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送菜的车夫也负责做饭,胡大将军怕他们人手不够,便让军中伙头兵跟着打下手,那边热火朝天支起了大锅,可仅过了半个多时辰,伙头营那边便闹开了,几个伍长推推搡搡进了大将军的营帐,胡大将军一看,他们都臭着一张脸,似是遇到了什么坏事,便问:“发生了何事?”
他的副将在边上皱着眉:“军中不许无故喧哗,今日你们若不说出个好歹,便自行下去领罚!”
其中一个中等个头的伍长没憋住,满脸写着晦气:“大将军!您不知道,那几个车夫,他、他们是女人!咱们军营里怎么能进来女人?这仗还没打,风水就要被她们败坏光了!”
卫刺史听了,肩膀轻轻一抖,他身侧的老婆子笑吟吟没说话,胡大将军则皱眉道:“什么?那几个车夫是女人?”
他完全没注意到这回事,主要是卫刺史带来的这批人,个头比他的兵还高,穿得也不是女子衣裙,谁能看得出是女人?
“卫刺史,你这是何意?”
要是可以,卫刺史愿意跟胡大将军把酒言欢,因为他也觉得让女人进军营不吉利,可惜现在哪里有他说话的份,所以只能干笑:“大将军何出此言呐?女人难道就不是咱们大右的子民了?要是没有女人,哪里有家,哪里有国?”
胡大将军听了他这番话,顿觉匪夷所思:“没有女人,自有男儿保家卫国!”
老婆子呵呵一笑:“想必大将军是从亲爹皮燕子里生出来的,否则怎地阳刚之气如此浓烈,都把老婆子我给熏住了。”
卫刺史眼看不妙,火速打圆场:“大将军息怒、大将军息怒!我家这位嬷嬷呀,就是心直口快,其实她没恶意,大将军您想啊,咱们男人都是女人生的,是不是该对女人友善点?怎能她们进了军营,就是不吉利呢?”
胡大将军脸色一沉,正要开口,老婆子问:“大将军,我听说你们军中还有营伎,不知是真是假?”
卫刺史差点哭出声,两方人数悬殊,自己这边势单力薄,人家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够把咱淹死了,您老人家能不能收敛点?别捋老虎须子?
乸婆素来喜爱追求刺激,她都活到这岁数了,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便笑得很是和蔼,对胡大将军及那几个伍长道:“嗨,早知道女人进军营这么晦气,大将军你带着手下回家多好呀,以后这军营就只招女人,再平叛时,直接让女人打头阵,让她们把晦气传给敌人……老婆子没读过什么书,兵法里是不是管这个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眼看胡大将军手都握到了刀柄上,卫刺史生怕下一秒血溅当场——别误会,他不是担心乸婆被人砍了,这老太婆一张嘴跟淬了毒一样,一百句话都没一句好话,实在是欠砍,要是可以,卫刺史也很想砍她一刀,他主要是为胡大将军着想,要是乸婆在这把胡大将军给毒死了,他还怎么活着回去呀!
这次他可是带着主子的任务来的!
于是卫刺史又使出了他那鬼哭狼嚎的绝招,扑通跪地,抱住胡大将军的腿开始哭诉,哭自己自幼死了娘没了爹,全靠乸婆照顾长大,乸婆对他恩重如山,她性格率直不知收敛,刀子嘴豆腐心,真的不是坏人呀!
胡大将军被他烦得要命,很想一脚把卫刺史踹出去,然此人是正三品朝廷大员,哪怕自己官儿比他大,也不能羞辱于人。
有卫刺史这等为了活命不要脸皮的人从中斡旋,胡大将军总算是饶了乸婆一命,他勒令卫刺史将外面的女人全都送走,话没说完呢,外头传来一阵嘘声,动静还挺大,乸婆背着手率先走出去,卫刺史怕她出去找事,连忙去追,于是胡大将军及其它人也一并跟上。
这一出营帐,可了不得,四名伙头兵跟粽子似的被人捆起来扔在脚下,宛如叠罗汉般一个接一个,而将他们捆起来的女人正抬起腿踩在最上面那人的心口,土匪般质问:“你他爹的服不服,啊?服不服?不服老娘阉了你!”
她手里握着把乌黑锃亮的菜刀,跟耍把戏般在虎口处打转,看得人心惊肉跳,总感觉下一秒会砍到手指。
伙头兵们也是能上阵杀敌的,绝对称得上一句孔武有力,可现在他们却被人踩在脚下,还大声喊着服服服,胡大将军的老脸都被丢尽了!
“嗨呀。”卫刺史拍了下手,诚恳地对胡大将军道:“大将军莫要见怪,我们襄州啊,穷!家家户户拼死拼活干一年,也就刨点能填饱肚子的食,甭管是九十九的大娘,还是刚会走的小孩,那都得干活,不干活没法吃啊,所以襄州的女人,未免彪悍一点,还请大将军见谅、见谅哈。”
胡大将军看着那女人一只脚踩得四个男人动弹不得,还毫无羞耻心地拿着菜刀对准人家裤裆处瞄准,似是在找方便下手的角度,他沉默了。
这叫彪悍“一点”?就“一点”?
卫刺史不敢说啥,他哪里敢说话,他就是整个襄州地位最低的那一个,只能用眼神疯狂暗示乸婆,求她赶紧收了神通。
乸婆摆摆手:“石头,干嘛呢?咱们是来做饭的,不是来打架的,别欺负人。”
石头把踩人的腿收回来,一脸无趣:“除了嘴厉害,其它一无是处,有这样的军队,我们大右可能要完蛋了。”
胡大将军怒道:“口无遮拦!竖子猖狂!”
石头看他这副模样,上下打量一番,挑衅道:“是不是大话,你敢来试试吗?你要是打得过我,我就承认你厉害。”
这话一说出来,胡大将军进退两难,他堂堂七尺男儿,怎能跟女人一般计较?更别说这女子一看便年纪尚幼,他都能做她的祖父了,输了丢人,赢了便是以大欺小。
乸婆见状,和和气气笑呵呵道:“石头休得无礼,大将军啊,您看要不这样,您跟我比吧,我这岁数正合适。”
胡大将军:……
打老人也不会显得有男子气概好吗?
卫刺史总不能真看着他们打起来,这老太婆不大能打架,但阴着呢,这黑压压一片的士兵,在主子手底下他都苟了两年,总不能今儿在这被踏成肉泥吧?
在卫刺史锲而不舍的劝慰下,双方终于各退一步,胡大将军不再追究他带女人进军营一事,乸婆则示意众人继续,但不要伙头兵帮忙了,她们自己干。
胡大将军一开始对车上的菜不以为然,直到香味儿止不住往外冒,这是他从未闻过的味道,香得他坐立难安,自大外孙死后,他还是第一次这样有食欲。
土豆咖喱鸡,青椒小炒肉,沸腾鱼加红薯焖饭,谁吃谁知道。
虽然还未与名叫樊珈的姑娘见过面,但在乸婆心里,樊珈就是她失散多年的亲生孙女儿,怎么会有姑娘这么会做饭,还这么大方,方子不要钱似的往外撒!
胡大将军一气干了三大碗,肚皮撑得溜圆,卫刺史还带来了酒,据说比大右所有的酒都烈,胡大将军不以为然,能有多烈?他长到这个岁数,喝酒那跟喝水一样!
他是不知道,古代生产水平低,酿出来的酒度数并不算高,可樊珈从宠妃系统那里弄到了啤酒的方子,之后耍赖撒泼弄来了蒸馏之法,卫刺史带来的这一桶酒,说句夸张的,多喝两杯,直接酒精中毒嗝屁都不为过。
就连空气中弥漫的酒香都令不擅饮酒的人昏昏欲醉。
扑通扑通再扑通,顷刻间倒了一地。
第260章 第十朵雪花(二十九)
民间造反者众, 谣言亦是一发不可收拾,樊珈能感觉到那种风雨欲来的氛围,宫中管得越来越严, 从前宫人们还能贪闲凑在一处说些悄悄话, 交流一下探听来的八卦, 这半年来却再也没人敢张嘴,有那爱说梦话的, 晚间睡觉都会用布条把嘴堵住,生怕祸从口出。
人人自危,甚至连日常讲话都需要谨慎小心, 免得别人误认为是在含沙射影, 一旦被举报上去,那可真是再无转圜余地,只能掉脑袋了。
樊珈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 可惜她独自一人也改变不了什么。
她对宠妃系统吐槽:“谁说皇帝掌控不了言论,我看他要是想,怎么都能管得住。”
从穿越至今, 樊珈不知听过宫里传过多少谣言,这是个到处是秘密却又完全没有秘密的地方, 而皇帝总是游离在外,有时他会因谣言大发雷霆,或处置一些人, 或拔高一些人, 但他自己总是轻松游离在外, 像神一样俯瞰着世人。
别人为他哭为他笑, 为他生为他死,在他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 谁叫他是皇帝?
现在谣言发展到了他身上,他居然学会捂嘴了。
真神奇,原来想管是真的能管啊!以前在皇后娘娘的恩典下,樊珈还能每个月出宫一回去好再来,谣言四起后,即便她有品级在身,亦不许出宫门,除却当值时间,任何宫人都不许随意走动,一旦被发现便要按宫规处置。
外膳房的王善兴就是前几天栽了跟头,他在宫外有门路,为了敛财时常将宫中物品拿去变卖,其中不乏一些御赐之物,这些东西不能摆在明面上论价出售,私下却有不少喜好收集之人,王善兴因此在京城里置办了十几栋宅子,听说被查封时,还从其中几栋宅子里挖出了近十万两黄金!
十万两黄金,樊珈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她粗粗算了下,按照她穿越前的最新黄金价格,一克黄金大概在四百,十万两黄金那就是……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亿十亿……樊珈拿手指头蘸着茶水在桌上划拉竖式,差点儿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这王善兴还真敢啊!
“统啊,按照你原本设计的路线成功当上宠妃的话,能有这么多钱吗?”
樊珈真心实意发问,并请求系统予以答案。
宠妃系统道:“请宿主不要如此肤浅,爱情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
一般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回答,樊珈会自动翻译成不能,王善兴死得真不冤,怪不得皇帝要把他五马分尸,你说他一个太监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有命攒没命花,最后便宜全让皇帝占走了。
正想着,樊珈感觉身体有点不对,好像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她火速回房,从床头小柜子中取出一条月事带,身为尚食,她用的月事带比普通宫女好多了,即便如此也还是得重复利用,樊珈不放心,每次都要放到走廊下让太阳暴晒,而且一根月事带绝对不用超过五次。
尤尚食头一回看见她把月事带晾在走廊上时,惊的下巴差点掉下来,明明这边的正房只有她们俩住,而且哪怕算上偏房,住在这的也全是女人,她还是冲过来把月事带拿了下来,那是樊珈第一次看见严肃的尤尚食脸那么红,好像让月事带见太阳是件大逆不道的事。
打死她也不要用在屋里阴干的月事带!
尤尚食犟不过樊珈,毕竟她不可能随时随地看着樊珈不把月事带挂走廊上,两人生活在一起,在习惯上无非就是你同化我我同化你,慢慢地尤尚食便放开了,谁让太阳晒过的月事带比潮湿的更舒服?
外面越来越乱,宫中管制却愈发严苛,别说是樊珈,即便是一直与宫外有联系的尤尚食,也很难再及时获取外界信息,由此樊珈猜测皇帝越来越疯了,比皇帝疯得更厉害的,还有胡娴妃。
她生了两个儿子,素来在后宫独占鳌头,宠爱鼎盛之际,人人皆要避其锋芒,宫中人只知有她胡娴妃,却无人知晓皇后,她的长子聪慧博学,幼子活泼伶俐,这便是她后半生的依靠,她原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德高望重的祖父,位高权重的父亲,天下至尊的夫君,两个健康聪明的儿子,她这一生多圆满呀,唯一的不幸,便是不得不与人分享夫君。
这给她满是蜜糖的人生中增加了些许苦涩,可她敢发脾气,敢去处罚那些无耻的、与她抢夺陛下的女人,陛下从不会说她什么,就连她怨恨得宠的曹妃,将曹妃刚生下的孩子替换掉,陛下依旧为她隐瞒了下来,这难道还不是爱吗?
她是特殊的,独一无二,没有人能替代的,为了这样的特殊,胡娴妃能够忍受这一点点苦涩。
可两个儿子接连死去,明知道里头有蹊跷,陛下却只会口头搪塞她,说什么严查、追究到底,为何她等了这样久,还是没有结果?
胡娴妃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原来如此无能,她在后宫飞扬跋扈,却连自己孩子的死亡真相都无从得知,陛下瞒着她,除了默默接受,她竟没有旁的办法。
以往她装个病生个气,陛下就会来哄她,胡娴妃便认为自己在他心里很重要,如今她病得下不来床,陛下也不会再来看她,偶尔见面,他甚至不愿施舍哪怕一个笑容。
胡娴妃从皇帝这里得不到慰藉,便一门心思给儿子们报仇,她坚定不移地认为凶手是曹妃母子,因此不择手段去报复,反正再过火陛下也不会罚她,因为他还需要她爹在外面给他卖命。
胡娴妃心眼比不过曹妃母子,但她直来直往压根不给对方耍心眼的机会,管你说什么算计什么,我看你一次打你一回,搞得现在萧琰不得不躲着她走,因为一见面胡娴妃就扑上来撕打他,之前有一回差点用簪子划破了他的喉管。
曹妃这么多年被胡娴妃压着,自打儿子回到身边,那可真是春风得意,瞬间翻身做主,尤其是六皇子九皇子一死,太子一派又过于平庸,曹妃一朝得势,走路都带风,结果这胡娴妃阴魂不散,见她就打,害得她明明有最出息的儿子,却得避开胡娴妃。
曹妃安慰自己这都只是暂时的,她憋屈了半辈子,等她的儿子登临大宝,到时她有的是法子收拾胡娴妃!
说来也怪,这两年对胡娴妃避之唯恐不及的曹妃,今日竟主动守在胡娴妃的必经之路上,胡娴妃带着人远远走来,看见曹妃后脸色大变,想要上前打人,曹妃却笑了:“胡姐姐,我今日也是有要事才来这里等你,这可是件大事,对你来说十分重要,姐姐确定要先打我,而不是听我说完吗?”
胡娴妃冷笑:“有什么大事需要你这个贱婢来告诉我?”
她完全不讲道理,抬手就往曹妃脸上招呼,曹妃得意洋洋的表情瞬间扭曲了几分,幸好万真宫的宫人挡在了她前头,又不敢真对胡娴妃动手,只把人拦住,被胡娴妃又是掐又是挠,曹妃气不过,怒道:“胡大将军反了,胡姐姐不赶紧去向陛下请罪,还敢在此对我大放厥词?!”
话里是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胡娴妃压在她头上这么多年,不就是凭着个好出身?现在胡大将军反了,她不信胡家还能撑多久。
胡娴妃打人的手停了下来,干涩地问:“你说什么?”
曹妃心情愉悦地重复道:“我说,胡大将军反了,现在前朝已得知此事,姐姐啊,你还有心思在这里找我的麻烦呢?”
胡娴妃僵了数秒,转身便跑,连宫人都顾不上,曹妃整理了下压根没见乱的衣袖,微微一笑:“不到最后,焉知谁是赢家?”
胡大将军于弁州造反,打着“肃清妖物,以正朝纲”的名号,一路势如破竹,正向京城而来!
胡娴妃求见皇帝遭拒,她第一次忘记失去两个儿子的痛苦,在皇帝寝宫外长跪不起,她没了儿子,胡家却还有许多亲人,父亲怎么会反?他决不会做这种事,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诬陷于他!
可惜胡娴妃跪了一天一夜,整个人摇摇欲坠,皇帝都没有见她,自打两位皇子薨逝,胡娴妃身体便不是很好,再加上经常发怒,两年来时不时便要病上一场。
她跪得神志不清,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恍惚中胡娴妃意识到,也许自己并没有看起来那样风光。
祖父也好父亲也好,夫君也好儿子也好,她是只能依附他们生存的藤蔓,他们要她时,她才有脸面,他们不要她,她就没有办法。
陛下的宠爱也是如此。
在胡娴妃栽倒之前,一双手将她扶住,胡娴妃怔怔抬眼,发现是一直不被自己放在眼里,觉得早晚有一日能取而代之的皇后。
皇后娘娘将胡娴妃扶起来,对身旁的宫人吩咐道:“将娴妃娘娘送回去,再宣太医给她看诊。”
“皇后娘娘!”
胡娴妃顾不得其它,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反手握住皇后的手腕,眼露哀求,她跪求皇帝之事,后宫人人嘲笑,可不这么做,她还能怎么样?“求求您,跟陛下说一声,让我见见他吧,我爹一定不会谋反的,他不可能这么做!我祖父,我母亲,还有我的兄弟姐妹,大家都在京城,我爹怎么会置他们于不顾去谋反?这里面定有蹊跷,皇后娘娘——”
皇后很明白胡娴妃的感受,因为当年她的母家败落时,她也曾像胡娴妃一样,以为陛下一定会网开一面,以为见了陛下就能解决问题,因为他是她们的丈夫,他是神明,他是苍天,他应当给予她们一些怜悯。
事实上,不会的。
陛下的心是石头做的,他会宠爱她们,会让她们生下孩子,因为年轻的她们很美貌,因为她们能生。
漂亮,能怀孕,这就是女人之于陛下的价值,这价值换作任何一个女人都能提供,所以就算把骨头跪断,把泪水流干,陛下也不会心软。
“你先回去吧,陛下如今正在气头上,你越是跪着,他越是不喜,你要把身体顾好,这样胡家才不至于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