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如幼犬的魔物蜷缩在草丛中,奄奄一息。他毛发打结,脏乱得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身上多处都沾染上血迹,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
‘这是……魔族?’来自神族的目光不经意间投下,话中似有惊讶意味。
他还没见过这么弱的魔族。
‘这是在血海魔气中诞生的低等魔物。’
与生而强大的深渊魔族不同,这样的低等魔物,神族随手就能抹杀。
‘他怎么会出现在瀛州?’
少女的声音响起:‘听外来的妖族说,他是来瀛州求道的。’
‘区区低等魔物,也配在瀛州求道?’少年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高高在上地看了眼蜷缩的魔物,语气透出不加掩饰的轻蔑意味。
自上古以来,也不是没有过魔族入瀛州求道的先例,不过在名义上,他们并非瀛州弟子。
但这些魔族无不都是身怀深渊血脉的强大存在,一只低等魔物,怎么敢有如此妄想。
诸多仙神从他身边走过,偶或投来含着怜悯的轻蔑一瞥,目光却不曾多作停留。
谁会在意低等魔物的生死。
很多年前,在南明行渊尚且还不是南明行渊的时候,有神君自十地血海过,见到海中捕鱼的低等魔物被浪头打翻又一次次爬起身,大约是觉得有趣,便对他笑言,他是瀛州神君,若是这低等魔物能至瀛州,他便收他为弟子。
于神君而言,自血海到九天,不过心念一动便可至,但对这样的低等魔物,要从血海去往九天瀛州,诸多艰险可想而知。
当他真的历尽艰难,登上瀛州时,他才知道瀛州没有这样一位神君,更不会让他这样的低等魔物入门下。
他所以为的承诺,原来只是句戏谑谎话,他却当了真。
不知过了多久,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有道身影撑伞停在他面前。
“原来你从前,生得如此模样。”
她抬手,将他抱了起来。
被雨水淋得很是狼狈的魔物抬起头,对上灿金双眸。
周围幻境瞬息破碎,在溯宁出现的瞬间,南明行渊便记起了自己是谁,如今又要做什么。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过从前的事,没想到在进入虚空后,分魂会为乱流唤起回忆。
巴掌大的幼兽在溯宁手中变作了巨大白犬,比她身形更大上两圈,但她还是轻易就将这团毛茸举了起来。
他果然很讨厌神族!
再次在溯宁面前现出原形,被她从头摸到尾的南明行渊面无表情地想,不过尾巴倒是摇得还算欢快。
浮在她身旁的玄元灵鉴飘上前,见此,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感慨:“好胖的狗……啊!”
话还没说完,便已经被拍飞出数丈外,被溯宁抱起的南明行渊冷笑着收回爪。
第六十五章 神上,我等先祖的罪,可赎……
虚空昏暗无光,罡风卷起的乱流交错,轻易便能损及仙君神魂。乱流中,无数废墟碎片自溯宁与南明行渊身周纷纷而落,依稀能拼凑出宫阙楼阁之形。
昆吾墟曾是人族聚居之地,因生有建木,无数仙妖神魔经此来往六界,成为八荒昔年最为繁盛之地。不过如今也只能从虚空飘荡的废墟,方可窥得几分当年恢弘。
虚空凶险自不是作假,即便神魔前来,也会堕入幻象。
不过对于为深渊所窥视的溯宁,这等幻象已然不算什么,在她出现在自己面前后,南明行渊也得以挣脱了幻象。
周围不见玄云踪迹,他与溯宁只相差了瞬息进入界隙,便因此在虚空中分散。他既求机缘,便不可能避过凶险。
溯宁手中抱起巨大白犬,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周围,南明行渊试图挣扎,却没见有什么作用,眼中不由流露出几分郁卒。
这只是他一缕分魂,当然不可能与溯宁的力量相抗衡。
“你所寻之物,便在宿殷身上?”
“若无意外,当是如此。”说起正事,南明行渊也就忘了作无谓挣扎。
魔族帝玺为宿殷所掌,后来也随着他的陨落埋藏于昆吾墟,南明行渊颇费周折,便是为了寻这方帝玺。
但神族昊天氏帝君,大约不会乐见魔族帝玺重现于世——这方帝玺,从来不只是魔君权力的象征。
因此南明行渊方以分魂降临八荒,诸多小心。如今身在虚空,却是可以暂且放下此虞。
溯宁望向前方不见尽头的墟渊,宿殷埋骨于昆吾墟不错,但昆吾墟却广有数十万里。
虚空中神识受限,加以乱流肆虐,便是溯宁如今神识,也不可能在此便将数十万里废墟勘察清楚。
看来要寻到宿殷埋骨之处,便只能一寸寸找过去了。
乱流翻卷,楼阙的残骸向溯宁砸落,她终于放下南明行渊,避过乱流中的残骸,径直前往深处。
南明行渊紧随其后,晕头转向的玄元灵鉴也连忙跟上。
越往前,废墟残骸越加密集,其中也能见破碎得不至太严重的山陵地块,其上草木腐朽,不见半分生机。
能在虚空中经数千年罡风洗礼还未朽化成灰的,都是寻常难得一见的仙草灵木。
昆吾墟的残骸在虚空中游移,毫无规律。随着深入其内,乱流出现得也愈加频繁,凶险更甚,残骸自不同方向卷向溯宁。玄元灵鉴飘在她身旁,时不时发出惊恐尖叫,声音就没停过。
逝川飞旋,所过之处,废墟残骸尽数归于湮灭,在前方强行开辟出一条通路。
昔年大战残留的杀念与余影交织袭来,溯宁神情不见有变,在越发凶险的境况中,她指尖割裂出细小伤口,滴落混杂着灿金的血液,又转瞬愈合。
溯宁垂眸看了眼指尖,虚空死寂,一切似乎并不见有什么差错,但她与南明行渊对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似的猜测。
逝川自空中掠过,回到溯宁手中,她右手并指,指尖力量凝聚,径直落在了身侧浮动的玄元灵鉴上。
镜面瞬间四分五裂,破碎为数片,与玄元灵鉴相同,其中却分明带着几分癫狂的笑声于虚空深处响起:“你是何时发现的?”
方才暗流,果真是被刻意引来他们身周。
既然已被察觉,想借此消磨溯宁力量的谋划便落了空,幕后存在似也失了耐心,乱流挟裹着废墟残骸形成风暴,冲散了溯宁和南明行渊。
混乱中,神念凝结成的锁链交缠着向溯宁而来。
她张开手,身周力量震荡,将神魔大战遗留下的遗骸与残念俱都湮灭,但赤色锁链却破开乱流缠住她的脚踝,拖拽着她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
神木百仞无枝,只在最顶端可见九条弯曲树枝,此时却从中断绝,伏倒在地,枝上已不见有叶片长出,生机凋零。
这是,建木——
盘错的树根连接着近百里丘陵之地,在虚空中游荡,纠缠溯宁的神念锁链正是自丘陵中延伸而出。
溯宁心下闪过数念,不退反进,落在了这片遗落的土地上。逝川浮在肩头,赤红锁链如灵蛇盘旋在她身周,缓缓收紧,溯宁眸中灿金流转,无边风浪扩散,锁链在她的神力下破碎。
建木前半跪着一尊神族残躯,头颅垂下,双目紧阖,手中握着柄断刃。
在他身周横有无数神魔尸骨,残留的杀伐之意如有实质,似要将任何有生息的活物都湮灭。
随着溯宁神力横扫而过,这具神族残躯与丘陵上的尸骨都化作齑粉,他们早已在数千年前的大战中陨落,留下的只是还未风化的躯壳。
所以真正的危险,来自于——
自建木树根下再次伸展出数条神念锁链,令这片失落之地都为之晃动起来,如同渴望饮血的蛇,从不同方向撕咬向溯宁。
他战死于建木前,于是借建木断绝前的最后一缕生机凝聚起将溢散的神魂,也是因此随昆吾墟没入虚空。
遗留在建木中的神族残魂喟叹道:“虽只是半神,但也聊胜于无。”
能随神族昊天氏帝君迎战魔君宿殷,他的实力便在神族中也少有能及者,看不上体内流着人族血脉的溯宁似也不奇怪。
不过他实在等了太久,便也没有再多做挑剔的余地,只要夺了这副躯壳,便可自这无尽虚空中脱身!
溯宁旋身,足尖落在锁链上,心中道,怪不得那方灵鉴的话如此之多,原来是憋了几千年无处说。
就方才那具神族残躯来看,他在陨落前已有上神之境。
昆吾墟一战,虽令魔君宿殷陨落,神族也为此付出了并不下于魔族的代价。
逝川脱手,她的身形自交错的锁链中穿过,即便面对上神残魂,神情也不见见什么慌乱之色。
谁强谁弱,总要动过手才知。
杀意撕裂翻飞袍袖,鲛人族所制法衣当然抵挡不了这样的杀意。汹涌恶念侵袭于她意识中,逝川飞旋不停,溯宁感知所见数度变化,好在此处是虚空之中,令她暂时不必顾及深渊窥视。
瞬间爆发的力量将近身的神念锁链尽数湮灭,破碎的神念碎片如血雨飘落,她避无可避,身周留下细小伤口。
神族残魂不免为溯宁所展露的力量而意外,之前虽得借玄元灵鉴窥探外界之事,却未曾得见她真正出手。
也是在此时,溯宁来势未止,径直向建木而去。
数条神念锁链汇聚成血色莲花,与她在建木前相撞,庞大力量下,建木树根下的土地自外崩解,散落在虚空中。
一缕缕微弱得近乎于无的赤色自她身周细小伤口没入,数息间,溯宁脚下骤然也开出血色莲花。
神族后稷氏道则展露,不属于她的意识试图强行侵入识海,以本源之力吞噬她的神魂。
重重幻象中,溯宁双目灿金流转,将侵入体内的气息抹去,下方血色莲花倏而爆裂,化作无尽赤雾飘散在周围,其中恶念涌动。
道则中,一朵又一朵莲花在溯宁身周盛开,藤蔓自地下延伸,将她包围。
原该无形无相的道则为溯宁感知所捕获,在她体悟之时,藤蔓枝条逐渐收拢,仿若囚笼。
就在溯宁将要被枝条形成的囚笼彻底掩蔽身形之际,她抬眸,神念所化的莲花与藤蔓似乎在这一瞬被抽去了所有生机,就此枯萎湮灭。
这是后稷氏的术法。
神族残魂大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溯宁借以推衍术法的媒介。意识到这一点后,他似乎彻底被激怒,弥漫在建木周围的血雾翻涌着化作狰狞血口,大张开来,要将溯宁吞没。
他与当日战死于此的后稷氏上神已不可同论。数千年间,不断吸收大战残留的杀伐与凶煞之气,遗留于建木的残魂早已面目全非,甚至没有多少理智可言。
血雾飘散在虚空中,与建木树根相连的土地断续剥离,溯宁赤手穿透树心,随着一声满是不甘的嘶吼,周围化作实质的神念尽数散作血雾,再也无法成形。
只是在这一刻,幻象肆虐,溯宁的意识再度陷入混沌。
‘帝君施恩,允人族轩辕氏等部往九天求道,人族却生妄念,行窃盗之事,今将人族轩辕氏等十二部尽贬于虞渊,永不得回!’
逝川在上空飞旋,速度越来越快,似乎随时都会崩溃。
‘帝君召尔等出虞渊随鸿苍帝子平乱,若能舍生忘死,立下些功劳,或能赎昔年罪过,令族人得重返八荒。’
‘你体内既有人族血脉,便让这些人族罪民跟随于你吧。’
‘神上,我等先祖的罪,可赎尽了……’
‘我等族人,可否重返八荒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