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这个生辰过得可真是跌宕起伏,好在终归是有惊无险,想想自溯宁手中所得的烛龙书,已经完全足够弥补他近日来所受的惊吓了。
今夜的生辰宴应该不会再起什么风波了吧?越斛目光扫过下方,没看到有什么不妥。
也是在他入席后,龙宫丞相捧着礼单上前一步,高声唱礼。
除了在场海族献上的贺礼外,澜沧海周边海域龙君虽未亲至,但也都有礼奉上,同属北海白龙族,便是不算熟识,也要给几分面子的。
数名龙宫侍女抱着酒坛,为席间宾客一一斟上琼浆,酒液落入犀角杯,并未在海水中弥散。
随着唱礼暂告段落,越斛握住面前酒盏,正要起身说些什么,面前海水忽然翻腾起来,让他将要出口的话音一滞。
他心中顿时生出不妙预感。
在海水翻涌的浪潮中,沉重威压降临,在场众多海族生出源自血脉的恐惧,如果不是恰好坐着,他们现在应该已经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
在这样的威压下,即便是龙族,呼吸也沉重了许多。
凭筝望向前方,神情隐隐现出几分不可置信,她猜到原枝不会善罢甘休,却没想到她能令昌黎氏神族现身于此。
只有神族法相,才有如此威压!
在无数视线的注目下,灵光中走出巨大虚影,眉心纹印亮起,正是昌黎氏族徽之形。
少女睁开眼,双目流淌着灿金之色,容貌与昌黎妙音人形时本身并无分别,只是长发如同水浪,两条巨蛇分别自她两手缠绕而上,下半身也显出蛇形,令人望而生畏。
这是神族法相,也是上古之时神族各部先祖的原貌。
领悟天地本源法则,将血脉中流淌的力量显化,神族便可召出法相化身。但也并非所有神族都能做到这一点,昌黎妙音以如今年纪便能显化法相,在神族中也属天资卓绝。
九天距北荒澜沧海路途迢迢,便是昌黎妙音,也不可能瞬息便至,何况她身在重华宫修行,轻易不能离开,不过以法相降临澜沧海便不必有此顾虑。
寒江面上笑意微收,在神族法相前,他并没有把握能与之抗衡。
况且……北海开罪不起昌黎氏。
原枝上前两步,向昌黎妙音俯身叩首:“婢子恭迎神上!”
神族——
降临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神尊的法相!
席间海族也都下意识站起身,不敢在这尊法相前安坐。
比凭筝所担心的更糟,原枝竟然请动了昌黎妙音,亲自现身于澜沧海中。
作为在场白龙族中境界最高的长老,寒江不再刻意压制气息,他站起身,向昌黎妙音恭敬一礼:“小辈生辰,竟得昌黎氏族女亲至,北海不及相迎,实在怠慢。”
昌黎妙音垂首看了他一眼,神情冷淡,并无回礼之意。
这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北海白龙族中,大约也只有北海龙君并几位修为已至化境的太上长老有资格让她还礼。
没有与他寒暄的意思,昌黎妙音冷冷开口,径直问道:“向我所遣使者出手的妖在何处?”
凭筝与越斛交换过目光,神色沉重。
她既亲至,又问起溯宁,此事看来难以善了了。
在场海族垂首不敢直视这尊法相,在听到她这句话时,面上都显露出讶然之色,澜沧海中,竟然有妖族敢对神族使者出手么?
贺楼潮如坠冰窟,随他前来的鲛人几乎要站立不稳,原崇山便是死在了贺楼部!
他们当真能瞒过神族么?
贺楼潮微微低着头,尖利指爪嵌入掌心,他却已经觉不出疼痛。
“神上容禀,其中尚有误会……”
凭筝顶着来自昌黎妙音的压力上前一步,试图解释,话还未说完便被她打断,昌黎妙音语气森寒:“胆敢冒犯我昌黎氏威严,理当以命相偿。”
她遣使前来,却一死一伤,若不将罪魁祸首诛杀,她颜面何在。
昌黎妙音并不在意原枝和原崇山做了什么,是不是咎由自取,既然他们为她效命,便轮不到旁人来教训,否则便是打了她的脸。
神族的作风,果真是一脉相承,贺楼潮不合时宜地想道。
大约是因为凭筝主动开口,昌黎妙音笃定她清楚溯宁去向,目光落在她身上,冷声道:“那只妖族在何处?”
万钧压力陡然加身,凭筝的身形晃了晃,她竭尽全力才撑住身体,没有就这么跪了下去。
不知出于如何考虑,在如此压力下,她仍闭口不言,一语未发。
见此,昌黎妙音也觉出几分意外,倒是有些骨气。
“怎么,如今北海白龙族是要包庇这触犯昌黎氏威严的罪妖了?”
越斛咬紧了牙,即便溯宁再强,在昌黎妙音的法相化身前,又怎么可能是对手?或许如烛龙这等大妖,还能有几分胜算,但她只是拿出一卷烛龙书,这卷道法又非她所撰。
身为妖族,他当然不希望应该是只大妖的溯宁死在神族手中,只是白龙族这么多年来小心维护,才延续了与昌黎氏的交情,又怎么能因他们而毁去……
就在他神色挣扎之际,与龙宫伴生的那株珊瑚树忽然散发出耀目光芒,将周围数百尺海域都映得亮如白昼。
在场海族不由都看了过去,越斛面上也现出怔然之色,珊瑚怎么会突然发光?
不,他立刻意识到,发光的并不是珊瑚,而是下方的……
昌黎妙音似也有所察觉,她抬起右手,缠绕在手臂上的巨蛇便游曳而下,破开海水,径直扑了出去。
“等等!”寒江心中一紧,连忙化作原形,白龙横在前方,挡住了巨蛇拍下的长尾。
昌黎妙音的神情沉了下来,眼中灿金之色闪动,如同燃起的火焰。
她没想到白龙族还敢出手阻止自己。
白龙的鳞片在海水中泛着寒光,寒江回道:“还请神上知,这是澜沧海龙冢所在。”
他若不挡在前,蛇尾落下,只怕澜沧海龙冢便要化做废墟了。就算神族势大,当着他们这些龙族的面毁去龙冢,也未免过分。
但他这句话,却并未令昌黎妙音改变主意,她不以为意地反问道:“那又如何?”
听到这句话,在场龙族面色都沉郁了许多。
昌黎妙音丝毫不觉自己这话有什么问题,法相上另一只手所缠巨蛇也游曳而出,两道蛇影在前,寒江所承受的压力顿时又大了几分。
神魔力量天授,即便是龙族也难以企及,昌黎妙音的年岁还不及寒江,但在她法相前,身为白龙族长老的寒江也不过勉力支撑。
两条巨蛇交缠向前,昌黎妙音抬起手,海水便随她心念而起,将白龙挟裹其中。
巨蛇咬上白龙颈侧,毒牙穿透鳞片,白龙发出一声咆哮,向海底坠落。
蛇尾拍向了珊瑚树根,龙冢外所设禁制难以承受这样的力量,轰然破碎开来。也是在这一刻,悠长龙吟响起,一条白龙虚影自龙冢中升起,两条巨蛇被冲击得倒飞了出去,发出愤怒嘶鸣。
海水震荡,以珊瑚为中心,形成的旋涡遮蔽在整座澜沧龙宫上方,像是要将其吞噬。
察觉到旋涡中酝酿的力量,巨蛇退回了昌黎妙音身周,猩红双目也现出忌惮之色。
白龙虚影被困在旋涡中,试图突破束缚从中逃离,但周围好像形成无形障壁,无论它如何挣扎也无法突破。
一把罗伞自旋涡底部浮起,在海水中转动着,龙脊为骨,鲛绡所成的伞面如同赤霞,流光珠缀于其上,宛如辰星。
铸器成形前若生天地之灵,不愿缚于器中,便会试图逃离,回归天地。
昌黎妙音望着浮在海中的罗伞,神色莫名。
罗伞飞旋而去,扑逐向白龙虚影,却为其接连躲闪。
见此,昌黎妙音伸出手,要在法器成形前将其毁去。
罗伞却自她法相落下的手边掠过,落入了纤长指尖。
旋涡中心,一角残破裙袂扬起,溯宁长发赤足,缓缓自龙冢行出。也就在她握住伞的刹那,白龙不甘地咆哮一声,最终在升腾的云气中,没入伞面。
昌黎妙音落下的手好像撞上了无形阻碍,再不能进半分,她垂首看去,面色阴沉了许多。
伞下,溯宁抬眸,灿金裂痕撕裂了那张清秀容颜,望之触目惊心。
也就是在这时,法相竟为莫名力量震退,昌黎妙音眼中显出不可置信之色。
“阿姐……”看着那张脸,飞絮喃喃开口,失神唤道。
但这怎么会是阿姐呢?
这怎么可能是她的阿姐……
她的阿姐,怎么可能拥有令神族都避退的实力。到了这个时候,飞絮便是想骗自己,也不可能了。
贺楼潮不忍地看了她一眼,又望向海水中正与昌黎妙音对峙的溯宁,心中沉重。
在神族面前,她还能有胜算么?
这也是凭筝所担心的,即便已经见识过溯宁实力,但她是否有与昌黎妙音一战之力,尚未可知。
她扶起为法相巨蛇所伤的寒江,以灵力为他疗伤,白龙鲜血淋漓的伤口终于暂时止住了出血。
两条巨蛇游曳在昌黎妙音身周,不断发出嘶嘶响声,她终于不再像之前那般目空一切,看向溯宁的神情多了几分郑重:“便是你杀了我昌黎氏的使者?”
听到这句质问,原枝下意识握紧了手,不知不觉间已经出了满身冷汗。
她没想到溯宁会有这样的修为。
本以为昌黎妙音法相降临,随手就能将其抹杀,不会让她有任何辩驳的余地,不想她却能强到站在昌黎妙音面前,让她问出了这句话。
难道一切还有回旋余地?越斛心道,溯宁只是伤了原枝,又何曾杀了昌黎氏使者,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之处。
但贺楼潮却再清楚不过,原崇山的确是死在溯宁手中的。
她会如何作答?
溯宁看着面前法相,神情不见有什么惧意。
昌黎氏?
想起贺楼部中叫嚣不止的阴郁青年,她平静开口,轻描淡写道:“是我杀的。”
既然她做了,便不必否认。
原枝面上露出了错愕之色,所以原崇山失踪,真是她的手笔?
如果不是昌黎妙音在场,原枝几乎要失态地大笑起来,这就是她自寻死路了!
在听到溯宁这句话后,昌黎妙音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灿金火焰在双目中燃烧,既是如此,她便定要她以命相偿!
法相力量沸腾,掀起滔天浪潮,前来赴宴的妖族即便竭力运转灵力,也无法与之对抗。越斛等龙族联手撑起护盾,垂垂老矣的玄龟叹了一声,化为原形浮在上方,终于压制住了来势汹汹的潮水,令在场妖族不至被挟裹其中。
乘着翻涌而起的水波中,巨蛇的身形似乎更大了几分,散发的力量令人神魂震颤。
这是在场许多妖族第一次领略到神族法相之力,也让他们真正意识到了神族的力量是如何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