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心中都浮现出了答案,却犹自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
她怎么可能是——
这原本应该是对付溯宁的最好时机,但在此时,就算燕王下命,无论是效命于王族的紫微境修士,还是只忠于燕王的白狼卫,都再无任何战意。
北燕是得玄女使授天命而立国,北燕生民又如何能与玄女使为敌?!
长缨怔然地望着她,久久不能回神。
四周倏而安静下来,诸多世族公卿仰望着溯宁的身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耳边只听得回旋的风雪之声仍在呼啸。
溯宁站在凤池台上,面前是那尊眼覆薄纱,与她不尽相似的玄女使石像。她与虚影的力量相撞,刹那间地动山摇,像是天地都为之颤动。
神族力量碰撞所惊掠起的数重风浪在凤池台上炸开,风雪呼啸着卷落,虚影力量消磨,最终化作了数点灵光飞散。
风声中,天光从浓云间隙中洒落,落在溯宁身上,似为她镀上一重辉光。
她是神族,玄女使——
不知是谁先低下了身,于是转眼间,此时身在凤池台上下的人,不论是何等身份,此时在溯宁面前尽皆俯首,一如数千年前。
第六十三章 昔年封离氏先祖,也不过是……
逝川伞面飞旋,落雪似乎刻意避开了溯宁身周,她站在自己的神像前,裙不染尘。
时隔五千余年,神族玄女使再临北燕。
邺都世族对溯宁的身份有过诸多猜测,却从没有想过会有这种可能。
凤池台上下一片静默,这些在北燕执掌大权,一言便可定无数人生死的大人物,此时皆噤口无言。
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仿佛都得到了解释。
她是神族玄女使,受天命助北燕立国,世代受北燕供奉的玄女使,连燕王宫中禁制都是她昔年亲手所设,又怎么可能拦得下她。
但谁能想到,玄女使会是在如此境况之下再临北燕。
邺都世族心中有万般情绪翻腾,难以分辨清楚究竟,倘若早知她是玄女使……
身在凤池台的数名朝氏族老大约是众人中最感到追悔莫及的,他们终于体悟到朝陵为何会留下那么一道遗命。
神族玄女使在前,即便献上整个朝氏又何足惜!但如此机缘,却被他们亲手推了出去。
余光注意到长缨,心中悔意顿时更甚。
她便是从玄女使手中得来了枪法?无怪乎短短两三月间,修行便有如此进境。
燕王袖中双手颤抖,甚至来不及扶正自己的衣冠,震声向溯宁道:“北燕第四十七代国君,见过神上——”
在他身后,诸多世族公卿也以燕国最高的礼节向溯宁俯身,口中皆道:“我等,见过神上——”
姜云来愣在原地,还是身旁侍从拉住袖角提醒,他才连忙随众人一道施礼。
他未曾想到,自己和长缨当日在山林中遇见的少女,便是存在于北燕无数传说中的玄女使。
怔然中,他忽又觉出几分高兴,有玄女使在,长缨就不会死了吧?
溯宁没有看面前这些向自己俯身下拜的人族,她抬目望远,宫城禁制破碎的刹那,在这片天地外的虚空中,传来一声凶戾啸鸣。
身长不知几千里之阔的鲲在星河中跃起,化为鹏鸟展翅,向她眼前撞来,但灿金锁链穿过血肉,深及神魂,将他永远禁锢于这片虚空中,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挣脱束缚。
上古大妖,鲲鹏——
溯宁终于知道,昊天氏与八荒缔结的约契是什么了。
“原来妖庭倾覆时消失的上古大妖,尽皆为八荒所缚。”南明行渊似喟叹一般开口,在溯宁耳边道。
六界都以为这些大妖死于妖族内斗,没想到他们是被困死于八荒外的虚空中。
南明行渊笑了一声:“从神族传道于人,昊天氏便已经在谋划妖庭的倾覆了。”
彼时,他尚且只是血海中一只低等魔物,而溯宁,也不过是得昊天氏命前往人族传道的玄女使,甚至没有资格探知这等大事。
八荒人族对神族的供奉,不断加固着昊天氏对这些大妖施加的禁锢,令他们至今不得脱身,永缚于此。
也因如此,妖庭倾覆得才会那么快,毫无挽回余地,自此妖族传承断绝,彻底沦落。
好在南明行渊并非妖族,便是得知此中内情,也并不会为此感到如何惊怒。
溯宁的神识为虚空所斥,眼前画面骤然破碎,凌乱回忆夹杂着幻象席卷而来,让溯宁难以辨出真伪。
她微抬起头,目光不知落向何方,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这样的沉默,让心下本就紧绷的燕王更觉压力。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向人低过头。
北燕国力强盛,身为燕国国君,放眼北荒,都没有人敢将他视若无物,否则北燕铁骑之下,一切都将化作飞灰。
但在神族玄女使面前,除俯首请罪外,他别无选择。毕竟连封离氏的权柄都来自神族,来自这位玄女使。
纵使燕王如何不甘,也不可能改变这一点。
未得溯宁回应,诸多世族公卿也迟迟不敢起身,心中作数度思量。时隔数千年,玄女使因何再现身北燕?
更重要的是,她会如何处置冒犯于她的北燕?
神族的强大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甚至生不出反抗之念。
溯宁收回目光,却没有看燕王,而是看向了持枪勉强支撑身形的长缨。
“还能走么?”
意识到她在同自己说话,长缨怔然两息后开口回道:“能。”
溯宁抬手,逝川落入掌心,她转过身,抬步向前。
长缨抹去嘴角鲜血,踉跄而坚定地跟上了她的脚步。
玄女使现身,就只是为了带走她么?以余光偷偷觑着长缨身影,许多人心中不明,玄女使何以如此厚待区区庶民?
“神上!”
眼见长缨跟在溯宁身后,一步步向凤池台下行去,有封离氏宗室终于忍不住开口。
“她刺杀了我北燕的太子啊!”
如果让她这么离开,封离氏威严置于何地!
须发皆白的老者跪了下来,重重向溯宁叩首,额头触地,发出沉闷响声。
“北燕的太子害死她的亲友,她又如何不能杀北燕的太子。”
溯宁的目光落向他,语气中不见有什么起伏,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但这句话落在在场公卿世族耳中,却如同平地惊雷,他们抬起头,面上神情不知因何显出几分空白。
连长缨也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
“区区庶民,如何能与我封离氏的太子相提并论?!”垂垂老矣的封离氏宗室抬起头,额上已然青紫一片。
他高抬起双手,眼中深切悲戚不似作伪:“我封离氏是为天命选中的王族,统御北燕之地,血脉尊贵,如何是微如草芥的庶民可比!”
便是数万庶民性命,又如何及得上封离氏太子贵重!
不仅是他,在场世族又如何不是作此想。他们的命,当然都比庶民奴隶来得贵重。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天命。”无数道视线聚集在她身上,溯宁平静开口,“昔年我传封离氏道法,不过是因为尔等先祖,是第一个遇见我的人。”
从来都没有什么天命为王,更没有谁的血脉生来就比谁高贵。
燕王抬头看向溯宁,难以控制起伏的情绪,也顾不得对她身份的忌惮,怒声道:“不可能!”
绝不可能!
如果天命为王是假,难道这天下,谁都能为王么?!
无论世族,庶民,还是奴隶——
不仅燕王,在场邺都世族仿佛也意识到这一点,只是不敢诉诸于口,失神地看向溯宁,讷讷不语。
最不能接受溯宁所言的,莫过于封离氏众人,此时有宗室大臣声嘶力竭道:“你不是玄女使!”
“休想动摇我北燕社稷!”
灵光亮起,他不顾一切地冲向溯宁,但还未近前,便被无形力量反震开,重重摔在地上,头破血流,连再爬起身的余力也不剩。
头脑发热的封离氏等人似乎这才想起,她有如何力量,不得不冷静下来,只能悲愤莫名地看向溯宁。
飞落的大雪中,她立于凤池台的石阶上,灿金双眸俯瞰世人:“昔年封离氏先祖,也不过是北荒白狼部中牧羊的奴隶。”
封离氏的血脉又何曾比庶民尊贵。
在溯宁身后,那尊高有数十丈的神像轰然倒塌,就如封离氏分崩离析的权威。
“神上,你为何要如此对封离氏?!”燕王衣冠歪倒,仿佛泣血一般道。
北燕世代供奉于她,她何以要对封离氏如此无情!
在他声泪俱下中,溯宁的反应显得异常冷漠,封离氏所供奉的玄女使,不过是他们心中的神像,加固他们权柄的木雕泥塑。
神像崩毁塌落,所有人都仰头看着这一幕,神色各自不一,久久不能回神。
她亲手毁去了自己的神像。
若是南明行渊身有实体,此时大约也会露出意外之色。
他没想到溯宁会这么做。
她与南明行渊印象中的神族实在大为不同,或许是因为她体内终究流着人族的血,她和他一样,也都曾身处微贱境地。
庶民奴隶,何以不能为王?
低阶魔物,何以不能为君?
半神,又如何不能有凌驾于诸神之上的力量——
人族与神魔的共通之处,大约正在于此。
于无数人注视下,溯宁身后碎石坠地,有如天倾。
望着她走下凤池台,北燕公卿世族惶恐以对,但无论心中作何想,都不敢对她加以阻拦。
似无法接受眼前惊变,燕王望着溯宁背影,口中鲜血喷溅,染红了衮服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