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萝扯下额前的一抹冷雪带,给他束缚上了双眼,又将自己最近用得勤快的一架笼夜大弓交到他手里,张悬素浑身紧绷,只因阴萝贴着他的后脊,“那就让弟子来做师尊的眼睛!”
她姿态熟稔,仿佛师徒之间从未有过裂痕。
张悬素心头涌出一抹雀跃,更被温水填满,“……好。”
“飒飒——!!!”
弓身颤动,厉箭离弦而去,射进水里,锋利破开了野芍药的青脉。
一百七十箭,箭箭从不落空!
她的呼吸酣甜,吹拂着肩颈。
但不知何时,周围的欢呼喝彩声骤然停了,死一般的寂静,而他鼻尖闻到了一丝腥味,越来越浓,越来越可怕!
帝师猛然摘掉白额带。
那水下的花,赫然变成了一张张沉睡的、分裂的面孔,全是,全是,全是他的学宫弟子!!!
那酣甜的气息也成了索命的,“如何,师尊,当日告密者,全在这儿里,徒儿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做得可好?”
他胃里翻江倒海,几乎是肝胆俱碎。
“啊——!!!!!!”
“罔象,残星,青松,英,年辉……”
他雪发飞扬,痛得大哭,恨意如荆棘,刺穿他的骨髓,他想呕,却呕不出来,帝师失态抠着嗓子眼,似乎要将那一股痛意倾淋出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
“啊,他们挡路了。”
他痛得头昏,双眼红如玛瑙血,“就因为他们挡路,就因为挡路?!这至高肮脏的至尊位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你可有想过,他们是弟子,若我们——”
“若我们?若我们如何?师尊,您修得可是无情之道,您以为您在说什么蠢话?”
这神洲蛇宫幼神显露了凶艳凉薄的眉目。
“若得成至尊,我令天下,肮脏算得了什么?您又算得了什么?”
第101章 第三个火葬场
船坞之上, 权贵簪花。
船坞之下,花尸沉渊。
他的弟子,死在他的一枝枝箭矢之下!
他以为射出的, 是求和, 是宽恕, 是期待,是使他们还可转圜的余地!
可。
他亲手,亲手, 亲手将他的弟子, 将那些熟悉的、崇敬的、憧憬的面孔,射得支离破碎。
什么万世师表, 什么圣人临世, 时至今日祂才辨明——
祂是一个在蜜甜的洞穴里丑陋生长的怪物!
若他再清醒一些,若他没有被那一丝嫉妒冲昏耳目,是不是, 是不是他就能发现这水下野芍药的异常?
他们一定都在怪他, 怪他!
惨烈又鲜明的对比,让帝师张悬素痛得更彻骨, 他指尖探入咽喉,想要刨出那一块深深的、盘结的、令他厌恶又痛恨的情肉,可是他挖破了内壁, 也只有一股腥甜的血, 空荡荡的唇, 空荡荡的肠, 如他那空荡荡的昨日今生。
他什么也没抓住, 什么也没有。
“呃,呃啊——!!!”
他剧痛弯下腰, 吐出来的,只有一些抠破的血絮,可是他难受至极,掌心握拳,死死敲着胸肺。
出来!出来!出来!!!
“噗哧——”
倾淋出来的,是一口泛白的鲜血,里头还夹着一小朵蜷缩的、羞怯的野芍药,残金色的花瓣皱着,再无当初的鲜艳丰润。
是学宫小考那日,他们在鹿洞里,她咬在笑唇里,像一条情窦初开的奶蛇,喂进了他的身体中,仿佛这样也能酿出一种蜜。可是他们都错了,这本就是野芍药,她长在旷野里,雾潮里,月明光光里,恣意又任性,哪怕无人欣赏,也与孤山点缀成诗。
她唯独不该被折下,被含在一张背叛的唇里。
“嘭——!!!”
帝师跳进了冰水里,冷丸四溅。
“圣师?!”
“不可!”
“快来人啊!!!”
有人惊呼。
但他听不清了,也不需要听清了。
万籁寂静,灵魂冷透。
月宫神祇伸着手,姿态缓慢,如同庇佑那流离失所的孩儿,将那一枝枝漂浮的野芍药温柔笼在袖袍下,雪缎般的长发慈悲拨动水流,渐渐浮开,尾端那一枚菩萨结滑进水中,消失不见。
祂的白发越长越多,几乎披覆了整个湖面,丝丝茸茸,闪烁着碎银的光泽。
祂胸前水波冷彻,环着一束紫裙色的野芍药。
“抱歉,先生来接你们回家了,没等久罢?”
宾客们屏住呼吸。
随着圣师起身,激流停顿,那满湖的冰水顷刻枯竭,宽旷的池里,从东到西,蜿蜒着一头蔚为壮观的白瀑之发,它浮着湿湿流光,又缠满了细簇花枝,它们似乎从未死去,热烈地盛开着。
他们听见圣师喃喃低语。
“天暗了,冷了,回去罢。”
走动之际,跌出一张遍布裂痕的玉兔面具,穗子编缠着一条粉紫色的玉京子,套着灿金色的小裙边,昂着头,很是神气的样子,雕琢者用最细腻的功夫,在指尖倾注他的情愫。
化雪坞又簌簌颤雪,掩埋了那一口白血。
东宫太子李承苍从内心深处,涌起一阵寒气,他神色复杂望向那神洲的天女,她表情甚至没有半分变化,唇角依然软薄而翘,少年的白孝装束冲淡了那柔媚的女气,耳骨咬着一枚五毒纹的镂空小玉盘,光影冷白而锋利。
心魔无非是功行、名利、权相、色欲,最后者更是他们妖魔无往不利的利器,但仙朝圣师这样抱月而生的绝世美人,他们妖魔也要轻拿轻放,可她却能放在脚底践踏,她还有什么软肋是他们可以攻破的?
有人坐不住了。
“……殿下,家中老母急诏,在下先告辞了!”
“殿下,好巧,家父急诏,我等也先走了!”
“殿下——”
不等下一人说完,阴萝转了下细眉,“怎么,你家老母生小弟啊这么赶?”
那人憋了半天,脸都憋红了,他家老母都百岁高龄了!
阴萝从袖里翻出一双手,戴着漆黑华贵的手笼,轻轻扣掌,“诸位不必担心,我再有通天的能耐,也不会一日之间,将你们都杀在此地,那么多人呢,这么冷的天儿,埋起来岂不是要冻伤我这手?”
众大人:“……”
那可说不准!老黄还不是给你说埋就埋了!
“不知诸位对今日狩猎社稷学宫的学子,有何感想呢?”这李七顷刻图穷匕见,“天冷了,大家也沾一沾旁人的热血,暖一暖身,说起来,咱们如此默契,便是一道的人了,往后还望诸位大人,太子哥哥,多多提携小弟。”
众大人:“……”
你个九转大肠的!能不能稍微尊重我们的命运?!
我们不想做你同谋!
“啊,对了,方才射花者最多的是——”
阴萝捧着福寿小绝山转身之际,场中已无一人,最后跑得慢的那个,四肢并用,刨出一片密雪,茫茫白白,完美遮掩身形。
?
至于嘛?
蛇蛇噘嘴,“干嘛呀,我这可是真心举办赛会的!”
“不愧是殿下,连彩头都省了。”宴享适当拍上一记蛇屁,“真是勤俭持家,贤良有道。”
他举起酒杯,往嘴里温了一口,还想着继续先前,被阴萝掐脸推开。
“瞧你得意的,还没到庆功之时呢!”
宴享有些失落,但还是自己咽了,笑着道,“殿下说得对。”
玄辞宫的射花宴开办之前,宣扬得满城风声,到落幕了,反而成了一桩闭口不谈的禁忌,谁也不敢随便传言。
帝师张悬素在玉磬山房闭关,社稷学宫也冷清了不少。
直到这日,他被长生宫传召,为的是另一桩告密之事——
有人告发,他违背师徒的尊卑伦常,逆乱学宫,不堪为师!
自仙朝立世以来,张悬素以帝师之名,被供奉在圣台之上,他得道九百年,传道九百秋,这是他第一次,以一种□□迷乱的、污浊世间人心的罪名,走进了这皇权鼎盛的大宫。
跟他对峙的,则是前不久,还跟他在白瀑城隍里,说着这里菩萨很灵喔的少年。
里头乌泱泱的,全是人头,有的面孔熟悉,有的却陌生得割裂,自从见过那一张张被他射碎的弟子花面之后,他的视物就变得困难起来,模糊又颠倒的,人面仿佛生了一层雾气,怪诡的。
唯独阴萝的很清晰,她的面孔盘曲着荆棘,他看一眼就刺痛得要流泪。
雪发圣师垂下了眼睫,水银瞳里结着污染的红血。
仙皇李谋隐在珠帘之后,李承苍作为太子,代行父责,“张博士都交代清楚了,你们可有什么话说?”
“我与帝师□□?诸位这是开玩笑吧?”
他安静听着她的轻蔑傲慢,在她诱导他亲手杀死他弟子之后。
“帝师九百岁,外色皮相维持得再生动,那也是一个苍苍暮年,垂垂老矣的男人,皮肉都松了,我才是一个二十岁的少年郎,我风华正茂,意气昂昂,雨水充沛新生,怎么会去贪图一截即将枯朽的老木?”
“诸位可别说,你们玩男人不玩嫩的,偏玩一个老的啊?”
旁听诸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