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诚恳,手紧紧的攥住纪施薇的手,像是担心他一松开,她就会离她而去。
“然后呢?”
纪施薇没有应他的道歉。
他最近道歉的次数太多,多到她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刚刚洗漱的时候,我又重新审阅了一番自己的身体。”顾怀予沉默了片刻,开口道:“这是一具残破的,有缺陷的身躯。”
纪施薇家中洗漱台的位置刚好能够让他看到自己的身体。
腿部的伤口已经愈合,圆润光滑,但却更加显得空缺。
顾怀予闭上了眼,身上灰色的丝绸睡衣因为刚刚动作而显得有些凌乱,他松开纪施薇的手,将自己的手放到自己左腿上。
纪施薇垂眸,看着他放在左腿上的手,
他的手指节分明,指骨修长。
柔顺的睡袍贴合了他的身体,坐大腿处的睡袍和常人似乎无异。
但是到了原本膝盖以上的位置,突如其来的戛然而止。
“薇薇,它并不好看。”顾怀予摩挲着自己的左腿。
它像个圆润的棍子,有时候甚至还能感觉到那块肌肉不自觉地弹跳。
上面的外观的伤口已经愈合,但是内部的疼痛却并没有消失,即使到了现在,它还时不时会产生疼痛。
“我不想面对它,所以我下意识的、选择了逃避。”他缓缓的说。
纪施薇将手放在他的手上,一点点的,将自己的手指扣到他的指尖。
跨越了层层的荆棘和障碍,他闭上了眼睛。
“薇薇,它真的很难看。”
纪施薇注视着他,他在痛苦,在挣扎,他站在悬崖边,却睁开了眼睛。
他抬头,挤出一个比哭还要悲伤的微笑。
纪施薇手掌翻转,和他十指相扣。
她的手被他压在了手掌下面,手背下隐隐已经能够感到大腿皮肤的温度。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他的残肢。
“别怕。”
他说
第23章 第23章
“我不怕。”
手背的肌肤对温度的感知是最为敏感的,只隔着一层丝织物,她已经能够清晰地感知到两人的温度。
纪施薇的手指没有挣脱十指相扣的桎梏,她的中指在他的指骨处顺着青色凸起的血管一点点地向上抚摸。
“我为什么要害怕呢?”纪施薇抬眸,眼中带着困惑。
她的脸上还有刚刚落泪的余迹,甚至连脸颊之上都还有一滴将落未落的泪珠,单这么看着,倒是盈盈让人心软。
“因为它。”顾怀予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一字一句艰难道:“很难看。”
在被救出来完全昏迷之前,他曾经见到过这条腿最可怕的时刻,
那是在一片漆黑的砖石之下,向下倒塌的梁木直接砸到了他的左腿,那些鲜血洇湿了他的裤腿,鲜血一滴一滴的,在黑暗中滴落。
他和村支书隔得很远,那一片废墟之中,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和鲜血滴落的声音。
哒——哒——哒——
麻木的剧痛,和那萦绕的血滴声。
这是他对他的腿最后的印象。
再之后,他再一次看到这条腿的时候,就已经如同断壁残垣,被生生从他的身体上剜去了一部分。
“我的理智知道我是个残疾人的事实。”顾怀予苦笑道:
“但我的情感依旧还是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同样,我也很难面对这条残,腿。”
他本来想说残肢,最后还是愣生生改为了腿。
“从第一次纱布揭开,到现在。”顾怀予微阖眼睑,他脸上的肌肉颤了颤:“我可能一直都没有做好面对这条腿的准备。”
他见过这条腿上伤口未痊愈时候的缝合线,也见过那些他从未想过的黄色的、存在在身体当中的积液,从透明导管之中排出来的模样。
伤口已经痊愈,只是有疤痕永远地留在了他的身上。
这些疤痕无数次会让他在梦中惊醒的时候,意识到他的缺失。
曾经无数次,他从睡梦当中苏醒,恍若感觉自己似乎能回到还未出事的时候,但是腿部的空落之感确实无数次将他从梦境拉至于现实之中。
他本来就是人群当中最耀眼的那一个人。
但就是在那一天、那一刻、那一秒。
原本的人生在顷刻之间发生了改变。
两人交握的手渐渐被他握紧。
“怀予,你说的这些,并不会让我感觉害怕。”
说话间,纪施薇倾身上前,将他压到了沙发的靠垫上。
顾怀予是斜靠在沙发上的,他正常的右腿随意地垂落在沙发旁,左腿因为纪施薇的动作下意识地紧张地抬起又放下。
她坐在顾怀予的面前,一只手仍然拉着他的手放回到他的左腿上,一只手随意地落于沙发上,为自己的身体重心提供支撑。
“不管如何,它始终都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纪施薇开口道,她的声音平静而有理性,试图一点点将他难得慌乱的思绪梳理清晰。
他的残肢本身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从他还在年幼时期,就已经伴随着他的成长一起生长发育。
只是这一点太过符合自然生长的逻辑,当理所应当存在的事物离去的时候,大家反而会觉得不同寻常。
但这一处的肢体,从来,一直都在他的身上。
只是在时,世人认知为正常,失去时,世人认知为惋惜。
纪施薇将手掌放置于他的腿上,垂眸望去。
如果单论目前的感觉,似乎和过去之时似乎只有细微的差异。
曾经的肌肉已经被覆盖,抚摸上去倒是没有之前那般坚硬,但是他两腿的宽度,已经有些不同。
纪施薇心下知道,这是他的小腿肌肉萎缩所导致的。
这也是他所必须去面对的现实。
一条已经消失了的腿,和必须在三十岁这一年重新学习走路的现实。
“无论是否完美,它始终都是你的一部分。”纪施薇抬起头,看向顾怀予。
“而我看到的,是你的全部。”
她爱的是他这个人,是他所有一切集合而成的合集。
即使再怎么不完美,再怎么残缺,那都是属于他的子集
“所以,我又怎么会害怕呢?”
她的目光珍重又郑重,这般视若珍品的眼神让他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却又在片刻之后忍不住被这样的眼神所吸引。
顾怀予的手下意识地抚上她的脸颊。
屋外的月光倾泻入室内,柔软的纱帘微微阻挡了下,只能任由它泄入。
月色,是难得的温柔。
“薇薇。”
顾怀予忍不住低下头,与她额间相抵。
发丝在风中摇晃,隐隐都有了些缠绕之意。
他们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他的呼吸急促,像是沉闷的困兽。
“我想和你表达我现在的心情,但是又觉得简单的文字太过苍白无力。”顾怀予张了口,他的声音低沉,像是合着月光一起低吟。
他想说有你真好,又想说爱意深重,但是却又感觉这些语言太俗又太过无力。
这样简单的,直白的,热烈的语言,怎么能去描述他那复杂的、与静寂之中开出的花呢?
“嗯?”
纪施薇有些没反应过来。
而顾怀予却没有再提起解释的意思,只是喃喃道:
“万物与我都是荒诞的静寂。”
顾怀予侧开了脸,注视着面前的女子。
“而你是静寂之中唯一的花火。”
此时,我想你。
窗檐之外。
满月居于月空。
纪施薇曾经无数次想过她见到顾怀予残肢的那一刻的模样。
她见过战争地带的血肉横飞,也曾经在满目的疮痍之间和导师一起给那些孩童讲述音乐,也见到过那些在轰炸之中生存下来的小孩。
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却在此时发现,情感并非坚强就能控制。
灰色的丝绸被他的主人一点点地掀开,那一只残肢在两人的注视之中渐渐露出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