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对不起,就让我最后再任性一回。”
容雪诗血发飞扬,往前走几步,又克制停在阴萝的三步之外。
望着她那水淋淋又绝情的稚艳眉眼,容雪诗割舍不得,隐忍压抑,决定折下最后一回骄傲,“我知道,我们之间对错难论,但只要你肯,今后我容雪诗绝不会违背你意志半分,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今日你若不给我,明日我就要不起了。”
赤无伤一听,又不由得攥紧阴萝的手,难免浮动起几分躁动。
怎么总是这么多的情敌!
怎么总是想要带郑阴萝私奔!
好在,赤无伤听见这小冤家冷酷无情的话语,“我的佛,我们最爱的那一年早就死去,你还在执迷不悟些什么呢?”
容雪诗一怔,很久,他才缓缓眨动浓密眼睫。
是啊,那一年,她极爱他,什么都肯给他,连钟情都是他专属的,她最依恋的郑夙都要排在他之后,纵然她对一些年轻俊俏的小天君动了动眉眼,但只要他撒一撒娇,九根尾巴抱着她滚一滚,她就什么都不想了。
胃口还很小,真是又娇又好哄。
他却自以为是的,为了救她的命数,决定按照那天命预言所说,取了她的根骨去给那救世神女,急切想替她摆脱必死的结局。
可他没问她,她要不要这种耻辱的苟活。
他总以为活着就是最好的,总以为她能在身边就是最好的,旁的总不重要。
原来从那时起,他们的最爱就已死去,偏偏只有他还困在那一座相思门里,山崩水落后,草炙花也燃,偏偏只有他以为还能挽救。
“原来……如此。”
容雪诗喃喃着,他竟是一步又一步地,逆着光阴,倒退着脚步,出了婚典大宫,错过人潮,错过喜幛,错过无数零碎又熟悉的记忆后,那久违的天光从殿外淋瀑进来,从发尾爬到肩头,将他那一身淋淋血衣照得更加昏沉浓丽。
像爱者的喜服,更像不爱者的红袈裟。
这一瞬间,容雪诗又听到了他初初皈依的那日,那在他头顶响彻的亿万宝铃,他的归途竟然是一早也注定的。
“小僧懂了,小僧……再不会教施主为难的。”
他艰难地抬起手,拇指的指尖轻轻触碰,缓缓做起了施依印,那根挽着腰的冷香白狸毛沾了血污,早就掉在了地上,仿佛断尾的狐。
断的是九尾,他的情脉。
“——狐狸!”
施依印,又称皈依印,入者自去,再不回头。
梦春羽察觉到了什么,反而得了容雪诗一个笑,坦率的,明朗的,更像稚拙孩子般大笑着,又大哭着,眼泪颗颗灿亮晶莹,如朝霞前还未蒸发的露珠。
痛到极致,便是无知无觉。
“师父,春羽,我悟了,菩疆悟了,您当为我高兴,我今日圆满,您要高兴啊。”
容雪诗也翘起其他三根法指,皈依印即将凝成的前一刻,他就站在她这煌煌赫赫的婚典金宫之外,风掀红袍,艳相绝美,也笑容带泪地问她。
“蛇宝,我要解脱了,自由了,你也为我高兴吗?”
比起他还未曾经历过的二十万年后,他还是更喜欢二十万年前,因而他爱称她蛇宝更多过裙裙。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她还是不要他了。
若我爱这有爱众生,爱你这无情天意,入这浮屠天门,你会高兴吗?
“高兴着呢。”阴萝竟是比他还欢喜,她的新娘妆是极艳的,红润唇心不笑也俏,再用金粉饰了一只欢喜香水蝶,随着热气流出,唇角上扬,这欢喜香水蝶也仿佛活了般翩翩起舞,“到底是情分一场,你若能好,我当然快活死啦!”
她的手指不知何时也捻了三根佛香,恭贺他成佛。
此时,天穹高阔无云,这天意也是掷地有声!
“不求我佛偏爱我!还愿我佛的天意子!永远都在众生之中!”
阴萝的翠冷蛇瞳也扫过小圣陀天宫,“可千万别再给我玩什么婢女神女批命了,既然知道是狗屎,就不要玩第二回!向来没有任何天命,是踩着众生尸骨上位的!”
她被那佛者批命踩了一回就够够恶心的了!
再来一次阴萝不保证自己会不会让万佛同死!
要她说,所谓的批命就是个吸血盘,不管是真龙天命,皇后凤命,甚至是插手到神天的救世神女奇命,就是为了让苍生做衬,突出一人,吸着苍生的血,成全自己的辉煌前途,真是批脸都没有!
这种一人天命的救世预言,倾尽所有只为供养一人,供不供得出真佛还不好说,但阴萝觉得这大概会是个吃饱喝足就想躺平的吸血废物!
期待一人救世,还不如趁早准备,全域练战,把灾劫杀穿,死也得要咬穿对方的喉颈!
她这一方天意跟别的不一样,至强也至暴戾,既然她看不顺眼这种供养吸血的法则,当然是要摧毁扼杀!所有在天意之外的畸形规则,都会随着她的强横而灰飞烟灭!
梦春羽被她说得又是气劲一泻,不禁摸了摸鼻子。
得,多年前的旧账都给翻出来,天道记仇得很呢。
梦春羽又偏头去看,容雪诗身后的天光越来越浓,妙音阵阵传下,天盖,宝螺,佛铃,红莲香水海,香华众佛国也来迎他,将这一尊红衣圣妖灵的法身渲染得宏威壮丽,等他彻底跨入了这一座空门,浑身戾气与爱憎消减,眉目同样温和了下来。
他微微叹息。
容雪诗的泪意却也渐渐收了。
他遥遥凝视着阴萝。
那一尊被供奉着无数爱意的天灵,她离他那么近,就在他的眼中。
可她已经模糊,禁忌,不可触碰。
“好。我允你。“他说,“以后天命,众生自主,佛界再不干涉。”
容雪诗额心的水菱红印消了,那天生漂亮狭长的眼尾沟轻轻一掠,艳娇至极的桃心同样在渡化,起先是褪去了色,渐渐就化成了金沙,风过就无痕无迹。他仍旧披着那昏暗血瀑般浓艳极致的长发,它并不曾忘记自己缠绕过少年女子的灵肌妙骨。
它仍穿着那华丽夺目的红衣,也不曾忘记它是怎样一次又一次为她血染诸天万界。
祂仍然是华相,艳质,玲珑心,宛若一架品相极好的琉璃烧血珊瑚,只是从此以后这架血珊瑚要供在佛前,再不起一丝旖旎。
“还有吗?”
这天狐佛问她,“施主还有什么心愿?”
“还有——”
线香袅袅燃起,天正看着祂,用那一袭冷烧绿翡翠的清艳婚裙祝祂。
“愿我爱无痛!无忧!亦无怖!”
可唯有爱,才生忧,又生怖。
天狐佛静默了一瞬,祂周身华光粲然,却从黑绒内底的红袖飘出一张姻缘笺,碎得烂烂茸茸的,却很完整,能看得出被主人极其爱惜收藏着。姻缘笺还未飘到阴萝的手里,就燃起了桃火,在风的尽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弥陀佛。”
这新生的佛界世尊,新生的薄伽梵与她互相行礼,天光分明还那么亮,他们泾渭分明地守在禁线两侧。
“也愿天道施主,从此得偿所愿。”
这一变故是诸天尊者都没想过的。
怎么来百万光头来神天抢个婚,还把自己给渡了进去呢?
“……郑阴萝?”
赤无伤有些不安唤她,分明他们就在云海两端,分明他们已然决裂,怎么他却感到一种更深更紧密的联系?
“干嘛呀摆着这副脸儿。”阴萝回头,呶呶骂他,“一副我好像跟佛私奔的死样子!我又没跑!我像是那种会一走了之的负心女君吗?当我是那蠢货褚师旋呢?”
赤无伤很想说她是,但他是个识趣的爱情鸟,不会在这种重要场合惹她生气,只能避重就轻转移话题。
“什么褚师旋?她又干什么事儿惹你生气了?”
他才刚从二十万年后回来,对这里发生的事情都很陌生,当然他也找自己转世前的大兄赤水伽婴了解了一番。不知为何,转世前的大兄对他的敌意颇深,带他去寻沧溟帝珠的时候,脸色也臭硬得很。
赤无伤能明显感觉到那是一种妒火。
他很憋气,觉得阴萝又背着他勾搭他大兄,但他们二十万年后的六兄弟心中有灵犀共感,哥哥们为了避开共感带来的混乱□□,决定单身成全他,他是极为感激的,也默认郑阴萝会是兄弟们的心上人。
因而小凤皇恼火归恼火,也只能咽下这口兄弟带来的妒忌。
但他又转念一想,幸好他来了二十万年后,大兄还没转世,共感也不复存在!
爱情鸟恨恨地打定主意,今晚他定要跟郑阴萝狠狠被翻红浪,红烛高照,弥补他这些日受到的兄弟暴击!
阴萝撇嘴,“太元玉女褚师旋,就是那个初代神女真道,被那救世系统洗脑控制,自以为得到天命之子的真心就可以拯救苍生,也就是那什么神女爱一人就救众生的套路,为了博取天命之子的好感,又是逃婚私奔,又是凄美自绝,吐了一缸血还要跟天命之子告白呢。”
赤无伤一听,立即紧张,“你没被系统附身吧?”
祖宗翻了白眼,“那些系统都是挑软柿子来捏,软啦吧唧没骨头的才好控制,他们敢挑我?不怕牙磕崩了呀?”
要是系统真中挑她也不怕,她还能顺着系统顺藤摸瓜,摸去异界,再度杀个腥风血雨。
少年天神深以为然,“也是,你就是茅坑里的臭石头又硬又难啃——”
阴萝:“?!”
这爱情鸟是想被她拔毛煮了吗?
阴萝还想再骂,被他侧过颈,含情脉脉地含了一枚湿漉漉的吻,少年天神眉眼快活,赤红小辫也高高扬翘,“郑阴萝,小爷骗你的,你哪里小爷没伺候过,是香的软的,小爷都快溺死了爱死了,嗯,真不骗你!”
天意姑奶奶顿时被哄得眉开眼笑,踮起脚尖摸摸这颗英武凤头。
“很好,这才乖仔!”
众君面面相觑,他们是觉得这一对实在是太过孩子气儿。
没有隆重成婚的气氛,倒像是在玩游戏。
纵然功行修为高深极致,但那两张漂亮年轻的俏嫩脸儿摆着,脾气又是如出一辙的顽劣火爆,不管是婚典游行,还是婚宫合契,这对小冤家一路上都在吵吵闹闹,说说笑笑,没有半分嫁娶的紧张感,天真的怎么说呢?
就像是两尊小恶神,都没心没肺的,似玩着一场幼时过家家。
赤无伤可不这么想,他觉得今日的郑阴萝可真是美惨了,小爷也真是威风厉害坏了,竟然真的将这姑奶奶拢在了胸怀里!
曾经的天阙神洲也出了一个诸天神姬最难娶榜,这位天意祖宗毫不意外,高悬榜首。
那时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喜欢上郑阴萝,还跟小伙伴们大放厥词,说郑阴萝日后定没神君肯要,不知道是哪个蠢东西告了状,被她气势汹汹不远万里杀到了凤凰阙,又是掼着他抽了一顿狠的。
当时的小凤皇抽抽噎噎,也是发了狠发誓,等小爷凤凰涅槃,定要把郑阴萝抓过来,狠狠揍她个屁股开花!
幼时的委屈,怨恼,嫌弃,年少的憎恶,冲突,争吵,都随着那一步步的追随,一吻吻的坚定,一次次的回头,在光阴长河里沉淀出一种深厚的情谊。
现在倒是他想要跟郑阴萝开花结果了。
别说是被她揍了,就算她那蛇屁屁盖着他的脸儿,又有什么所谓呢?
其实回过头想想,从小他就是郑阴萝的所有物,他的第一次哭,第一次笑,剪掉的第一根辫子,湿掉的第一床被子,哪个不是都跟郑阴萝有关的呢?只是凤凰圣族高傲自负,又好面子,他总不愿意承认自己喜欢郑阴萝,好似先承认了就是低她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