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杨浔忍了下来,异常平静走到病床前,问患者,道:“你是真的信不过医院吗?还是害怕?”
“我他妈怕什么。”
“你怕手术之后人生就完了,走下坡路了,倒不如死了干脆。你是做体力活的人,手底下有许多人跟着你混,你怕手术之后就不再是劳动力,还成了家里的拖累。不要这么想,活着就有出路。人是可以像野狗一样活着,活着坚持着,总等到转机。好好想一想,放弃的话,真的什么就没有了。”
他顿了顿,给出思考的时间,才继续道:”你要是真的放弃治疗,医院也尊重你的选择。我就去联系主任和医务科,做一下报备,你签字确认,再把对话录音。吵是没结果的,给你三分钟想清楚。”他真的拿手机计时。
等了约一分钟,病人点头,手术终于能继续。主刀还没缓过来,真被气坏了,胃溃疡都发作了。经过家属同意后,就换了杨浔上台。
张怀凝多留了一会儿,原本担心家属对临阵换人有异议,没料到他们竟以为占便宜了,患者妻子悄悄打听道:“新来的这个医生明显架子足。今天他又不上班,是小领导吗?”
既然来了,她就顺路去查房。刚巧住院的那个老太太发完癫痫,虽然是常见症状,但上了年纪的人要处处留心,她又安排了一个脑电。
手术结束后,确定患者无大碍时,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他们抓紧时间趁着天没黑回家,车经过当初为钱晶晶庆祝的餐馆,又过了一个红灯,张怀凝看到杨浔原来在流泪。
她道:“今天对患者说的那些话,你想了想很久吧,不只是要告诉一个陌生人。”
他抽了抽鼻子,道:“张医生不准说啊,不然我职场霸凌你。”
赶到楼下时,天已经全黑了,但是属于他们那间房的窗口还亮着灯。他们在楼下静静端详了一会儿。
第80章 人嘛,有时候不犯贱心里难受
檀宜之的 last day,并不比其他人走得更热闹。
前两天他就被通知,要提前把办公室收拾出来,方便接替他的闻守仁尽快搬进去。以往组织聚餐一类的场面活都是他负责的,所以现在没人记得再给他维持场面。
倒是安吉拉还特意感谢他,“没想到是你先走,谢谢这段时间来的指导,我学到很多。”他们这批实习生倒是因他的祸得福,腾出一个空位,挨个升,就意味着多一个转正名额。
檀宜之道:“我也很感谢你,坚持每天买 manner。”manner 多人装的纸盒子,很适合离职收纳。安吉拉囤了两个,全贡献出来给他。
闻守仁靠在门口,看他把最后一个衣架收好,不咸不淡,道:“你不会误会我吧,康顺的项目我没有抢你,实在都是意外。其实你伤到一只眼睛并不影响工作,唉,我真应该帮你说说情。”
“好啊,那你现在去。”檀宜之冷笑,凑近他,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道:“我失去的是女儿,你要清楚这一点。现在,送我去电梯,大声说,你对你对我女儿的事很抱歉。”
“凭什么?”
“因为你需要竖立一个好形象,假装和我的关系不错,否则你接手康顺时,容易被说摘桃子。你要是不在意,那我就走了。”檀宜之轻轻拍了拍他肩膀,笃定鱼已经咬钩,道:“说的大声点,请再帮我按一下电梯,谢谢。我说了请。 ”
闻守仁与他素不和,他把康顺的项目完成大半才离职,闻守仁自以为顺手捡了大便宜。人在得意时总想面面俱到,演一出兄弟情深的戏也不费力。显然他还不知道公司要被合并的消息,以为上了船,倒没想到是泰坦尼克号。
另一个未解之谜也有了答案,难怪领导层豁出老脸也要保住小王,都闯出菌子杀手的大祸来,还是轻拿轻放。这个人情是即取即用的,按计划明年就要走合并流程。如果领导们在新的派系斗争里落败,小王父亲这张牌就能打出去。
玩金融,玩得粗浅是玩数字。玩深了,玩的是人情与政治。
檀宜之故意装出怅惘浅愁,好像他的镇静不过是落败者强撑的体面。闻守仁不禁更得意,果然热情周到地送别,在电梯前惋惜地说了许多临别赠言,又是一个重音,感慨道:“你女儿的事,我真的是太为你难过了。”
檀宜之笑道:“谢谢你,我已经挺过来了。”演得入戏,闻守仁甚至还拥抱了他。
回家之后,他丢掉了眼睛的纱布。邮箱里有封新通知:他的终面被取消了。
那个老太太的手术已经做完,杨浔处理得很精细,再过几天就出院了。他们虽然在本地没什么亲戚,但病房里总是很热闹。住的是四人间,其他床的患者也爱听他们拌嘴,免费的相声。
老头子给她开黄桃罐头,一边喂一边和对床吹嘘。他说起自己在村里有多风光,道:“我出门都专车接送。”
老太太打岔,道:“三轮车,有时是运鸡的卡车,谁去城里到来我们家问,要不要捎一程。”
“谁见我都请我吃饭。”
“就一菜,酸菜。”
“谁见我都叫一声哥。”
“应该的,你名字里不就有个‘哥’嘛。”他全名叫洪全哥。
张怀凝站在门口也笑,做脑电时有个意外发现,不知对他们算不算好消息。她拿了一本德语字典到床边,在白纸上写了五个单词,谎称是术后测验,让老太太记五分钟,看能不能默写。她拼写无误,就是有的字母没写标准。之后是十个单词,十五个单词,最好的记录时五分钟记下二十个单词。
张怀凝道:“手术没什么问题,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可能是个语言天才。”原本担心她是颞叶癫痫,但脑电波形很反常,不符合任何一个典型波形,她也没有临床表现。后来问她当时的感受,她说无聊,忙着看字,像绣花一样绣进脑子。竟然是仪器上的英语标签和品牌名。她可以完全背下。
老太太道:“咱们村也没几个认识外语的。有本事的都出去了,不回来了。”一听不是身体问题,她就大松一口气。
张怀凝却惋惜她错过了很多。世界上总有多语言天才,研究也并未发掘他们大脑的精妙所在。美国就曾有个清洁工,掌握了 24 门语言。可天赋也需要挖掘。
如果这老太太出生在大城市的富裕家庭,或许能成为知名的翻译家或是其他人才。但她只是个农村妇女,她出院后只是继续去种地和养鸡。
张怀凝送了她一本英文字典和几册儿童英语入门绘本,带图画,看着也能解闷。老太太兴高采烈学起外语来,还对老头道:“医生夸我了,你可算捡到宝了。”
她午休时也会教老太太外语,却暗含不忍。老太太学得飞快,已经能读几百字的小故事,如果在年轻时,只会更出色,然而此生的天赋已被浪费。她甚至都没法拿他们当科研对象,他们不日就将回村里,并且此生不会再来。这个世界又怎会知道出过这样的天才。
这天她因事迟到了,进病房时却见钱晶晶在代班教书。她送了本原版的《傲慢与偏见》,又教她用百元机上的语音读书。老太太问,这书是讲什么的。她说,讲男的女的乱搞男女关系。老太太说,那不错,她爱看。
事后,张怀凝对她感概,道:“她现在才学是不是太晚了?回去后会不会难过浪费了人生?”
钱晶晶骂她,“你想多了,庄稼人没那么矫情。有一天过一天,不是大的成就才叫有意义,今天比昨天好,就叫意义。你没见过死人吧?我见过。”
“那时候我老家还分大集体和小集体,吃国字头的饭,就是光荣。有个人,在大集体当干部,领导百来个人,孩子在职工专属的小学读书,他以为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结果先是妻子,再是他,都下岗了。他本来就是个酒蒙子,白的黄的都喝,最看不上喝格瓦斯的。那天他穿着工作服,喝了家里最后瓶白酒,就从十楼跳下来。那酒本来想拿去送礼走关系的。那个人是我爸。”
“后来呢?”张怀凝的声音冻住了。
“我妈那时候靠摆摊赚钱,带着我去认尸。晚上她还给饭店刷瓶子,回家一哭,刷好的瓶子又碎了两个。天都塌了。然而没事,还是那么过来了。我爸觉着下岗了,不光荣了没意义。我妈觉着把我养大就是意义。”她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和你说这些,就是忽然想到了。你估计也觉得我挺没意义的,户口都才刚着落,混得肯定没你出息。”
“你是不是不想我走?”张怀凝顿时明白她为什么近来总避开自己,原来是一份近乡情怯的心。
“我管的住你吗?”
“试试看,你说了我会听。其实我也觉得认识你们很有意义。我没什么家能回,想起朋友让我能坚持更久,来,抱一下,晶晶宝贝。”钱晶晶嫌肉麻,骂骂咧咧推开她,红着脸就跑了。
犹豫再三,张怀凝还是去要回了辞呈。 秦主任竟然没给,反而斥责道:“想通了?要把辞呈要回去?拿我这里当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张怀凝道:“对不起,是我莽撞了,主任。”
“不要说这种空话,我要问问你到底一开始怎么想的,现在又怎么改主意了。把脑子里的条条框框理清楚,不然早晚还要再犯。”
辞职也难,不辞也难,没想到还会被抽查思政。张怀凝只得承认,“其实我没太想清楚,今年太多的事一起发生,我难以承受。这次输入性鼠疫一共两例,到我们院那个病人活下来了,还有一个没去医院,在家里死了。他们是同一个旅行团的,一个是大学情侣出去玩,还有一个是中年人省吃俭用跑这一趟。人生没什么公平,我有时也会想,是不是抓在手上的才是真。”
“人就两只手,抓住些就要放掉些。这是很公平的。一辈子有起有落,像跑马拉松,到最后靠的就是韧性,说忍也是忍。忍到最后,到了终点,凡事就有了回报。”
“可要是忍不过去呢?”
“忍不过去也要忍,所以人发明了希望。人生很快的,十年二十年,眨眼就过,有个目标朝前看,坚持下来不难。”秦主任把辞呈推给她。她拿了回去,又见冷医生的辞呈还搁在一旁。
张怀凝约郎先生见一面,专程穿了最好的一条裙子。郎先生一瞄见她便笑,势在必得,去牵她的手,忽然又生出一丝厌烦。既然已经得手,那她就算有千般个性,也变得泯然众人。
不料他的手还没碰到实处,她轻巧一躲,避了过去,后退几步,两手背在身后,轻飘飘道:“多谢郎先生的厚爱,我左思右想,还是不劳烦您,更无福当您孩子的继母。为求郑重,我觉得还是与您面谈为好。”
“怎么就改主意了?”
“还要多谢您的一番话,帮我指明方向。我决定留在公立,哪怕明确与我舅舅翻脸,并且没有任何回报。我也认了。您说的很对,我是时代的产物,这段时间我才发现最在意的是人与人之间微弱的联系,我没办法把医疗做成服务业。”
“你说这么多,对我有什么好处?”他依旧在笑,笑意里尽是发作边缘的忍耐。
“好玩啊。得罪了我舅舅,他肯定不会罢休,我和院长的关系也一般,以后全是问题。您说要和我发展感情,未必是认真的,可挑选的对象有很多。真要是认真了,您会少个乐子看。一个人要是完全没理想,也就不过如此。一个人要是眼里只有理想,多半也疯了。只有我这样的人,会一直为了理想挣扎下去,狼狈得不行。生活都是要对比的,没有穷,怎么显贵。没有我的狼狈,怎么显得旁的体面。”也算看透了他,情感上的枯竭,他比她更明显,生来什么就有的人,百无聊赖是常态。他对她的游刃有余的风度,多半也是某处的心力不足。好处是他不至于急色。
她送了一本鸟类画册给他,意有所指,道: “观鸟嘛,也不是只看一季,来来回回才有意思。”
郎先生不置可否,佯怒了片刻,还是被她逗笑了,“你确实不同寻常,你舅舅没看错人。可惜了,他也招揽不了你。”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戏班子临上台前对角儿的鼓励。“你知道辛苦,还要留下来?”
“人嘛,有时候不犯贱心里难受。我贱了这一下,晚上睡得都好了。”
郎先生抱着肩,不表态,认为她服软的态度不够,他便不想给她台阶下。她也是早有预料,拿他的原话又奉上,道:“郎先生愿不愿意和我打个赌?”她又拿出一个空汽水瓶,“要是我赢了,郎先生就请放我一马吧。”
按理,她是不该赢的,就算两人都丢中了,也不过是打平。照例是郎先生先丢,一根筷子直直飞进瓶口,可她却把瓶子提起来一晃,原来瓶底钻了个洞,筷子又从洞口掉了出来。轮到她时,她倒着丢了一根叉子进去,正好卡住。
郎先生笑道:“练很久了吧?”
“是挺久的。”
”小聪明,还挺逗趣。你就希望你的小聪明能护你一辈子吧。”郎先生还是收下了那本画册,是同意到此为止。
临走前又道:“其实我的想法和你舅舅是一样,赌你赢,是不想你下不来台。人性啊,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打倒了帝王将相,批臭了才子佳人,可没多久,他们都翻倍等上了台。原来帝王将相的车夫爱看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奴仆爱看才子佳人。”
事后,她才知道郎先生的哥哥和宫院长那一派素不和。也没说谎,对头也算是认识。要是张怀凝那天跟着他去,无论事后如何解释,传到院长耳朵里,都该收拾铺盖准备走人了。郎先生有意透露给她,估计有心看好戏,乐得欣赏她和舅舅打得头破血流。
真不愧是舅舅,没事就让她上一当,当当还都不重样。真要着了他的道,他还能无辜一摊手,道:“我可没逼你,是你自己想走捷径,不过没事,人性如此。”
张怀凝倒是看淡了,失去了分院的位子,她暂时无欲则刚。反正副高已经过公示期,明年就能拿证,她对安慰奖都心怀感恩,鼓励自己道:“你这个年纪能当副高已经够出色了,还能抽空睡同事,真是个厉害的书呆子。”
她不在乎舅舅怎么对付自己,他的手也伸不了那么宽。然而,他针对的是檀宜之。
一个两难局面, 檀宜之是因病辞职,给前司留了情面。然而生病的事可大可小,他的病情现在被渲染得极其严重。要是他自证身体健康,就默认是金蝉脱壳。如果他沉默不言,现在金融业本就在寂寥之秋,雇佣病患又是极大的风险,压价压得吓人。
舅舅当然没那么大的能量,不至于让他彻底失业,目的是让他的那套房子断供,月供七万八拖他半年就够捉襟见肘。
生怕檀宜之不说自己的难处,舅舅特意打来电话,道:“都说最好的前夫是死掉的前夫,你既然开展了新感情,肯定不在乎之前那个了。我知道你不是这么优柔寡断的人。”
张怀凝道:“万一我是呢?”
“太不幸了。你手边有那么多流动资金吗?要不找我借点吧,我和你凡事都有商量。”
“舅舅人真是太好了,我感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怀凝只得和杨浔商量对策。杨浔问道:“我只知道那套房上杠杆了,但不知道贷了多少,你说吧,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还剩一千多万房贷。”
“那个零头也有不少吧。”
张怀凝苦笑着默认了,杨浔干笑两声,“要是他嫌开网约车丢份,我介绍他去夜店跳舞吧。”没再说什么,他回房间拿计算器,又丢给张怀凝一个,两人连夜算钱,掏空存款能借给檀宜之多少。肯定不够,公立医院的医生又不是印钞机。
另外一条出路是檀宜之卖房,但按现在的价位,至少折损三分之一,他白干十年,还未必能马上找到买家。
杨浔想到剩下的出路是找姨妈借钱,张怀凝断然拒绝,“檀宜之说到底和你没什么关系,你对他那么好,当心他嫁给你。”她打电话叫舅舅的司机来接,“我来处理吧,我要去玩阴的了。瘸子不给人活路,他也别想好过。”
第81章 就算我落泪,也仅仅是一滴泪
张怀凝赶到舅舅家时,刚至黄昏。灯开得不亮,人模糊的影子倾倒在地毯上。
舅舅并不意外她赶来。天冷,他只披着件羊绒薄衫,极尽苍白,唯眉宇间的野心灼烧得鲜明。
她装得漫不经心,先问过好,又蹲下身与狗玩弄。但舅舅不吃这套,直接道:“现代人实在把规矩看得太重。其实吧,你前夫征信坏掉,房子被银行收走,日子也能过的。要么赔掉一千万,钱财也不过是身外之物。”
张怀凝道:“舅舅能不能支援些,就当是看在我的面子借给我。”
“我没那么大方,除非……”舅舅走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接受一份新工作,我预支工资借你,也算全了你这份旧爱难忘的心。”
“我不会牺牲理想来搭救他的,也不是旧爱难忘,是你欺人太甚,我从来没惹过你,你一定要来硬的。那就抱歉了。”张怀凝掏出一个药瓶,轻轻搁在桌上,“这是阿托伐他汀钙,配合小剂量的地塞米松,是治脑血肿的药。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每次看你,你都在这里休息?为什么你最近不太处理公事,也不出差?为什么舅妈反对你,却愿意这么容忍你?凡事总有代价,有得必有失,这是你教我的。舅舅您天资聪颖,算无遗策,从遗传来看是一种突变,从神经科学的角度看,你的血管可能比常人细,又有癫痫。天赋的代价就是健康。你根本不能太操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