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见到沈星微之后,贺西洲已经无心再去想那些辩论、澄清。
因为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沈星微的心总是很脆弱,她因为这些事受伤、难过,她总是对他说“你应该跟我道歉”,她一直在寻求让自己迈过心里那道坎的方法,也一直在努力且顽强地自救。
沈星微已经这样辛苦,贺西洲就觉得自己理应低头道歉。
如果这样做能让沈星微得到安慰,填补心里的伤口,不再那么辛苦,心情也会变好,那么不管那些错事罪名是不是由他而为,因他而起,他都愿意包揽下来,而不是与她争论对错。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贺西洲又讲了一遍,语气很慢,也很认真地说:“如果你没有感受到我的喜欢,那一定是因为我是一个善于伪装,心眼很坏又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两面派,但是你又有很多包容心,所以可以原谅我吗?”
第59章 像是满怀春心地与十六岁……
夜晚的水天县更加安宁,祥静。虽然沈星微现在所住的家也没有很好的隔音效果,但这里比市里的租房要静多了,邻居像是一入夜就睡觉,周围没有任何杂音,得以让沈星微能够听见贺西洲的轻声细语,听见他将那些细细密密的情愫揉进话里,以温和柔软的形式传达给她。
沈星微蹲在门后泣不成声,双手仍抓着橙子,只能用手背来擦眼泪。
诚然沈星微在成长的道路上经受了很多波折和伤害。六岁时父母离婚,她抱着母亲的腿哭着求她不要离开,没能留住母亲;十岁时她被接到母亲和第二任丈夫的房子暂住,被指着鼻子说不欢迎,赶她离开;十六岁时父亲离世,她从市一高转到县高,与不相熟的奶奶住在一起;二十岁时,奶奶患病不治身亡,她精心创作的画作被夺走,同时声名尽毁,千人所指。
时间一直推着沈星微往前走,那些划在心口上的伤也随之被遮掩得七七八八,只要不想起来就不会觉得难过,因此她渐渐觉得自己成长为大人,可以很好地承受这些。
可是当贺西洲隔着一道门,低声对着她说对不起,还认真地寻求她的原谅,这一刻她又像变成了心里脆弱的小孩,磕磕碰碰都会觉得难以接受,流下止不住的泪水。
这世上有谁会拒绝被爱吗?至少沈星微一直在追寻。
年幼时父母总是争吵,但是不会将气撒在她身上,沈星微就以为那是爱,可是母亲走了,父亲也总是很严厉教训她;长大后,沈星微与奶奶住在一起,看着她起早贪黑地卖煎饼,为她交学费,买画具器材,沈星微以为那就是爱,可是她也听到奶奶跟邻居闲聊说时说不爱她,只是尽义务供养她上学而已。
沈星微考上名牌大学时,奶奶难得有了笑脸,许久不联系的母亲也与她见面,给她送上了礼物,对她讲恭喜,还说妈妈爱你。
只是后来说不爱她的奶奶在得知自己病症晚期之后选择隐瞒,悄悄处理了家里所有跟自己相关的东西,还将自己存的所有积蓄压在沈星微的枕头底下,从容赴死;说爱她的妈妈,却在沈星微告知她奶奶生病需要问她借些钱看病之后,就开始不接电话,不回信息,完全失联了,信息里那条发出去之后就没有得到回应的“妈妈”,也一直孤单地挂在页面上。
所以沈星微也分不清楚爱和不爱了。她在教学楼下远远看着被人群团团包围的贺西洲,想知道他这样从小到大都得到很多爱的人,是用什么样的方式在表达爱。
沈星微认为,同为人类,贺西洲理应对同胞抱有善良和耐心,向她分享他被爱的经验。
显然她这一点她并没有判断错误,贺西洲虽然有时心眼坏,在这方面却十分慷慨。
他听着门后不停传来的啜泣,再硬再冷的心肠这会儿都是软的,抬手轻轻在门上敲了敲,“别哭了,小心你眼睛又哭肿了。”
沈星微心里拧得很紧,有些难受地深呼吸了几口,问他:“你后悔了吗?”
贺西洲反问:“后悔什么?”
“你之前说只有一个月。”沈星微像是憋了很长时间的气,终于在这个时候出了,对他说:“时间已经到了,你现在来找我,是不是因为后悔当初约定了这个时限?”
贺西洲倒是没什么好后悔的,这是他的本性,就算是再重来一次,面对一个跟踪他一个月又笨头笨脑闯进他家的沈星微,他也是一样的选择,只是这个约定他在很早之前就被他抛之脑后,打定主意要反悔了。
他说:“谁说约定就一定要执行?”
沈星微吭哧吭哧说:“你可以不执行,但是我要执行。”
“我后悔了。”贺西洲顿了顿,又说:“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我在小学的时候连少先队都不想加入,所以你知道我这个人多坏了,有时候我说的话不能当真,并且随时可能会出尔反尔。”
“你这样的人迟早被人揍。”沈星微在门后说。
“那怎么办,你救救我,我不想挨揍。”贺西洲又开始故作可怜了,他没有听到沈星微亲口说原谅,也不见她开门将自己放进去,于是换了一种方法,“我昨晚上凌晨两点醒来找不到你,三点从家里出门,还下着大雨,我先去了你的租房,又去找了周霖深,然后一路开车来到水天县,下午两点的时候我就到了,但是我想着白天你会忙,就打算晚上来找你说说话,从昨天开始就没吃东西,只喝了点水。”
沈星微心里听得发紧,从底下看见外面的灯光落下来时有一些阴影堵在门缝,那是贺西洲靠着门坐下来造成的。他是个爱干净的人,沈星微平时能够观察出这一点,不仅仅是因为他不允许小猫上沙发和床,也是因为他走在外面从来不乱坐,去了什么场合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换衣服。
如果他门口那块脏兮兮的地方坐下来,那一定是他的身体正处于非常疲惫的状态。
沈星微问:“那你为什么不吃饭?”
贺西洲语气平静地回答:“没找到你,就没心情吃。”
他的语气没有半点诉苦和哀怨,因此沈星微就觉得他可能不是在装可怜,是真的在陈述已经很累的事实,由此就更加觉得心里难受,埋怨道:“你不要故意讲这些听起来很可怜的话,对我来说没有用。”
“好,我不说了。”贺西洲的每句话都顺着沈星微说,立即转变了话题,“周霖深说那封信已经归还给你,既然是送给我的,那我可以看看写的是什么吗?”
“已经烧了。”沈星微说:“反正它的结果注定是被你遗弃,那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贺西洲心里猛然一痛,说不好是遗憾还是其他什么,难受的情绪在心口蔓延开来,全身的力气在这一刻被抽空,敛着眸不再说话。
他已经进行过无数次的想象,去猜测十六岁的沈星微会在信里写什么,那是年少的她想要对他说的话,但是被吴跃拿去宣读,周霖深私藏几年,而他却一个字都没有看过。
“这对我很不公平,星星。”贺西洲轻轻说。
沈星微说:“你本来也不会看。”
信已经烧了,其实再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但贺西洲还是忍不住跟她说:“十七岁的贺西洲不会看,但是二十一岁的贺西洲会看。”
沈星微不再说话了,周围又安静下来,天上没有月亮,除却门檐下挂着一个小灯泡照明之外,四周的景象黑得宁静。贺西洲靠着门,耐着性子等了许久,也没听见沈星微再有别的动静,他将心情平复下来,刚想说话,就听沈星微说:“好吧。”
然后就是她站起身,将门锁拉动的声音,“这次可是你自己说想看的。”
贺西洲怔了一瞬,门锁转动的咔咔声响惊醒了他,他站起身,就听见老旧的门在拉开时发出吱呀声音,沈星微穿着睡裙,顶着一双赤红的泪眼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她把头发扎起来,露出光洁的脖子和肩膀,睡裙长及小腿,白生生的胳膊上还有几处挠红的蚊子包,撇着嘴有一种小发雷霆的样子,“我刚刚是骗你的,信我还没有烧,要不是你——”
沈星微的话还没说完,贺西洲就往前一步扑上来,将她搂进了怀里,一手揽住她的后腰,一手按着她的后脑勺,双臂用了很大的力道将她牢牢抱住。
沈星微的身体是热的,软的,心脏也在生机勃勃地跳动,这样鲜活而漂亮。贺西洲像抱住了失而复得的至宝,弯下腰将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与她温热的皮肤相贴,感受她经脉里的血液流淌。
这扇该死的破门总算不再阻隔,贺西洲的心就又能够亲昵地与她贴在一起。
沈星微被抱得太紧了,一时有些喘不过气,伸手推了推他,“贺西洲,我把你放进来不是让你勒死我的!”
贺西洲将力道松了一些,但仍然抱着她不放开,在她耳边不停呢喃,“对不起、对不起,你说得对,我应该向你道歉,你想要我道多少次都可以,只要你别说离开,也不要一声不响地消失,你想吓死我吗,我差点把家里的沙袋打穿了知道吗……”
沈星微说:“你先放开我啊。”
贺西洲不应答,也没有松手,更将她往怀里抱了抱,像无赖。
沈星微没想到会这样,似乎隔着门的时候贺西洲还能理智平静地与她对话,结果开了门之后整个人好似陷入痴傻状态,听不进她的声音,抱着她不说话了。
“贺西洲、贺西洲!”沈星微被他搂在怀里不能动弹,喊了他好几声,“你还要不要看信了?”
“嗯。”贺西洲在她耳边应了一声,过了半晌才说:“看啊。”
他松开沈星微,整张脸被走道的灯照亮,轻易就照出了眉眼的疲倦与懒怠,只有一双年轻的眼睛还余下点活气儿,紧紧地盯着沈星微。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个眼睛红肿满是泪痕,一个神色憔悴无精打采,一时也说不好谁更可怜。
沈星微从没有见过贺西洲这样,好像写在日记里那些诅咒都实现了一样,他很颓丧、狼狈,但沈星微也并没有因此很开心。
她被贺西洲盯得有些不自在了,稍稍侧身,闪避了一下他的灼灼目光,绕过他将门关上锁好,转头去了自己的房间,把桌子上的信拿了出来。信封已经被撕掉扔了,只剩一张折起来的,粉红色的纸,隐隐能从背面看见整齐的字体。
家里除了沙发只有一个很小的马扎,沈星微不想让刚刚坐在地上的人去坐她刚清理干净的沙发,于是就让一米九身高的贺西洲蜷在小马扎上,看信。
贺西洲没有任何意见,他的所有心思都汇聚在信上,捏着这张粉红色的纸,他的心脏竟然荡起一层一层涟漪,像是满怀春心地与十六岁的沈星微见面。
“你看吧。”沈星微说。
他将纸慢慢展开,上面秀丽整齐的字体也跟着出现在眼前。
第60章 “贺西洲,欢迎你入住我……
【你好,我是文科2班的沈星微。
我已经关注你好几天了,相信你一定也有所察觉。我不知道你是真的忘记了还是假装不知道,又或者是心虚,但我认为这没必要成为影响我们关系的因素,如果你选择向我道歉,我其实可以考虑接受并且原谅你,因为我本身就是个很有包容心的人。可是如果你一直假装不认识我,那你就别想我再原谅你的失约!!
希望你能尽快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这样我才会把东西还给你,它一直在我这里被保护得很好,绝对和当初你给我的时候一模一样,如果你想拿回,首先要跟我道歉。
还有,之前你停在车棚的自行车被值日生搬到了其他地方,还是我给搬回去的,这是举手之劳你不用谢我,顺带一提你的自行车并不好看,而且有点重,我觉得你应该反省一下自己的审美。
当然我也不是那么刻薄无情的人,我知道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你有一点点忘记也是正常的事,所以我给你一些提示:
我的名字是微笑的微,你说过取了这种名字的人就应该24小时都带着笑容,虽然后来我发现这只是你在胡说八道,但不可否认我确实信任过一段时间。你对我说你的名字取自“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是因为你妈妈生你的时候做梦都想喝稀粥,我暂时还没判断出这是不是你在瞎扯,对此我将保留向你索要道歉和被骗后的精神损失费的权利。
如果你想拿回你的宝贝,请尽快给我答复,谢谢!】
这的确不是一封情书,并且要赠予的人指向性很明确,所以吴跃读到一半的时候就停止了这种行为,因为他是住校生,也根本没有自行车。
十六岁的沈星微有一手非常漂亮的字体,每一个字都写得板板正正,充满着好学生的气息。也同样有着很大的包容心,虽然她在信中对贺西洲有很多指责,但通篇下来所表达的意思还是希望贺西洲能够与她道歉,然后两人重归于好,建立起良好的关系。
贺西洲将字字句句研读,看得认真,仿佛能看到年少的沈星微在偌大的校园里悄悄跟在后面观察了他许久,然后做下决定,坐在桌前经过斟酌之后很认真地写下这样一封信,再送到年少的贺西洲的课桌里。
他读到后面时,思绪有一瞬的恍惚。他本来觉得在一个月之前的生活里,从未出现过沈星微,但现在他开始质疑自己,又努力回想自己的高中时代,或者更加往前的岁月,想要从千丝万缕的生命片段中找出那个名字是微笑的“微”的沈星微。
“我早就知道你已经忘记了。”沈星微在一旁做出了冷眼旁观的样子,看着他费解迷惑的神色,轻哼一声说:“但是你比较走运,遇上的是我这么善良的人,所以现在仍然有时效。”
“什么时效?”贺西洲迷茫地看着沈星微,突然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我们之前见过?什么时候?你说要把东西还给我,是什么东西?”
沈星微终于得偿所愿,虽然这样的神色和疑问迟到了几年,但依然填补了她心中空了很多年的地方。
她有些得意地轻扬下巴,努力压着唇线没有翘起来,眼底里密集如星碎的笑意让她看起来像是尾巴翘上天,“你先道歉。”
贺西洲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凑过去在她侧脸亲了一下。
沈星微惊得睁大眼睛,嚯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板着脸瞪着他,刚要开口对他进行严厉的批评,就听他说:“对不起。”
贺西洲仍旧握着她的手腕,顺着往下滑,牵住了她的手,手指紧密交缠。他仰着脸盯着沈星微,神色看起来很认真,又重复了一遍,声音轻缓,“对不起,我不记得那些事了,能不能再跟我说说?”
贺西洲生了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笑起来时显得多情,不笑时又充满专注,沈星微在与这双眼睛对视时,总能在不经意间陷进去,很轻易地对他产生信任、依赖。
不管是很多年前的小时候,还是现在。
沈星微已然忘记找他突然亲自己的麻烦,在他的认真地注视下缓缓开口,“十岁的时候我们曾见过,就在你爸妈住的别墅区。”
“那天我跟弟弟妹妹吵架,他们要赶我走,我就从家里跑出来,想要离开,但是被围栏挡住出不去。”她说着,用另一只手比画了一下,“那里的别墅不是用高高的铁围栏阻隔嘛,当时你就站在围栏的另一边跟我讲话,还把一个东西给了我,让我暂时帮你拿着,等会儿再回来找我要回,但是那天我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你。”
“是什么东西?”贺西洲问。
沈星微挣开了他的手,回到自己房间里,从背包的夹层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来到贺西洲的面前打开。盒子里的东西用黑色丝绒布包裹着,看得出的确是被保护得很好,沈星微拿出它的动作充满小心翼翼,将丝绒布慢慢打开,俨然是一枚满绿的翡翠胸针。
贺西洲一眼就看出这个胸针的雕工极其厉害,整体雕成了祥云的形状,每一处都处理得恰到好处,栩栩如生。更具价值的是这块玉的本身,十分纯正的玻璃种帝王绿,油润的颜色浓得像是随时都要滴落下来一般,在头顶灯的照耀下,折射出温润而纯净的光芒。
翡翠胸针落在沈星微的掌中,即便过了那么多年,仍旧静静地彰显着其高贵而神秘的气质。
贺西洲抬手将它拿起来,触手一片温凉,成千上万的记忆在脑中翻滚,他终于在某一个早就被遗忘,尘封的角落里翻找出来已经泛黄的记忆画面,将其重组。
十岁那年,确切地说是十一岁生日那天,他被接到父母所暂住的房子里庆生。那时母亲刚从外国的拍卖会上与外国人竞抢得来一件心头宝贝,一块让她花费了一个亿的翡翠胸针。贺西洲盯着看了许久,表现出了很喜欢的样子,佯装乖巧向母亲讨要,说自己也想戴一会儿。
本来对儿子就抱有歉疚心的母亲欣然同意,将翡翠胸针别在了贺西洲的衣服上,下场可想而知。直到几天后,贺西洲在母亲给他打电话询问胸针时,他才对母亲说那枚胸针被他不慎遗失,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
贺西洲终于想起来,那一场他刻意为之的报复,年幼的沈星微竟然也参与其中,饰演小小一角。
他震惊得收回手,捂住了嘴,又低下头往脸上揉搓了一把,企图让自己镇定清醒,“所以……这枚胸针一直在你那里?你高中的时候跟着我,给我写信,都是为了要把胸针还给我?”
他完全没想到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与沈星微有过这样的相遇。随着记忆被拉回十一岁那年,他也渐渐在脑中勾勒出那个蹲在铁栏边上,哭得快要昏过去的小女孩,模糊的记忆让他忘记了当初对年幼的沈星微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那时是在寻找怎么把胸针扔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可能碰巧遇见了沈星微,然后就顺手给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