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点什么?那边有夜宵,是自助餐。”她冲他指了个方向,还记得他那顿可怜巴巴的年夜饭呢。
江入年不想离开她,于是去前面自助区拿了些水果和两杯热茶,放在她手边:“我吃水果就好了。”
季知涟显然会错了意,瞟了他一眼道:“学表演真可怜,要控制饮食。”
“我倒也,”他对她微笑,小狐狸洋洋得意翘起了尾巴:“吃不胖。”
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招手呼唤营销员:“嗨这里,给吃不胖的人安排个理疗吧……”
江入年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惊恐地把头摇的像拨浪鼓。
季知涟微笑着,不容置疑叮嘱:“……要你们这儿手劲儿最大的老师傅。”
营销员很懂的一笑,表示马上安排。
他怀疑她在整他。
少年在实力不容小觑的老师傅手中像抻面团一样被搓扁揉圆,他尽力克制表情,不让自己表现的太扭曲。
但还是在好几个瞬间没绷住,发出呜呜痛呼。
一抬头,看到她一脸揶揄,拿着手机拍了好几张照片,还不忘礼貌性问询:“我可以做成表情包吗?”
江入年:“……”
她满脸无辜地又问了一遍,
“可、以,”这师傅手劲儿太大了,拳拳到肉,江入年感觉自己被拍的都快陷进沙发了,他咬牙切齿:“你、开、心、就、好。”
她点点头,一边欣赏他,一边甚是愉悦地吹了声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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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他们在夜宵时间结束前半小时,去了餐厅。
江入年惊讶地发现,居然有一家三口一起来这里过除夕的,餐厅的投影幕布上是春节晚会,两个主持人一脸喜庆,金童玉女似的你一言我一语炒热气氛,节目还是往年那些不怎么好笑的小品。
两人简单吃了些东西,又喝了一盅汤,整个身子都从里到外的暖了起来。
洗漱后,她带他去睡眠虫洞睡觉。
在前台登记后,两人各自抱着一套干净的枕头被褥,去了里面最安静的区域,选了个虫洞一起钻了进去。
季知涟铺的随意,少年却认真地跪在地上,抚平床榻的褶皱,将两个铺盖都铺的平展又舒适。
这么宜室宜家的少年,却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除夕夜吃泡面。
她终于问出口:“你家人呢?”又觉得探听别人的家事不妥,补充道:“不想讲可以不讲。”
黑暗中,她感到他顿了一下,接着轻轻地握了下她的手。
“我父母去世的早。”少年开口,音色低沉悦耳:“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住在舅舅家里,舅舅和我妈妈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他能收留我,是看在我外公的面子,已经很不错了。”
他的呼吸痒痒地与她交织在一起,两人挨得近,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他们过年要全家回老家呢,不是很方便带着我。”
季知涟皱了下眉,他讲的温和而客观,但她脑海里却想到哈利波特,那个在姨妈家饱受虐待住在碗柜里的凄惨少年:“他们对你不好?”
“……没有。”他不假思索,“已经很好了。”
在外公死去之后,依旧给了他栖身之所,真的很好了。
季知涟心里仿佛有个小虫子,不声不响地钻了进去,朝最嫩的地方叮了一口。
她胡乱的摸摸他柔顺的黑发,在黑暗里把少年抓的乱七八糟:“小可怜,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她真的很直。
江入年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心疼他了,表现方式就是简单粗暴地又想给自己买东西。
“师姐,”他捉住她不安分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脸上,诚恳道:“你不需要给我买什么,真的,你的钱赚的也很不容易。”
他见过她写作时不眠不休的状态,也看到过她写不出东西时、一包接一包抽烟的烦躁焦虑,她一点儿都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她在用健康换钱。
季知涟安静了一下,面无表情道:“可是除了赚钱,我不知道自己还该做些什么。没有人需要我。”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平淡道:“况且,你一开始来到我身边,不也是因为钱吗?”
江入年心里一紧,却不是因为她语气中对他的轻蔑,而是因为她不知不觉透露出的下意识想法。她努力赚钱,竟是因为赚钱这件高强度、高负荷的事情能让她维持自残般的忙碌状态,从而实现她个人的正常运转,可她真的热爱赚钱这件事吗?
他想到她对辛辛苦苦赚来的金钱漫不经心的挥霍态度,总是无所顾忌的高消费,仿佛是在报复什么,又仿佛是借这样的方式,去填补内心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黑洞。
江入年微不可闻的在心底叹息一声。
他悄无声息地、一点点贴近她,抱住她,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在做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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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后。
两个都没有家的人恢复了结伴而行。
江入年发现季知涟具有某种嬉皮精神,她潜意识里确信人间不值得,因此坚持过把瘾就死的人生信条,她开快车载着他坐在摩托车后座上,两侧景物飞驰而过,猎猎寒风刀子般割过,与货车擦肩而过,他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儿:“慢点!”
“什么?”她的声音闷在头盔里,“我听不见!”
风驰电掣,疾如闪电。
停好车的同时,江入年摇摇晃晃下了车,他摘下头盔,胸腔堵得厉害,眼圈发红:“你开的太快了!出事了怎么办?”
季知涟愣了一下,长腿还支在地上,她淡定地给自己点了根烟:“这条路我经常走,不会让你出事。”
“是你,你出事了怎么办?”他望着她的目光湿润而脆弱,双唇在微微颤抖,呼吸急促。
她看了他一眼,愣住,没说话。
过了会儿,又兴致盎然道:“你想不想去后海?”
这是压根儿听不进去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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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凌晨的后海,还是很热闹。
现代化的酒吧、餐厅一条街,和具有传统文化特色的胡同、四合院建筑相结合,哪怕是深夜,依然热闹。
他看着她一脚踩上什刹海的冰面,喉头动了动,没说话。
季知涟凝视着脚下的厚冰,下面冻着枯枝败叶,冰面呈现漂亮裂纹,她兴致勃勃滑了几下,又呼唤他:“来呀!”
江入年慢慢走了上去。
第一只脚踩在冰面上时,他听到轻轻的、咯吱声响,一种深深的惧意从他眼底浮现,他定了定神:“你别往前走了。”
“没事的。”季知涟的双颊上膨胀出两团莫名的红,她整个人是不正常的亢奋,为了向他证明冰的厚度,还用力跺了跺脚:“你看,很安全。”
他目光沉沉,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她自顾自滑了一会儿,累极了般,整个人呈“大”字躺在冰面上,嘴角还带着笑意。
那笑意莫名让江入年心惊肉跳。
他心里猛地涌上一阵钝痛,再顾不得内心恐惧,快步走到她身侧,蹲下身哄她:“太凉了,起来好不好?”
季知涟闭上了眼睛,声音很轻:“你说,冰会不会碎?”
他沉默了,眸光微动。
她不愿意起来,他就陪她一齐躺在冰面上。
冰很冷,带着洞穿岁月的寒凉,将她与他冻住、冰封。
她听见他牙齿打颤的声音,睁眼道:“拉我一把。”
江入年起身,将她一把拉起来,冰面很滑,她一个踉跄,重重撞上他的胸膛,少年顺势将她抱了个满怀,冰是冷的,而他的胸口却很温热。
江入年在她耳边,轻喃道:“不会。”
他在回答她之前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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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寒假,她带他秉烛夜游,到处溜达。
她带他去三庆园听相声,台上人身着长褂,一方场面桌,一块醒目,两个话筒,台上人博古通今娓娓道来,各种典故段子信手拈来,她支着手臂,边嗑瓜子边看着,显然是享受热闹氛围。
她带他去各种胡同深处的剧场看戏剧,沉浸式的、有互动的、经典剧目、先锋戏剧、原创戏剧,她什么都看,眼光毒辣,基本选的都是好看的戏。
也带他去听音乐会,虽然听到三分之一,她就在他身边沉沉睡去。
江入年凝视她沉睡的侧颜,想要触碰,又担心会惊醒她,最后只是将衣服温柔地盖在她身上。
她带他体验的,皆是他从未有过的经历。
江入年在过往的岁月中,一直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他目标清晰,做事、学习皆孜孜不倦,不知疲倦。生活对他而言,是一座又一座高山,他必须全神贯注,才能一一跨越,得到命运偶然的垂怜。
他是拧的很紧的发条,是攀登高山不容有失的登山客。
因此,他的生活中没有玩乐,更没有享受。
可在她身边,他身上的桎梏枷锁皆被一一去除,他可以肆意展露最本真纯粹的自我,因为她亦是如此。
尽管她总是恶形恶状,显得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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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带他去鼓楼附近的酒吧听现场。
舞台上,漂亮的女乐手唱着令人脸红心跳的慵懒调子,她揽着他,酒酣耳热间,自然地使唤他去巷口便利店给她买烟。
江入年出了酒吧,然后在巷子里见到了淙也。
淙也不及他身量高,但也有一米八五,他的头发染成了淡金色,整个人靡丽又轻佻,没骨头似的倚在墙上,指间香烟垂落。
他注意到那是和她同一款牌子的烟。
“你以为你是特别的吗?”淙也对他挑衅的笑:“如果我告诉你,她带你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在你身上做过的每一件事,也都对我做过,甚至带你去过的每一个酒店,也都是带我去过的,你会怎么想?”
江入年的心揪了一下,脸上却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有什么关系吗?现在在她身边的人,是我。”
淙也挺直背,把烟往地上一摔,冷冷道:“你也只是一个过客罢了,得意不了多久。我见多了。”
江入年浑不在意,继续往前走。
却听淙也冷笑一声,在他背后冷不丁道:“你知道杨溯吗?”
江入年转头,清冽而漂亮的眼睛,冷淡的、不解的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