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徵朝下了飞机,乘上专车前往熙和会,途中听夏博易已经与筹备拍卖晚宴的人交谈好事宜,便放下心,阖眼养神须臾。
贺鸿忠很多年没回燕北,说是被聂盼珍气得去了海城独居,实则是因身体抱恙,外加常年守墓,才长久地居住在那里。贺家家大业大,旁支脉系不算少,真正能逢年过节聚拢在一起的,却少之又少,上次浩浩荡荡齐聚一堂,还是因为某位伯父二婚娶妻。
家里很少再有喜事,但倘若他要与温知禾办婚礼,没理由不提前招揽全家,设个专门的宴席。
贺徵朝按着太阳穴,恍惚间想起,年后的那次认亲。那时温知禾穿了一身白,像雪地里的小狐狸,胆儿也小,只敢待在他身边,聂盼珍问一句她答一句,扮演得有模有样,手心却全是汗。
她也许不知,其实这场假结婚,聂盼珍也是知情,不过是为配合他,挡下一些没由来的婚事。
他无心娶亲,至少在当时是如此。聘用一个好拿捏的,能用钱打发掉的“妻子”,完全是上上策,而造成现在局面的缘故,大概也出在……他挑选了一位太过惹人喜爱的妻子。
贺徵朝轻哂,倒也不后悔。
有些缘分存在得毫无道理,他理应感恩戴德,只不过他从未想过,当初误认为的精明手段,反而成了一大败笔。
迄今为止,不论温知禾再怎么离不开他,也从未松口答应,愿意同他登记结婚证。
当初没给成的婚礼,到现在,成了他梦里的空中楼阁。
轿车停在会所门口,礼宾下台阶开门,贺徵朝掀起眼帘,略一整理衣袖,下车跟随接待员走向顶楼包厢。
电梯刚直达高层,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
贺徵朝停步,拾起来看,联系人赫然是他的小太太。
第63章 十分钟
贺徵朝几乎快要忘记, 温知禾上次主动拨来电话是什么时候,他一手抄进裤袋里, 在按接听键前,低眉用目光示意招待员离开,随后自行向窗边走去,滑开屏幕。
“贺徵朝……”听筒里传来她绵软的轻唤,带了一丝急切。
从乘坐飞机落地到现在,贺徵朝对相隔异地的感触还不算深,直至温知禾的声音落入耳中, 心底才慢慢涌上这种端绪。
他温声询问:“怎么了?”
“嗯……”温知禾很闷地应,“我就是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空气停了数秒, 温知禾才慢慢吐息:“你有没有遇到奇怪的人?”
贺徵朝莞尔:“什么叫奇怪?”
“就是……”温知禾捏紧手机, 像被空气堵住喉咙, 没了话音。
她该怎么和贺徵朝说?说她有个做生意背了一屁股债的继父会找上门?这会不会被贺徵朝误解为她和他们其实是一伙,只是她为明哲保身而故意打电话这么说?
温知禾很想告诉贺徵朝, 千万不要接见任何自称是她亲戚的人,可她根本不好向他开口解释自己家里的情况。
“是还没想好怎么和我说,还是不想说了?”
贺徵朝又问起,很平和的语气。
温知禾抿唇:“都有。”
听筒里的男人低声轻笑:“那我再给你思考的时间。”
他在这种时候,总会表现得格外耐心,温知禾觉得耳廓有点热, 把屏幕拿远些,用手搓了搓耳垂, 别别扭扭:“你没事做吗?”
“嗯,先解决你的事儿。”贺徵朝淡道, “你的事没谈完,别的不都是其次的。”
温知禾把耳垂揉得通红:“你又说这种话……”
“什么话?”他明知故问。
温知禾才不搭腔, 她垂眼看着脚尖,被他这么一搞,心底的紧迫无措似乎荡然无存了。
她为什么要这么在意他的想法?没有必要吧,只是提醒、表态。
思绪回笼,她听到贺徵朝偏远的声音:“再给我十分钟,和他们说。”
温知禾知道他应该是在和别人说话,小声问:“你在忙什么?”
贺徵朝:“不忙,和家里人吃饭。”
温知禾哦了下:“那先挂吧。”
“不说了?”
温知禾没说话。
“十分钟。”贺徵朝强调,“我们还有十分钟。”
“我想听听你主动打来电话对我要说的事,但如果还没想好,之后我会再回拨你。”
温知禾:“我希望你不要管我的事。”
他们的声音同步落下。
温知禾听得清他后半句,贺徵朝也听见她说的话,但不确定:“你说什么?”
温知禾缓过来,一字一顿:“我说。”
“……我希望你不要管我的事。”
这次轮到贺徵朝没有做出回应,空气又静了几秒钟,温知禾看到窗外忙活的场务、摄像师,以及交谈的美术指导,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和贺徵朝掰扯,哪怕是一件无关紧要、极为大不了的事。
这番话会给贺徵朝带来误会,毋庸置疑,可她必须说:“我的事是我的事,和你没有关系,所以如果有人要麻烦你,你不要理会……”
“你指哪方面。”贺徵朝倏地问起,话音沉了几分,“是发生了什么?”
“没有。”温知禾否决得极快,不给他再说的机会:“挂了吧,你忙你的。”
又是一阵忙音,贺徵朝看眼手机屏幕,选择再回拨,但温知禾不接。
他拧了拧领带结,在窗边站了好一会儿,最后把手机拨给还在片场的赵助理。
电话很快被对方接听,贺徵朝直入正题,声音清冷:“片场那里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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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荷一个人来,对这里人生地不熟,连回程的车票钱都没有。
温知禾不认为宋家已经落魄到这种地步,但温荷也确实掏不出什么钱,整个人都很拘谨,全程都得由人领着。
小县城的交通不是很发达,包辆网约车送到机场会更省事方便,温知禾帮她下单了一辆,打算在开工之前将她送去车站。带着温荷到酒店暂时安置等车,拿到身份证的时候,温知禾才发现这是一张已经过期消磁的,问她怎么来的,还是车站有好心人给她办了电子版的临时证明。
身份证上的温荷还是六年前的模样,一头长发往后捋,有中年人的岁月痕迹,但看着挺有精气神,现如今她剪了个及耳的短发,白发若隐若现,仿佛老了十几二十岁。
温知禾把温荷的身份证塞回包里,接了杯热水递过去,打完电话回来,语气很淡:“一会儿车来了我的助理会陪护你到机场。”
温荷抱着喝完的杯子,停顿须臾,考虑了许久:“知禾,你真的不愿意帮一把宋叔叔吗?好歹他对你也有养育之恩,如果他一不小心进去了……”
“和我有关系吗?”温知禾冷不丁打断,深深地看着她,“他是生我的人,还是养我的人?这些年我有花过你们家一分钱吗?”
温荷眼眶微红:“那你看在妈妈的面子上呢?”
温知禾眼角也涌上一股热意,她忍着不发作,反而笑了下:“嗯,也就这种时候你想起我了。”
温荷下意识反驳:“我不是……”
她潸然泪下,连忙解释:“是因为家里经常有人来催债,我是受不了才来找你。”
“受不了就离婚。”温知禾说得平静,几乎是下意识:“反正你也不是头一次离婚了。”
温荷愣了下,仿佛明白过来什么,音量拔高了些:“你还是怨我和你爸离婚?”
她不唯诺,眉心紧锁着,穿透过往的时光,说着起曾经的话:“你爸那种事闹到街坊邻居人尽皆知,你觉得我要是不和你爸离婚,我们还能有好日子过?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知禾,是你爸抛弃了我们!”
“我不认为这是抛不抛弃的问题,我也不喜欢这个词。”温知禾捏着桌边,让自己稳定心神,水雾从瞳孔里散去,坚定又平和,“是你带我走出那段婚姻,告诉我今后只有我们母女彼此,所以要好好过日子,不要管别人的目光。”
“但如果非要说抛弃的话,不是你抛弃我吗?妈妈。”最后二字,温知禾说得清浅又轻微,像泡腾片落到水中,很快消散,弥留的气泡是昙花一现,是许久未称呼的陌生。
温荷的气焰泄尽,眼里花白:“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看着温荷以前的旧照片,再看现在的她,温知禾始终不明白,当初穿着挺括制服,那样耀武扬威,傲气十足的温荷到底去了哪里。
她小时候是那样崇拜她,听她说离奇又惊险,怪诞又啼笑皆非的案件,转瞬去班级里,头头是道、依样画葫芦地讲给朋友。
温荷不再做那份体面威风的工作,去端茶倒水,去别人家里帮佣,也是她的选择,温知禾没法置喙,可她为什么刚从一段失败的婚姻抽身,又能很快毫不犹豫地投入另一段没有自由可言的婚姻里做家庭主妇?
她有多少年没有自己出远门过?身份证是过期的都不知;她有多久没有给自己买件衣服?身上穿的还是去年前年夏天的裙子。
从发誓要成为和她一样的人,再到引以为鉴绝不重蹈覆辙;从曾经促膝长谈无话不说,再到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远到罅隙里不是穿透的过堂风,而是一堵实实在在厚重的墙垣。
青春期时太过敏感,温知禾不是没向她说过那些刺痛人的话,她喧嚣,不忿,锲而不舍地质问、控诉,企图让温荷像从前那样;也曾顺从,平和,默默无闻地承受不被关照、记起的时光。
或吵闹或安静,或蛮横或冷暴力,她不得不承认,那时的她还是很爱温荷。
可现在她绝不可能帮她。
一通电话打破宁静,是网约车的司机拨来的,听着耳畔属于当地人的女声,温知禾思绪迁回,揉了揉眉心:“嗯,马上下楼。”
她看向温荷,双眼淡得像圆镜:“回去吧。”
“你自己回去吧。”
——你自己回去吧。
是温荷曾在电话机里对她说过的话。
她走过熟悉的街道小路,来到老式楼房,因为找不到钥匙打不开门,就坐在楼梯口做作业。
绕到楼房隐蔽的铁栅栏旁,温知禾看见温荷从一辆轿车下来,她穿着漂亮的红裙子,和当时还是陌生男人的宋清风相拥,互诉衷肠。
那时她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值得高兴的秘密。
后来她才知道,温荷要去一个新家。
不属于她的家。
温知禾收拾好情绪,将温荷送到楼下。一路上,温荷都很平静,直到看见那辆车,她忽然不顾旁人的目光,没那么体面地拽着她的衣袖,像豁出去般,哭诉着辛酸不易。
酒店礼宾、助理、过往的路人一一看过来,这里距离片场不远,还有刚吃完午饭的工作人员往她这眺,温知禾揽着温荷的臂弯,难以撒手,颇有种被架起来的感觉。
青天白日,她难捱这么多人的目光,手在抖着,并没有发现口袋里颤动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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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徵朝第三次关静音拨去电话,仍然不被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