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线绷得也有点紧,逼退了她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
二十分钟后,叶芷安的工作结束。
一个铭牌叫“山椿”的女孩踩着五公分的玛丽珍鞋向她跑来,被路过欧阳珊瞧见,警告了句“注意仪态”,山椿俏皮地吐了下舌头,停下疾驰的步伐,优雅走起猫步,几秒的路程硬生生被拖长到半分钟。
叶芷安接过她递来的创可贴,露出不明所以的神情。
山椿解释说:“是别人托我给你的啦。”
叶芷安一时半会不知道该把探究的重点落在“为什么要给她这个”,还是“谁给的”上面。
山椿有时候没心没肺的,有时候又很擅长察言观色,一下子看穿她的困惑,拿出口头禅“哎呀呀”,然后说:“你脚后跟不是被磨破皮了吗?有位先生注意到了,给了我一对创可贴,让我转交给你。”
“先生是?”叶芷安心里冒出一个荒唐又合理的猜测。
“人家姓纪,算我们这儿的常客,”山椿眨眨眼,“我虽然叫他先生,但他年纪不比我们大多少,长得很帅,身材也好,一点儿啤酒肚都没有呢……”
山椿把人夸得天花烂坠,叶芷安早就无暇听下去了,连忙问:“他人呢?”
“把东西给我后就走了。”
叶芷安不能确定这个“走”是回他的包间,或者是离开观月阁,对山椿道了声谢,迟疑几秒,朝大门的方向跑去。
快到门口前,她停住,抚了下旗袍上的褶皱,脑袋还没探出去,先听见其他人的说话声,“你来这儿干什么?可别被我说中,真的来看某个戏子的。”
是年轻女人的声线,清冷里裹挟着刺人的傲然。
接收她质问那人隔了近三秒才答,“都是来这儿图个消遣的,怎么你能来,我就不能?”
几乎在同时,叶芷安瞧见他的脸,干净细腻,白玉般的质地。
她攥住衣摆的指尖骤然收紧,仔细看,还能看出有小幅度的颤抖。
温迎不接这茬,视线往他身后眺,叶芷安有所预感地退了回去,心跳漏拍的间隙,听见她问:“就你一个人?”
纪浔也反唇相讥:“你想见到谁,直接告诉我,我立马给你找来。”
“没有最好。”温迎笑得有些冷,“反正你也准备走了,正好顺路送我一程,我爸这几天也在念叨你,你俩可以见个面聊聊。”
叶芷安不想再继续偷听了,抬脚往观月阁正厅走去,车辆启动前的最后一道人声模模糊糊地传来:“是顺路,不过我没什么精力送你,你要是累了开不动车,就去找温言之,他刚走,这会儿估计还没开出一公里。”
拿到日结薪酬后,叶芷安乘末班车回了苏念公寓,睡前,她刷到纪浔也在朋友圈发了张照片,画面又黑又模糊,没来得及点开,这条动态被他删除。
脑海中残留的一隅困惑一直到她再次在观月阁见到他时,都未得到消弭。
那天原本没排上叶芷安的班,山椿急性肠胃炎发作,身体撑不住只能请假,欧阳珊就让她补上了。
欧阳珊手很巧,三两下就能盘出精致的发型,末了还送了她一枚珍珠发卡。
“会评弹吗?”山椿请假前,有客人点名让她来段评弹。
叶芷安实话实说:“这两天自学了下,效果不太好。”
她的办事宗旨是: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
欧阳珊稍愣后笑出声,“别告诉我你是为了这份外快,特地去学的?”
“是啊。”叶芷安老实巴交地点头,“不然我真舍不得挤出休息时间来学这玩意儿,这几天学得我舌头都打结了。”
不是她自夸,她的语言天赋不差,唱歌算好听,乐器学得也快,三者结合运用在评弹上,离及格线都差了截,不伦不类的。
欧阳珊笑得更欢了,掐掐她的脸,“你怎么这么可爱?”
“啊?”
欧阳珊不逗她了,言归正传:“一会儿你去接待的那桌客人,不太好伺候,记住,不管他们怎么闹,都别和他们起正面冲突,有事摁下对讲机,我会尽快赶来。”
叶芷安一一记下,点头,然后虚心求教,“那他们要是想听我的评弹,我是唱还是不唱呢?”
“你先唱两句给我听听。”
别说两句,叶芷安半句都没结束,被欧阳珊铁面无私地打断:“务必守住你的嘴。”
“……”
包厢门紧闭,插科打诨的笑声却时不时传了出来,话题的主人公叶芷安再熟悉不过,“听说两天前纪二陪他那堂妹来这儿捉奸了。”
“捉谁的奸?”
“除了岳家那个还能有谁?”这人笑得没心没肺,“他们纪家人不仅爱小题大做,还忒擅长搞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那套……纪二他老子当初不就是这么过来的么?家里关着一个落魄大小姐,又在外面养了只金丝雀,也是讽刺,最后谁也没留住,记得没错的话,俩人还是一周内接连没的。”
叶芷安没收住力气,甩开门,里头比想象中的还要乌烟瘴气,若非她提前屏住气息,这会已经被烟味呛出眼泪了。
一行人齐齐看向她,紧接着露出意味不明的神情。
正中间挑起话题那男人留着短碎,单眼皮,眉骨上有道疤,看着挺正气的长相,被嘴角吊儿郎当的笑一压,显出几分轻佻和混不吝,偏偏眼里突兀地揉杂进狠戾,不好惹的一个人。
叶芷安对这张脸有点印象,蓦山溪那晚就是他弟弟和纪浔也赌的赛车。
顶着数道目光,叶芷安露出一个得体大方的笑容,“山椿身体不适,我是来暂代她的,有什么需要,请第一时间告诉我。”
李明宗把烟从嘴里拿开,“你叫什么?”
“瑞叶。”
“问你真名。”
叶芷安一脸抱歉,“我们这儿有规定不能讲真名的。”
李明宗笑意加深,“你们这儿规矩还挺多,一会儿不让你们这些姑娘出台,现在连搞得连自己名字都跟见不得人一样。”
瞬间引起一片戏谑。
有人用同样不正经的语调接了句:“小妹妹眼生得紧,估计刚来,咱就别逗她了,省得把人给吓跑。”
叶芷安淡笑不语,心里骂道:傻逼,狗东西,王八蛋,死人渣……
贬义词滚了一圈后,李明宗重新点上一根烟,吞云吐雾间使唤道:“先来段评弹,唱得好,这就是你的了。”
他摘下手表,搁到桌子上,意思再清晰不过。
叶芷安谨记欧阳珊教诲,摇了摇头,“抱歉,我不会评弹。”
李明宗喜欢看到女人低眉顺眼的样子,但一味的讨好、谄媚,又会让他觉得下贱,对面这样的,刚刚好。
所以这会他还未觉得恼火,相反兴致是有增无减,“那你会什么?喝酒会不会?”
叶芷安还是摇头,“不太会,有规定现在也不能喝。”
李明宗眯了眯眼,短暂的沉默后,视线投到她大腿上,白皙的肌肤透过开叉口,若隐若现,留下充足供人遐想的余地。
“行,那来个轻松的,你直接给我们劈个叉。”
叶芷安笑容险些垮了下来,“您说笑了,我穿着这么一身,也做不了这动作。”
她没指望他们得到她这样的回复就能放弃这猥琐的念头,于是将手探到背后,偷偷摁下对讲机。
李明宗的声音传到另一处:“脱了不就行了?”
他轻轻吐出一口烟,“或者我拿刀替你裁掉一半。”
叶芷安笑彻底维持不住了,甚至想上前狠狠踹他一脚,但她赌不起她要真把事情闹大,欧阳珊或者说观月阁能护她到什么地步。
踌躇不定时,包厢门被人推开,清寒的气息直冲她后背,她讷着一张脸扭头。
空气瞬间陷入凝固。
纪浔也回看过去,两秒后在众多不明所以的视线中,拿起桌上的酒瓶,塞进叶芷安手里,一面拿眼风刮了下李明宗。
“凡事有我给你兜底,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他用所有人能听见的音量说。
第16章 16 第二场雪
◎我们昭昭◎
懒洋洋的调儿, 显出漫不经心的随意感,仿佛她犯下天大的罪,也是可以被宽恕的, 至少只要有他在, 他就会任劳任怨地替她铺好所有的退路。
叶芷安紧紧攥住瓶身, 发白的指尖泄露出她内心的动容和挣扎, 刚要开口, 沉寂已久的空气里响起李明宗的冷嗤,“纪公子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记着我们没请你进来?难不成不请自来是你们纪家的教养?”
“我倒是要问问你们是什么意思。”
纪浔也自然地牵过叶芷安的手,走到另一侧的空位上坐下, 众目睽睽之下, 将她的手当成掌上明珠一般把弄着, “关上门欺负一个小姑娘, 好显摆你们的本事?”
叶芷安有些不自在, 想要抽回手,意外的是,他没趁机施力, 而是由着她逃离自己的桎梏。
她愣了下, 抬眸的下一秒, 捕获他眼神里的纵容,心脏狂跳。
除了在叶芷安面前,纪浔也的嘴皮子功夫从不落人下风, 见李明宗被自己堵到哑口无言、神色崩坏, 他上演了把穷寇必追的戏码, 轻描淡写补充一句:“都说我是纪家养出来最不着调的纨绔, 可我怎么看着你们这群人比我还没家教?李老爷子拼命想挤进这圈子, 好撕下自己暴发户的标签, 要是被他知道他苦心经营的一切,被毫无绅士风度可言的儿子抹除得一干二净,你猜他会怎么想?到时候,李家这继承人身份不一定还会稳稳当当地落在你头上。”
李家兄弟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利益对立,导致关系远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和谐,旁人稍加挑拨,粘稠的血缘就能和临时搭建的草台班子一样,瞬间解体分离。
这话一针见血,李明宗没法不当回事,可要他当面向纪二示弱,恳求他别把这事告诉老爷子,无异于天方夜谭,思忖的空档,他的余光落在一旁格格不入的叶芷安身上。
这人到底是谁?怎么还能得到纪二的另眼相看?
难不成前几晚温大小姐来观月阁是为了捉纪二的奸?
连着三个问题滚过李明宗大脑,没有一个得到解答,他收敛探究的神情,递给叶芷安一个笑脸,“瑞叶是吧?刚才对不住了,不过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跟你开个小玩笑,还请你见谅。”
纪二如此珍视这人,也就意味着,只要他能将她哄开心、给出足够的补偿,刚才发生的事全都不会传出这个包间。
“这样,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我们几个一定满足。”他笃定她要的东西,逃不出昂贵的物件,而这些,恰恰是他有把握给得起的。
想到这儿,李明宗扬起下巴。
原来有钱人连道歉都能做出如此趾高气昂的姿态,叶芷安算见识到了,在心里嘲讽一笑。
可能是刚才受到的耻辱让她没能兜住气,也可能是纪浔也所谓的兜底真真切切地助长她的底气,让她想要发泄一通,于是她沉默着抬起手,攥紧的酒瓶猝不及防地朝李明宗的方向甩去。
角度拿捏得准,恰好砸在距离他肩膀三公分的椅背上,酒瓶再经反作用力摔到木地板上,溅出的酒水打湿李明宗裤腿。
纪浔也兴味满满的轻笑阻断李明宗即将脱口而出的质问,余下三分怒气表现在脸上。
叶芷安在纪浔也的百般纵容下,依样画葫芦地抛回去一句:“对不住了,不过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跟您开个小玩笑,还请您见谅。”
那声“您”讽刺意味更是拉满。
李明宗不善掩饰情绪,脸色已经阴沉沉的能滴水。
纪浔也看向默不作声的其余几人,懒懒一扬眉,“今天晚上这热闹也算看够了,不过——天底下哪有免费的热闹能看?”
几人面面相觑,等着他下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