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张怀凝除了病人,什么都不上心。你也就是老人家脾气,爱热闹,我都和她离婚了,这样无端让她过来,换了别人,会很尴尬的。”
檀母只是笑而不语。
张怀凝的外号是小爱迪生,这是檀母许多年前给她取的。 不是因为她爱搞发明,而是因为她把灯泡塞嘴里。
檀宜之在高中时就认识张家姐妹,姐姐文雅清秀,妹妹活泼俏丽。是大人们先结交上,做生意的人难免和银行有往来。檀宜之的功课很好,舅舅就让他帮着辅导两姐妹数学。或许长辈们还存了别的心思,但当时檀宜之只觉得烦,他最不爱和女孩子打交道,尤其是比他小的女孩,嫌聒噪。
那一天,张怀凝的姐姐有事走开,檀宜之则拿着给家里买的新灯泡。张怀凝一边吃薯片一边问他问题,“你为什么一定要拿着个灯泡,看着傻乎乎啊?”她油腻腻的手指无意中蹭到了他的衣角。他忍不住眉头紧锁。
“因为我担心你啊。”他面上和颜悦色,其实已经压不住烦躁。
“担心我什么?”
“我担心等我走开,你会偷偷把灯泡塞嘴里,然后就拿不出来了。”他偷偷使了个坏,故意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规劝语气,道:“小孩子都喜欢这么做,很危险的,你千万不要尝试,真的会卡住的。”
“你就比我大几岁啊,真拿我当小孩子。我才没那么傻呢。”张怀凝不屑道。
“那好吧。我有事先离开一下。”他特意把灯泡放在桌上显眼处,放任张怀凝偷偷拿着灯泡把玩。
半小时后,张怀凝被送去急症,因为灯泡卡她嘴里了。张家父母都觉得这是张怀凝咎由自取,出于礼貌,檀宜之则主动道歉道:“对不起,都是我疏于照看了,没想到她会做这种事。”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不料张怀凝的姐姐不给面子,当众冷笑道:“你怎么会错啊,要错也是我的错。我要知道你是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平时只顾着在意自己的事,从来不关心别人。我就不应该把妹妹托给你。”任谁都能听出她的阴阳怪气。
“你这就是在怪我了?”檀宜之没料到她会撕破脸。
“不然呢?你这个人,外恭内倨,表面装得客客气气,实际上谁都看不起。你会不知道我妹妹什么脾气?你就是故意激她,你这种人以后会倒大霉的,我懒得和你说话,你好自为之吧。”撂下狠话,她就去诊室看望刚取出灯泡的张怀凝。
檀宜之印象里,这是第一次见她发这么大的火,也是唯一一次,因为她死得很早。
檀母不知道内情,听舅舅转述,只当是小孩顽皮,就给张怀凝取了爱迪生这个花名。张怀凝也知道,只觉得好玩,不动气。
后来他们的女儿出生了,她是自来卷,和檀宜之小时候一样。檀母一视同仁,就赐外号为‘小爱因斯坦’,张怀凝则顺势晋升为‘大爱迪生。’
再后来,孩子没了,檀母怕触及张怀凝伤心,又改回叫她小爱迪生。
檀母住的是老小区,没有地下车位。檀宜之接了张怀凝,就把车停在门口,道:“你先等一等,别下车。”
张怀凝没动,他就先下车,绕看了一圈,才道:“昨天下过雨,我怕车停在水溏附近,你下车时,弄脏你的裤子。没事了,你下来吧,地是干的。”拉开车门,檀宜之伸手,把张怀凝搀扶下车。
檀母住的是一楼,但面积小,不得不附赠一个小花园和地下室。当时周围人都劝她好好考虑,这样的花园太小,而地下室一到梅雨季就发霉,根本不能住人。她却道:“不要紧,谁也不能一直占便宜啊,吃点小亏没事的。”
这话基本是她一生的写照,她是吃过大亏的人。她年轻时碰见最后一批上山下乡,在阿克苏待了许多年了。其实按她当时的年纪未必要去,可她上面还有个哥哥,他使了个巧计,故意摔断了腿,再让父母帮着劝说,就让她顶替过去。一个家庭总要出一个人。
等她再回来时,她哥哥已经进了银行,事业上略有小成。头几年她哥哥自然是感恩戴德,哭着说会照顾妹妹一辈子,又说合了一个青年才俊。
因为结婚晚,檀宜之是老来得子的那个子。母亲四十岁时才生的他,不到十岁,父亲就过世了。
再大一些的时候,他舅舅平步青云,奉承的人多了,也就逐渐淡忘了檀母的恩情,只在口头上奉承几句。
檀宜之看在眼里,很为母亲心疼,对这个舅舅也有些怨气。未曾想,风云突变,在副行长转正的档口,他竟然被举报落了马,一扭头就送去提篮桥进修四年。
墙倒众人推,他再出狱时已经是个潦倒的老头,没人愿意与他来往,还是亲妹妹记挂着他。她偶尔种了番茄黄瓜,一样会送给他些,又劝他放下往事,多出来散散心。
檀母和张怀凝向来亲近,见她来,立刻领她去花园,半是炫耀半是抱怨,道:“这个鸟特别坏,只要我的番茄红一点儿,它就飞过来吃,吃饱了又到隔壁去筑巢,不要太会享受。”她的番茄架子上正旁若无人停着只灰鸽子。
“要不要买个捕鸟笼?”张怀凝道。
“那不行,把鸟弄伤了就不好,这是珍珠斑鸠,还挺好玩的。”她指了指旁边的告示,道:“你看,我已经给它做了警告。”
番茄架子旁竖着块牌子,旁边画了一只胖鸟,再加上一个大大的叉。珍珠斑鸠显然看不懂这警告,依旧故我地啄着番茄。
张怀凝笑道:“这鸟也是被你宠坏了。”
“也?”檀母也笑,自然知道另一个是谁。她打量了张怀凝一会儿,道:“你气色好多了,真好。”
孩子死后,檀母是两头为难了一阵,檀宜之基本算垮了,张怀凝却比更垮了更吓人,她隐忍不发,照常生活。毕竟是自己儿子,她优先照顾着檀宜之,可顾此失彼,一疏忽,他们就分开了。
这次叫了张怀凝来吃饭,也是想看看她的近况。
刚落座,檀宜之就把张怀凝脱下的罩衫拿走了,道:“你不在意的话,你把上衣和裤子也脱了吧。我帮你带了替换的衣服。”他确实拎了个大袋子,但张怀凝没想到是自己的衣服。
“我只见过处心积虑骗钱的,没见过处心积虑给人洗衣服的。”
“公司发了干洗券,我没有那么多衣服要洗,你的衣服可以都给我,冬天的大衣也行。”
张怀凝低头,自从离婚后,她的衣服都是放洗衣机里一锅炖,确实又皱又旧,不比檀宜之光鲜。不过平时上班都有白大褂,她的要求低,只要比杨浔体面就好。
桌上的菜都是张怀凝喜欢的,但对着檀宜之又是食不下咽。果然,吃过饭,他的一件事是去刷牙洗手,张怀凝不甘人后,只能跟着过去。洗手台边,确实还保留着她的专属牙刷。
但檀宜之又不满意起来。刷牙多简单的事,他却总比别人多些讲究。张怀凝的牙膏沫子溅到镜子上,洗手台上又洒出水来。他皱眉,等着她刷完牙,一声不吭拿抹布抹干净了,但必定要让她看见。
张怀凝胃里沉甸甸的,又有些庆幸:谢天谢地,还好离婚了。
她又想起新婚那夜,他起身的第一件事,就是捡起地上的衣服,语重心长道:“我是个传统男人,下次请不要这样把内衣乱丢。”
檀宜之要求的整洁是有威压的,说到底是一种规矩,可以配合,但很难动摇。他不高兴的时候也不会大吵大闹,只是沉默着让气氛重下来。张怀凝向来讨厌这样的人,可不知怎么就容忍了他这么多年,分开时她自己也觉得稀奇。
张怀凝挤牙膏的手法像是心脏按压,从来不是从尾巴开始挤的。檀宜之连这都忍受不了,偷偷给家里换了罐装牙膏。不用挤,用按,但看不出余量,经常摇一摇。
所以张怀凝的心急如焚总能配上牙膏 。医院这头有十万火急的病人,家那头她连刷牙都做不到,“对,血压多少?”她一手拿手机,一手摇着牙膏,“好,我马上过来,皮质醇上了吗?”她还在摇牙膏,“我马上过来。”她终究没把牙膏摇出来,索性带着牙刷去上班,在医院的洗手间里把牙刷了。
这点怨气阴魂不散,张怀凝现在独居,家里只买最简单的牙膏,还摆在最显眼处。
吃过饭,檀母就拎出一篮水果,让檀宜之带给他舅舅,“你送完小张,路上顺便绕一绕。”
檀宜之自然应允了,把水果篮搁在桌子上,低头却见到桌角上有点黏痕,随口道:“这里粘了什么东西?”
檀母装作没听见,不吭声,还是张怀凝道:“是防撞的保护套。她那时候小,容易在桌角上磕到头,长大点就……”张怀凝恍然惊醒,一时说不下去。檀宜之的脸色也骤变。
不在原本的房子吃饭,就是怕触景伤情。可他们真心爱过的孩子,触目所及皆是回忆。墙上有她量身高划的线,柜子最顶端,她穿过的小衣服还舍不得扔。就连沙发底下,檀宜之刚扫出一个她丢的玩具,捏在手里,怅惘许久。
张怀凝低垂着头,头发没扎,散落的碎发把眼睛都遮住了。静的哀思默默流淌。
事出紧急,檀宜之也顾不上其他,牵着张怀凝的手就往外跑,便道:“妈,那我们先走了,去给舅舅送水果。”
要向前看,不是多励志的话,而是停在原地他们都会生不如死。檀宜之把张怀凝拉上车,极强硬地转换了话题,道:“你和我妈相处倒自然些了,之前你们怪怪的,我还以为是闹别扭了。”
“有一次你妈在客厅坐着,没开灯,我以为她是你,靠在她肩上和她说话。太尴尬了,所以我一直没脸见她。”张怀凝的脸色缓和些了。
“她倒没和我说这事。”檀宜之是真心笑了。平日礼节性的微笑做不得真,他真心微笑时总会带些羞涩,略微把头一低。
檀宜之先去了舅舅家,把水果篮放在门口,敲敲门,发了个条消息就走。他不进门和舅舅打招呼,解释道:“我舅舅心里还过不了这个坎,见到我,难免要让我进去坐坐。现在落魄了,他也尴尬,还是不见面比较好。”
张怀凝不置可否,心底却冷冷,想着他连一个落马亲戚的心情都考虑到了,却没有顾及到她丧女后的心,那么心急火燎就要提离婚。
离婚时,他们把财产对半开,市价不好,曾经住的婚房就没有抛售,而是按照行情折现钱,檀宜之抽了一半给她。房子的贷款依旧是檀宜之负责,张怀凝没带走多少东西,只有她的衣服和书。
檀宜之原本想再给她些补偿,毕竟女儿的事他难辞其咎,又是头七刚过提的离婚,实在是问心有愧。但张怀凝基本没多要,也不做多余的解释。他视之为她的体面与爱意,愈发过意不去。
然而张怀凝只是信不过他。她的疑心是不动声色的, 信任裂了道口子,就分崩离析只剩戒心。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打官司把钱要回来?她私下咨询过律师。得到的回复是,如果不是白纸黑字写明的,确实能再追讨。
她以最大的恶意忌惮着他,却不撕破脸,婉拒时笑吟吟道:“你留给了我,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檀宜之愣了半晌,才道:“对不起,我配不上你的好。”
张怀凝另有一套自住房,是姐姐当年留给她的。房子的地段不错,是电梯房。檀宜之坚持把张怀凝送到家门口,一出电梯,就看到门前对着两大箱东西,还附了一张精美卡片。
檀宜之道:“杨浔一直挺喜欢你的,反正你离婚了,他来追求你,也很正常。”
“杨浔喜欢我?怎么可能?”张怀凝纳闷,拿起卡片来端详,“这不是杨浔送来的,是我舅舅。”
“那就当我误会了。”檀宜之自然不信。哪有那么巧,他有舅舅,她的舅舅也来。那张卡片上有署名,虽然没看到全名,但他已经瞥见那个木字旁了。有木字旁的姓氏可不算多。
第11章 乱拳打死老师傅,一笨克死聪明人
张怀凝倒没想到这一层,谁让围着她打转的人都是木字旁,身边的檀,医院的杨,病床上还躺着个林,这次的舅舅是柳。
卡片上除了署名还有一段留言:
“暑月将至,酷热难熬,十二斤荔枝与三箱消暑水果送上。另有一件小事托付。夏季事忙,不得抽身,劳请你代我参加婚礼,贺礼已寄去你家。”
你 上火到流鼻血的舅舅
敬上
檀宜之把几个大箱子搬进门就走了,闷闷不乐的样子。张怀凝懒得惯他的脾气,只是打了个电话给杨浔,“你还在医院吧,我想和你说件事,能不能给林天恩做一下腰穿,加急去检验一下。”
“不能。”杨浔拒绝得很干脆。
“为什么?”
“因为没有意义。她的脑髓液就算浑浊,也代表不了什么呢?给她用过药扩血管,炎症细胞也会增多。她的片子有其他病灶吗?她的 ICP颅内压有问题吗?她的父母有遗传病吗?她不动手术,现有症状会好转吗?脑髓液的检测出来之后,你能做准确判断吗?”
“都不能。”
张怀凝无言以对,这些都是她亲自否认的推测。脑髓液就算有轻微感染,但是她的颅内压正常,不像是脑炎的症状。病毒或感染的可能性不大。多发性硬化更是第一个被排除的。至于遗传病,她找林母做个检测,基本都排除了,林父现在在海外出差,一时也赶不回来。
就算她的病没有那么简单,张怀凝也只有疑心,没有证据。
“那做这个检测就只是为了你安心,手术室已经排好了,改安排会影响后面的病人。她的父母也会更不相信医院。现在她是我的病人,真出了事也是我负责。”
“这不是谁负责不负责的问题。”
“我知道你是为了病人考虑,我也是。没有上台时十全十美的病人,太追求你的病人十全十美,对别的病人也不公平。外科不信内科这一套,除非你拿准确的结论来说服我。”
一个人的脑袋被钢管戳穿了,谁还在意他得了什么慢性病?快,这是外科的第一要务,从阎王的油锅里捞人命。
张怀凝的内科手段顶不过他的外科派头,只能作罢,把电话挂了。
她竭力劝服自己,就是檀宜之多心了,杨浔怎么会喜欢她呢?要是有真感情,哪会这么不假辞色?
因为舅舅把贺礼寄在父母家,张怀凝只能硬着头皮回去一趟。一进家门,她就看到桌上摆着半盒脆桃。水果新鲜,但盒子很破旧,显然不是买的。她问道:“是谁送的桃子啊?”
张母施施然,道:“是以前在我们家做事的那个保姆给的,姓李,你还记得吗?她后来回老家承包了一片果园,现在过得挺好的,有点良心,有新鲜水果总给我们寄一点。”
“李阿姨一直人挺好的。她现在也算是好人有好报。”张怀凝抓个桃,也不洗,在衣服上蹭噌就塞进嘴里。
张母别过头,觉得她是混混做派,想骂又不敢开口,只得指桑骂槐,道:“这叫什么好?承包果园,其实就是当农民,看天吃饭,不要太辛苦。我上次看到她,晒得又黑又老,五官都看不出了,就这样一年也就赚三四十万。”
张怀凝道:“三四十万还不够吗?靠自己吃饭,不看人脸色,这样已经很好了。”
“我就说你当医生没出息啊,三四十万都当大钱了,你以前的玩伴,姓阮的,还不如你好看,嫁个做生意的,做美容充个卡就这个数。唉,天差地别啊。”
“那你说多少钱算大钱呢?”
张母道:“至少六百万以上。现在哪个普通人赚不到六百万?一年二十万的工作,和白捡的一样,到处都是。二十万做上个三十年,不就是六百万了?这算什么钱?”
张怀凝笑着翻了个白眼,无心与她再争。
张父则听不下去了,从房间里走出来,道:“你妈妈是家庭妇女,快老年痴呆了,不工作不知道赚钱辛苦。你少和她说话,说不通道理的。”他扭头看向妻子,道:“可以开饭了,孩子饿了。”
张母把头一低,只能去厨房催保姆快端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