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
宫城之外,檀沁手中传讯令符灵光明灭,即便没有资格列于凤池台下,对宫城中发生什么,她也并非一无所知。
只是她谋算过许多,也未曾想过溯宁会有如此身份。
当神像崩塌之时,檀沁终于无法再安坐于车辇中。
她行下车辇,抬头望着自高处塌落的神像,一时面露怔然。
冬日凛冽的寒风拂动额发,她披着厚重狐裘,但转瞬,忽然不能自已地大笑起来,因寒意侵袭而更显苍白的面色也泛起潮红。
封离氏先祖,原来也不过是个牧羊的奴隶——
檀沁心中本是有几分得意的,即便她出身檀氏旁支,身份无足轻重,生来便注定无法修行,也能搅动邺都局势,连封离氏的太子都落于罗网之中,她如何能不感到得意。
但到此时,在听得溯宁的话后,她却陡然发现自己从前所思虑尚且不足。
在身旁侍从莫名的目光下,她停住了笑,眼底却燃起炽烈野火。
收回目光时,她看到了站在宫门外的长缨。
四目相对,周围陷入了静默,只听得风声回旋。
“檀姐姐。”长缨像是对檀沁会出现在这里并不意外,漫天飘零的雪花中,她突然开口,轻声问道,“后丘村背后的真相,是你刻意让我知道的么?”
檀沁自始至终都不曾亲自出面,更没有向长缨亲口提过半个字,但长缨还是凭直觉猜到了。
所以她来向檀沁求一个答案。
檀沁温和地看着她,一如往常,在默然许久后,轻叹道:“你做得比我预想中更好。”
这便是默认了。
檀沁没想过长缨能杀得了封离成,她原本只是想借此事动摇太子的声威。在荆望身上,她忽地意识到,原来微贱庶民,也不是不可用。
她只是将真相告诉了长缨,一切都是长缨自己的选择,檀沁不曾逼她做过什么。
但她最为高明的地方,也正在于此。
“我为东阳君门客,自当为公子晟谋算。”檀沁的声音散在风中,似有几分叹息。
姜云来回到邺都,便是她向东阳君的投名状,从那时起,她就成为了东阳君的门客。
但只是做东阳君的门客又怎么够?
既然姜云来有封离氏的血脉,那他如何不能为王?就算燕王已立太子,也并非不可取而代之!
檀沁一向温和的面容在此时显露出赤裸野心,便她只是檀氏旁支族女,也同样可以在邺都搅动风云,连王族也落入罗网。
长缨还想再问什么,但话到了嘴边,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她笑了笑,鼻尖有些发酸,压下哽咽语声,抬手向檀沁拜别:“檀姐姐,如今你我所求,皆如愿。”
但从此之后,她们不会再是朋友。
长缨握着枪,抬步向前,再也没有回头。
邺都于她,已经不是可留之处。她要先回陵安,为师门亲友殓骨。
檀沁看着她的背影,神情中有一瞬怅惘,但转瞬便已将之摒去。
她并不为自己的决定而后悔,这世上,想得到什么,总要舍弃些什么。仰望着宫城,檀沁眼中幽深难言。
风雪中,溯宁与她错身而过。
“你的话,好像点燃了她的野心。”南明行渊开口道。
溯宁的身形没入风雪,她说:“那也不错。”
第六十四章 好胖的狗……啊!……
九天以西,栖梧州。
五色灵光自宫阙上方暴涨,涌动着映明天际,让栖梧州内无数羽族都抬头望去。
“是君上!”
“君上要出关了——”
“看这灵光,君上修为又有了精进啊。”
灵光愈盛,栖梧州内诸多羽族像是受到血脉感召一般,纷纷化作原形,振翅破空。
沐浴在五色灵光中,雀鸟口中发出轻快啁啾,羽翼在天光下熠熠生辉。
披着灿烂彩羽的凤影自宫阙中冲天而起,在他的翅羽映衬下,空中盘旋的羽族俱都显得黯淡无光,难以企及半分。
凤影发出一声清唳,引得栖梧州中无数羽族相应和,响遏行云。
凤影消散后又过数刻,天边灵光才终于消弭,众多羽族自空中落地,面上难掩激动之色。
感知到凤君出关,凤族数名长老立时都向栖梧州中心赶来。
宫阙中,一道赤影落入殿内,凤君眉目秾艳,负手而立,举止间自有威仪。
在他出现之时,殿中侍奉的众多羽族侍女皆向他躬身,口唤君上。
等在殿内的灵霜也抬手向他行礼,鸣微颔首,示意他们都起身。
他与灵霜一前一后向内殿行去,口中道:“我闭关之时,凤族诸多事务劳你费心。”
“这原是我分内之事。”灵霜自后方抬目,望着他的背影,睫羽颤了颤,语气中泄露出些微不自知的欢欣。
她是凤族巫祭,理应于凤君不在时代掌族中诸事。
“我闭关这数年间,九天之中可有何大事?”鸣微又问。
“帝君仍在闭关,至今未现人前,九天诸事因此皆由昊天氏数位神君裁决。”灵霜不疾不徐道,凤族与神族交好,处境比起其他妖族便要好上许多。
她简单几句话便将数年间有关六界局势的大事如数道出,鸣微出关,族中长老立时便会赶来,在此之前,她需将他这个凤君应当知道的事先作告知。
经数日,鸣微才将凤族中积压下,待他来决断的事都作处置。也在此之后,他方得余暇关注其他。
澜沧海龙君生辰,在九天之上原本算不上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毕竟澜沧海只是北海白龙族下辖一方并非如何紧要的海域。但因为昌黎氏族女降临澜沧海,却被斩去法相化身,颇得了些关注。
鸣微于来访旧友中闻知此事时,面上神色骤变,失了所有从容。
他蓦地起身,任盏中醴泉打湿衣袍,喃喃道:“你说,是谁斩去了昌黎妙音的法相?”
见他如此失态,与鸣微相对而坐的青年现出几分莫名,但还是道:“是个自称为瀛州门下的半神,似乎唤作溯宁……”
溯宁……
鸣微眼中情绪翻涌,神色似喜似悲,他什么也没有说,身形一闪便已消失,徒留青年坐在原地。
“鸣微,你干什么去?!”他扬声问,尚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鸣微未作回答,一心只向他方才提及的北荒澜沧海而去,还没等出了栖梧州,便已为灵霜拦下。
“君上,你分明清楚,出现在澜沧海的半神,不可能是那个你所识得的明光溯宁。”灵霜挡在他面前,高空的风卷起袍袖,她轻声道。
当年她陪着他,从山陵到湖泽,踏遍了数万里章尾之地,连她一缕残魂都未能找回。
明光溯宁早已同鸿苍帝子殁于章尾,神魂俱湮。为何这么多年过去,只要涉及她,他还是会失了应有的冷静?
灵霜是少有还识得溯宁的凤族,许多话,在这数千年间,鸣微也只能向她说起。此时他看着面前女子,声音艰涩:“可我总要去看看。”
就算明知不可能,心中不免还是怀有微末希冀。
对上他的目光,灵霜失语片刻,叹息道:“澜沧海龙君生辰,已是数月前的事,那半神早已离开澜沧海,昌黎氏并重华宫都在寻她,但至今未有所获。”
昌黎妙音被斩去法相,修为跌损大半,昌黎氏和重华宫如何肯善罢甘休。鸣微不该为了一个身份尚且不明的半神,见弃于神族两方势力。
“这也是为凤族计。”灵霜以凤族巫祭的身份劝谏道。
他既为凤君,行事便不可能只凭自己心意。
鸣微知她所言有理,心下闪过诸般念头,最终还是没有往澜沧海去,只是下命六界羽族,寻访溯宁踪迹。
溯宁尚且不知,九天上竟有如此多的妖与神正苦心寻觅自己踪迹,循玄元灵鉴所引,她已脱离北燕疆域。
以她的修为,自北燕都城邺都离开北荒,也不过朝夕之事。若非顾及玄云,大约还能更快上几分。
昆吾墟中曾有建木,联通天地,借其枝叶可踏破虚空往四海八荒,九天十地。
玄元灵鉴得建木树心一缕精魄铸成,也有跨越虚空之能,因其与建木的联系,以之为引,便可寻得破碎后在虚空中游荡的昆吾墟。
这事并不算难,却着实需要几分耐心。
虚空无边无际,昆吾墟的位置也在不断变化,只有在其与八荒相接时打破界隙,方能进入昆吾墟。
不过当中最麻烦的,却是——
“我就说过我很有用吧……”玄元灵鉴在溯宁身周飞上飞下,灵光明灭,语气很是得意,一路上竟然就没歇过嘴。
这方玄元灵鉴,真是太吵了。
玄云微妙地看着它,他活了这些年,还没见过话如此多的器灵。玄云敢肯定,如果不是它如今有用,溯宁已经用最简单的方式让它闭嘴。
南明行渊扒在伞面下,心情比溯宁倒是更强上几分,如今终于不止他在忍受这方聒噪不休的灵鉴了。
数日后,东荒绵延数万里的山林上空,溯宁执伞而立,袍袖在高空呼啸的风声中猎猎作响,她抬起另一只手,掌心灵力涌动,前方空间便如水波一般漾开。
天地灵气向她身周汇集,风浪中,玄元灵鉴浮空,光芒大作,在她面前投射出一道扭曲界隙。
界隙逐渐扩大,虚空混乱而狂暴的气息自其中泄露,令人不寒而栗。
风拂动溯宁垂落长发,她向玄云道:“你留在这里。”
虚空乱流能损神魂,即便仙君,也不敢轻易于虚空中来往,何况玄云这等修为。
但这一次,他却未从溯宁之命,而是向她躬身请求:“神上,请容我也往昆吾墟一探。”
或许在魔君宿殷的埋骨之地,他能得更进一步的机缘。无论如何凶险,他都想一试。
玄云自觉,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既然他自己愿往,溯宁也没有阻拦之意,只道:“随你。”
逝川转动,她握住玄元灵鉴,自虚空而来的风像是要将伞下黑雾吹散,她的身形转瞬没入裂隙,玄云紧随其后。
将两道身影吞没后,狭长裂隙在空中闪动,最终消弭于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