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国寺戌时就闭了寺,但这岂能难倒了小王八们?
于是阴萝就看见墙角根下,齐唰唰站了一排少爷小姐,还有家仆给打气的,“对,姑爷您再蹲下来一些,哎唷,您这头太圆了,小姐滑了一脚,差点滑掉了良缘,啊呸呸,不要紧,咱们拿衣裳叠叠……”
练星含跟阴萝没这方面的烦恼,他们一个飞跃,爬上了墙檐,因为夜色太暗,阴萝爬墙的时候,踩中了好几颗脑袋,底下又是一阵哀叫声。
“哎唷,姑奶奶欸,您快行行好吧,我这都快被踩秃噜了!”
遛进大相国寺的还不少,都鬼鬼祟祟的,猫着腰儿,碰到同行,拱一拱手,拉着意中人跑得飞快。
显然不想跟他们碰上。
“元幼平,我们去八角琉璃殿!”练星含低声说,“里面有千手千眼观音,灵的呢。”
?
蛇蛇揭短,“你都在府上养胎,脚都没迈出一步,怎么知道这灵的呢?”
练星含差点就把他收买雷夏,问遍登真求女观音的事情抖出来。
要是他说,他头一胎想给她生个王太女,这小混球定是很得意吧?
他才不想她得意呢。
“你别管!快来!”
他抓住她手腕子,跨进了八角琉璃殿,那些僧人早有预料这些香客的胆大包天,索性也是求姻缘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殿门都是半阖的,没有彻底上锁。
中心亭中,供奉着一座镀金观音雕像,底下则是她的善男信女,白昼里的宝华香烛气味还未消散,浓烈地铺在周身。
阴萝肩头一紧,被人脱掉了那一件猫尾红的纱罩衣。
?!
这还得了?
蛇蛇挣扎,试图抓回这件纱衣,“我还不至于饥渴到这个地步啦!”
练星含哼声,“元幼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你想让我趴在菩萨面前……哼,你想得美!”
他心道,装什么呢?
七十六场梦境里,在佛前焚身,他领教的还不够深刻么?
“飒飒。”
少年魔种手指挟着纱衣的玉珠,随手一扬,披在乌浸浸的发顶,将他的肩膀与腰臀都掩了进去,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濛濛的绛红,本就阴诡冷艳的惨白容貌,愈发幽深鬼魅,偏偏孩子气咬着软烂的唇心,泛出一点活人的艳色。
“元幼平,我们,我们在观音面前,拜一拜天地罢。”
说着,别扭转过身来,只留给阴萝一个烧得余烬猩红的耳尖。
?!!!
阴萝大为震惊。
你魔种欸,杀人不眨眼的狗杂种,你居然要拜观音?!
但少年魔种却极其认真,他从头到脚披着阴萝的那一件殷红纱衣,好似顶着一张出嫁时的大红盖头,之前他在平恩殿里,还被这小畜生侮着脱了衣衫,最后为了遮羞,披上了她那一条宿墨般的腕纱,也好似新娘出嫁。
可那一次他是满心仇恨,只想着将她做成人彘,或者开膛破肚,哪里会记得这些暧昧痕迹?
却不料,短短几月,世情流转,他竟主动怀了她的孽种,更要在菩萨面前,讨一场天长地久的诺言。
少年魔种的双手细长清凉,则是与她的十指交扣,拉过来,贴在唇边,任由鼻尖的热息交缠,与她悄声密语。
“元幼平,我知道,你也是神洲的帝姬是不是?你这次下凡来,到这个人间,也是为了那救世的神子令是不是?”
阴萝装傻,“什么呀?”
“你还同我装?”少年魔种流露出一丝不屑的傲慢,“这是我的第七十七世,我什么豺狼虎豹没见过?六界都等着我魔道一途功行圆满,回归极皇大宫,她们太急了,也太露骨了,总想着拯救我,要做我大宫魔后。”
世人都爱锦上添花,却无人关心他从何处走来。
元慈柔是如此,江双穗也是如此。
可他冷的太久了,总想抓一抓那不切实际的,便也装着入了戏。
否则。
真当他稀罕那小婢女送来的几块冷掉的糕点,几件不合身的冬衣吗?
人心叵测难懂,都不一定能被这点小恩小惠收买,何况是他这一颗无情无义的魔心?
这些救世神女们总是高高在上,以为在他落魄之际,施舍个一两分,再奉上一张甜笑脸,说着什么人人平等他也平等的空话,他就能如无脑猪狗一般感激涕零,为她们赶赴水火,忠贞不二了。
索性他也虚与委蛇,将这些神女做他的踏脚石,助他魔统稳固,千秋鼎盛。
那小婢女气运浓烈,又做事笨拙,不怎么有脑子的样子,稍微装个可怜就上钩了,正适合做他的半颗魔心。
如此一来,他也可以借她一死,用复生祭阵来剥夺这一脉鼎盛人道。
于是人人皆知,他是为情所困,为情所祭,便大大减轻了他的声名狼藉,说不定这一则千古佳话传出去,还能吸引一些新的救世神女,用清白的身子,用温良的心脏,来拯救他们这一些可怜落魄的无情魔种呢。
世人也是奇怪,唾骂君王暴/政,可要是君王为戏美人一笑而暴/政天下,那就是用情至深,后世也会冠以情圣之称。
不管什么,只要是沾染了情,都仿佛值得可悲可叹,都能减轻原本的罪孽。
他对此不屑,却也不妨碍他以此为谋。
可大魔祭祀没有告诉他,若他钟爱的不是这些愚蠢的、善心泛滥的救世神女,而是一个处处压制他一头的混世魔星,那他又当如何?
世人都说女子失身,失贞洁,失情爱,可他却觉得,他的清白身子,他的满腔情愫,他的狠毒野心,他的傲骨自负,永远毁在元幼平这个小畜生手上了。
再也没有一个女子,可以如她那般,悍戾、暴虐、又娇甜地进入他的身心。
他也再接纳不了任何少女。
于是他说,“元幼平,你要救世是不是?我可以不觉醒,不灭世,我甚至可以不做这极皇魔种,不回归极皇大宫,我不再轮回,不再渡劫,六界会少一个搅风搅雨的魔头,但人间会多一个普通平常的少年、丈夫、父亲、祖父。”
他指尖紧紧叩进她的指缝,在人间最信奉的菩萨娘娘面前,一声一声叩着心愿。
“可元幼平,你知道的,我很贪心的,我要此世,我也要此时,我要此世此时的你,不管是神女还是魔头,你要彻彻底底属于我,我要我死的那天,天晴不晴的无所谓,花不花开的也无所谓,我要你坐在我的床头,儿孙们也在我的膝前。”
“我一定是要死在你的怀里,带着一头银发,带着你给我编的铃铛小辫子。”
然后我闭上眼,你就可以走了。
我允许你,你可以永远地离开我,永远地忘记我。
你的双足可以踏过春水大荒,你的双眼可以饮尽龙血玄黄,你大可以去做你的神女,你的佛姬,你的妖魁。
你求千秋,求万古,你的天地山高海阔,永无尽头。
而我这般的阴暗螫蝎,与你这一刹那的辉煌擦肩而过,等余光散透,我会安静且乖巧地,沉眠在腐朽的巢穴里,永不成为你的救世拖累。
“元幼平,我不要虚无缥缈的来生明日。”
这少年魔种披着她的猫尾红的罩纱,金丝光影交叠流动,他如新娘般祈求,稍稍带着颤音。
“我要今生今日,若你答应,若你答应,你就,你就在观音前,吻我九十九遍。”
我不管你这一双唇,日后会怎样吻那来世的意中人,但我要此时此刻,它只属于我。
“元幼平……吻我,你是不是不敢?”
蛇蛇立马支棱起来。
“我有什么不敢的?”
他双眼透出一丝癫狂之色,“那就像小畜生一样,要我!”
半夜,大相国寺下了一场暴雨,滂滂沱沱,湿湿沥沥,黄绿琉璃瓦浮漾着银丝流光。
他们在菩萨的慈悲的青莲花目里,炽烈地接吻。
练星含将艳纱盖着脸,却盖不住这满身的樱桃毕罗,他微微分开唇瓣,吐出里头咬着一撮乌黑的发丝,如游鱼沉水,大雁坠地,似乎不敢看接下来那春日娇姬游青踏马的场面。
忽然。
她纤指顿住,飞快收了回来。
?
他迷惑地看着她,“这么快……就结束了吗?”
往常心意不通,他自然恨不得越快越好,省得被她招惹,可如今他却不知羞耻,总想缠她一遍又一遍。
“万一伤到我的王太女怎么办?”
元幼平一本正经地解释。
他既有些暖热,可又感到不够,双手勾缠住她的腰,那黑长衣如水中莲花一般叠开在她的身上,主动索吻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元幼平这一双手不似往日的灵活顽皮,僵硬如朽木。
再过不久,真定门迎来了第一场雪,元幼平戴上了一双华美繁复、交缠丝珠的黑绒手笼,也围起了玄狐披领,高高地堆在颈段上。
这有些异常。
等她从神元宫回来,练星含趁她酣睡,脱下了她从不离身的手笼。
他瞳孔一凝。
手笼之下,是一截僵化的、节棍状的木偶手掌!
——身躯木偶化?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练星含陡然想起石火梦身里的一世,她作为偃师,出了一本偃谱,其中就有以活人为祭,取出心脏,全身偃化,从此以后,偃人仍如活人一般,会哭会笑会思考,但心中再无情意,身躯也再无余热。
它再也不懂爱人。
“你做什么?!”
头顶一声暴喝,阴萝抽出自己的手,套进了手笼里,她低斥他,“……滚出去!”
“你说清楚,你身躯怎么会变成这般?”练星含抓着她不放,眼眶通红,“是不是……是不是你给我的那一颗心?是了,人怎么会有双心,没有心,若想活着,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想通了一切关节,神色渐渐变得冰冷。
“元幼平,你可真蠢,蠢极了。”
“啪啪!”
她拍着他的脸,不满地说,“你才蠢呢,我只是身躯变了,人还活着呢,大不了,大不了以后,我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