很快就结束,又有医生上台开始讲病例。ppt 有个肿瘤长得像颗心,杨浔拍下来当表情包发给她。
“我们算彼此相爱吗?”张怀凝道。
“不清楚,很重要吗?”杨浔道:“我还是给你偷点吧,喜欢香草还是巧克力?”
杨浔的物欲太低了,注定他在感情上的索取是惊人的。
他们在床上总算熟络些, 他放弃败兴的暖场冷笑话(三个没穿衣服的人只有一个瓶,怎么穿过有食人鱼的河,谁要听这鬼东西)之前太拘束,好像和一条训练有素的狗玩叼飞盘。他们终于熟到他愿意和她交心,哪怕本性只展露在不开灯的四十分钟里。
现在他抬起她腰时,依旧会说一句小心头,但仅单手压住肩膀,就足以把她制在床上不得动弹。他才是鬼故事里的角色,走夜路被这样搭住肩膀时就该跑,但她也动不了,他的左手掰正她的脸,要求她对视,直至高潮。然后她叫停,他停下,微笑着露出好奇野兽的眼神,假装无事发生,讨一个吻。 温柔不是他的天性,出于情意的克制。上次家里挨他踹的椅子都松动了。
谨慎,假装笨拙。沉郁,故作开朗。这是张怀凝对他的主要印象。当医生是可以学习,但爱却没有模仿对象。他是毫无章法地对她好,激进,矛盾,逃避,混乱,难以理解。按她对他的了解,他早晚会抛给她某个残酷的选择,以求证她的爱。
而她将耐心等待。因为她确实对他动心,不是男女激情之爱,掺杂更复杂的情绪。信任,不乏怜悯,包容,也有尊重,再加上轻快的笑意,足以让他们相守很多年了。
当晚她少见地失眠,自欺欺人认为是工作不够多,熬夜看了几篇文献于事无补,却收到了杨浔的消息,他把茄子摆在酒店床上,拍了照,道:“茄子失眠了。”
“哄一哄。”张怀凝窃喜。
“你来哄,我不会。”
“告诉茄子,我也很想他,没有他,我也睡不着。”
“茄子很开心,说晚安。”
淡淡的喜悦一直持续到隔天门诊,她见到了阮风琴的丈夫,程先生。他往椅子上一坐,往后一靠,抱着肩冷笑,明显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已经发觉女儿没病了,又想起当初放弃抚养权时,阮风琴特意,道:“你不要写‘因病放弃抚养权’,要是以后女儿治好了,我怕她知道了难受,孩子还是要有爸爸的。你就单纯写‘自愿放弃抚养权’。”必是有高人指点过,以至于他现在没有书面证据。
孩子事小,丢脸为大,他能想到的只有张怀凝。他不屑道:“你一个小医生,胆子怎么敢这么大?你们医生很需要绩效吧。信不信我每天找个人来挂你的号,不重样地给你打差评。我看你还在公示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