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酒桌上的审视寒暄,觥筹交错,贺徵朝不以为意,兴致缺缺,始终敛眉垂眼看着手机屏幕。
包厢门口,夏博易通过礼宾带路,绕过屏风,走到他身边,低声说耳语。
坐在主座的贺鸿忠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眼见他这最满意的继承人即将早退,他终于不由开口:“干什么去?从刚才到现在就心神不宁,像什么话。”
餐桌上的都是一些贺鸿忠的亲朋故友,彼此在早年就有着纵横交错,难以割舍的关系,论资历论辈分,贺徵朝都是后辈。他系上前身的纽扣,微微躬身,望着一圈人,举起一杯酒大方回应:“有些要紧事没办完,我先退了,还请诸位前辈见谅,之后我再回请大家。”
他没喝这杯酒,稳当地落放到桌上,继而向后方大步流星走去。
饭桌上沉寂了一息,众人看着贺徵朝消失的背影,继而皆不由自主地端详主座上的男人的脸色。
贺鸿忠早年本就长得黝黑,现在年纪上来,老脸满是横肉,笑或不笑那张脸都渗人严肃。
这会儿他面无表情,大家心里都犯怵。贺氏集团不论在燕北、国内,甚至国际都有着数一数二的声望,现在小贺总独揽大权,大刀阔斧地处理一桩桩事,羽翼早已丰满,他们底下这些人也就只敢仰着贺董蛐蛐,哪儿能捅到人跟前说不是。
他们噤声屏息,只等贺董发话再应和。
谁料他冷哼一声,以锐利的目光瞪来:“这是都不打算吃了?一个个的怎么都不说话?”
众人:“……”
气氛短暂地沉寂,直至一个女人举起酒杯,笑吟吟道:“贺董,我敬您一杯,祝您身体健康,寿比南山。”
这番敬酒突兀但讨喜,好歹把氛围重新热络起来,就看贺董领不领这个情。
贺鸿忠看向那个年轻的女人,狭长年迈的双眼微微眯起,根据她身侧的人考量身份,倒没拂面,挥了挥手,主动问起:“坐吧孩子,你是……”
女人依旧站着高举酒杯,笑道:“我姓安,名是我奶奶取的,安琬英,叫我小英就好,贺爷爷。”
对她刻意的拉近距离,贺鸿忠没太在意,转而侧耳去听心腹递来的话。
大概了解来龙去脉,贺鸿忠眉头紧锁,摇摇头:“真是为这小姑娘?”
李叔点头应是。
贺鸿忠“嗬”了一声,冷笑:“我当是什么大事,还好意思早退!”
李叔眼观鼻鼻观心,又接着道:“夫人刚也来传话。”
贺鸿忠停顿,攥拳轻咳两声:“算了,别传我不爱听的话,今儿我又不回去,爱谁谁回。”
李叔欲言又止:“夫人说了,您要是不回,她就当您是在外面包了小姑娘。”
贺鸿忠瞪眼他,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然后,她还说什么了?”
李叔:“她还说,您要是再擅自回燕北,就别怪她不客气。”
听这番话,贺鸿忠也气得要撂下碗筷离开,他兀自给自己顺气了好一会儿,又道:“你去查查他那个老婆,什么来头,就敢这么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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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抵达一楼,梯门敞开,贺徵朝快步流星循着大门方向一路而行,夏博易跟在后侧都有些跟不上,分明他的腿也不短。
走出旋转门,下阶梯来到车旁,夏博易看眼手里的消息,这才有说上话的间隙:“拍卖行那里已经派人将夫人送的拍品放回家了,至于您说的人,确实前几天来分公司找过您。”
所谓的仪式感没时间进行,干脆就把拍品暗度陈仓收回来,这不仅稳妥也更方便。夏博易已经习惯上司随时更换的方案,反正为难的不是他,而是筹办那场晚宴的举办方,至于后者——
门由门童开着,贺徵朝没进,侧目睇他。
夏博易双手垂放身前,补充道:“在南城那儿。”
贺徵朝上了车,略一颔首:“找个时间安排一下,继续说。”
轿车冷气十足,私密性极好,贺徵朝刚坐下,便拿出手机查看是否有新消息,只可惜他拨过去的电话没一道被接听,消息也没有任何回应。
自从她开始拍电影,擅自提分手,这种事就屡见不鲜。
听着夏博易在耳旁娓娓道来的话,贺徵朝脑内串联成线,大致了解了情况。温知禾母亲离异再婚重组新家庭,这是先前他就知道的事,她继父欠一屁股债,要偿还的额度也不算高,她大概是手里有资金可还,所以不愿……
某种丝弦铮了一下,响起她曾说过的话,贺铮朝的指骨微微蜷曲。
温知禾除了不愿麻烦他,还有一种原因。
那就是她本不信任他。
第64章 巧克力
电影预计还有不到四周就能拍完最后的部分, 演员状态好,各部门配合到位, 说不定还能再缩短时间。
温知禾是数着日子,在自己的愿望本上挑勾,一个又一个,连做梦都是电影相关联的事。
从立项选角再到定妆搭景,从正式开机再到拍摄末期,每一步每一个环节,她自己尽力而为, 也不乏有团队的支持。快了,很快了, 只要等后期制作送审, 找媒体做宣发, 院线再发行,她的电影就会被人看见。
之前她害怕贺徵朝故意喊停或是压档, 将各种可能性想个遍,却从未想过,最后令她崩溃无助的,是温荷在所有人面前的叫喊责骂、无理取闹。
最初记忆里的温荷离她越来越远,一地鸡毛的初婚,并未改善的二嫁, 大的小的琐事、不被认可的身份、毫无价值的职位……她想过无数种造成温荷现如今模样的可能性,但她没办法为对方找借口。
——宋叔叔也养了我们好几年, 你怎么就这么狠心,连一点忙都不肯帮?算妈最后求你, 这是最后一次。
——你现在是长本事了,都开始拍电影了, 傍上有钱人做富太太就能忘本了?
当街吵闹被人看见不可怕,被指着鼻子骂不孝也算不了什么,这只是一个小县城,没有多少摄像头,片场全是自己人,温知禾身心俱疲,将温荷送回酒店,最后的支撑点被抽丝剥离,终于不由宣告下午怠工。
她把自己反锁在酒店房间里,躺在床榻上许久,闷头哭了会儿。
门外有人按门铃、敲门,温知禾都置之不理,丢到一旁的手机响了很久,久到自动关机才清净。
温知禾给自己一个下午的时间收拾情绪,而事实上,两个钟头之后她便能想清楚事情、思考问题。理智占上风,却不代表感性情绪不存在。
她深知这只是一件小事,可她就是觉得丢脸,可怕;她深知只要坚定底线,就没有人能控制得了她,可她仍然觉得无所适从。
这里的被罩床单刚被换,柔软又崭新,不知怎的,抱着另一张枕头,温知禾却闻到独属于另一人的气息,是令人安心的沉木香。那几个夜晚她都曾枕卧在这种清冽的气息里,对于已经习以为常的味道,她竟有些怀念。
面颊上的两行泪已是半干,枕巾被濡湿一大片,温知禾松开可怜的枕头,视线朝上平躺,听着滴答滴答的时钟,心里愈发空虚。
窗外还是一片艳阳天,她没有去拉开帘子,视线对焦在床头柜上,那本被贺徵朝留下的书籍。她拾起来翻开到夹着银杏叶的那一页,发现叶片已经干枯轻薄,没了原本嫩黄的颜色。
旁边还有一盒巧克力,酒心的,海盐的,焦糖咖啡的……有着各种各类不累同的口味,是贺徵朝排除她的过敏源,专门找人罗列组合好的巧克力。他说,尽管她一天吃两颗、三颗也没关系,等到她吃完的时候,他一定会回来。
圆桌上的花瓶插满了玫瑰,前天是卡布奇诺,昨天是洛神,今天是厄瓜多尔,寓意好运,等待,思念。她并不了解玫瑰,也只知道大众熟知的几类花种,所以贺徵朝送了绝不出错的玫瑰,也只是玫瑰,她能分辨得出的玫瑰。
玫瑰是他的替代品,巧克力是倒计时,温知禾下定决心对这些开得艳丽、每日换新的玫瑰熟视无睹,也不打算吃这盒巧克力的任一口味。她想矜持地留到贺徵朝来的那一天,把完整的巧克力盒展示给他告诉他,其实她一点都不想他。
眼泪是咸的,涩的,苦的,她缺乏糖分,所以吃一些也不要紧。
温知禾找了个理所当然的借口,驱使自己拆开包装,按照顺序拿了第一颗第二颗,塞入嘴里咀嚼,意外的好吃。
她并不满足于只吃这两颗,到最后竟只剩最后一排的五颗。
五颗,每天一颗,也就是贺徵朝必须在第五天回来。
如果她今天就吃完,告诉他这里已经空空如也,他会来吗?
温知禾放下巧克力盒,手臂拥着双膝,将下巴枕在上面深埋。
理智告诉温知禾这是不可能的事,他今天刚走,每日的商务行程排得满满当当不能再拖延,怎么会来,又怎么可能。
何况她今早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不要管她的事,现在再告诉他自己很需要他,多荒唐。
床头柜的手机还在充电,温知禾拾起来,长按开关,胸腔下是剧烈跳动的心。
她有所预料,也暗暗期待,但没想到的是,在她看见那32条未接来电的时候,屏幕正好弹出他的来电。一切都是那么恰巧,恰巧到温知禾甚至都来不及失望。
——即使只有一个钟头,一次午休时间,我也会来。
——你可以不信任我,毕竟我还没证实这些承诺,但我希望,你可以给我一次机会。
——今后的每一天,只要你想到我,需要我,我一定会出现。
他打了几通未接电话?难道没有别的事情要做?还是说,他是因为上午那通电话生气,特意来质问?
髌骨抵着胸膛,与突突的心跳共振,温知禾不免有些悲观,不敢去接,也不敢想,那些等着她开工的摄制组、演员怎么办。
她好懦弱也好矫情,因为一件小事耽误所有人的工作。
十秒钟。
电话铃声只能持续十秒钟。
贺徵朝给了她十分钟的时间说清楚那件事,但她拖延,踟蹰,好面子,瞻前顾后。她还很吝啬,只给他十秒钟的时间,等他会不会再打来第二通电话。
铃声停了,屏幕上的蔚蓝色壁纸亮堂刺眼,反映在她的面容上。温知禾看着一行行垃圾广告,几十条未接来电,还有其他人慰问的消息,心里突然静了下来。
而下瞬,屏幕再度弹窗显示来电联系人。
他竟然锲而不舍地又拨来了第二通。
温知禾不由愣怔,在出神的第三秒,她的手指划开了接听键。
屏幕显示开始读秒,温知禾放到耳边,听到他伴随着电流的磁性声音,眼眶又涌上热意。
听筒里,贺徵朝浑厚地叹了一息:“哭了?”
温知禾抹开泪:“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贺徵朝嗓音放沉:“怕你出事。”
“不仅我的助理向我汇报过,你的助理也给我打过电话。”贺徵朝顿了顿,又问:“现在在酒店套间里?”
温知禾嗯了下,迟疑地抿了抿唇:“……那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温知禾不答。
“我知道一些。”贺徵朝握着手机,垂眼道:“但我想听听你说的。”
温知禾感觉有无数根针密密匝匝地扎到心口,不疼,又麻又痒,她的脖颈确实红了一片,是被哭红的。
她垂眼攥着手指,回得慢吞:“你都知道什么?”
贺徵朝缓缓而言,是轻哄的口吻:“我知道有一个人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鼻子。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她只是遇到烦心事,暂时想要寻清静,稍微喘口气。”
“她现在也许觉得自己糟糕透了,天要塌了,但我并不这么认为。”
“所以我打来电话,想问问她,她是否还好。”
温知禾的泪戛然而止,眯眼只能勉强挤出很细微的泪珠,因为鼻塞,她不得不张着双唇来呼吸,所以呼吸频次并不是很平缓。
贺徵朝一贯喜欢用哄小孩的话来哄她,不论是床上还是平时,以前她最恼他这种口吻,但她却愿意配合:“……她还好。”
贺徵朝:“嗯,那我放心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