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璋原想教训明镜一番,却为溯宁阻止,脸色委实称不上好看。
大约是知道自己与上神实力差之甚远,他并不敢贸然向溯宁动手,只是沉声质问道:“明光君此举何意?”
她难道要为个人族与重华宫作对不成?!
“本君如何行事,何须你来过问。”溯宁对上他的目光,不甚在意地回道,语气中带着几分缥缈。
听闻此言,御璋的神色不受控制地沉了下来,他眼底蒙上浓重阴翳。毕竟这样的话,一向都是他对别人说,不想今日竟会落在自己头上。
放在桌上的手收紧,气氛紧绷之际,坐在他对面的屠琰含笑对溯宁道:“明光君前来,可是也对我等设下的赌局感兴趣?”
他看了一眼天幕,又看向溯宁:“人族血脉低贱,好在还知敬奉神族,尊诏令行事。”
话中分明意有所指。
在场仙神下意识窥探溯宁脸色,如今这位明光君身怀人族血脉之事,在九天已经并非秘密,不知她会作何反应?
鸣微紧皱起眉头,他望向溯宁,她正抬起头,目光落在天幕上,神色难以辨出喜怒。
金戈交鸣,血色映在溯宁眼中,八荒上的厮杀像是与她记忆相重合,刹那间有无数纷杂碎片涌向识海。
西荒边境,烽火已经持续数日,战死者不计其数,尸骨根本来不及收殓,鲜血将黄沙染做赤土。
卫军营地中,中年裨将玄甲染血,麻木地看着被抬下战场的同袍,血与泥模糊了面容,让他分不清这是不是自己识得的人。
他们究竟因何要有此一战?
八荒诸多王侯自诩得神族天命而登位,世代供奉神族,只需降下一道所谓神谕,西荒陈卫两国便陈兵边境,听从神君号令。
桌上黑白石子代表两方,以人族为棋,重华宫弟子将石子置于何处,两国将士便要如何厮杀。
陈卫修好多年不起战火,如今却因神族命令,不得不奔赴战场,甚至连如何作战,都要听神族下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袍前去送死!
卫国十万大军,到如今已经十不存一。
看上去不过十六七的少年满身血污,在中年裨将巡视营中时拉住他的袖角,断断续续道:“将军,我们立功了么……王上……可会赏赐我等金银……”
有了金银,他才能赎回妹妹,赎回家里的田地。
在他希冀的目光下,中年裨将说不出话来,沉默数息道:“……会有的。”
他不敢再看少年双眼,起身向外行去。
国君王帐外,数名禁军护卫在此,神族谕令之下,陈国与卫国国君都亲临边境督战。
不过比起战场肃杀,王帐内外的气氛便显得轻松许多,护持国君的禁卫都出身世族,又何须上战场拼杀。
被赶上战场的,只会是卑贱的庶民与奴隶,就算死了再多,也不会影响他们的地位与尊荣。
中年裨将并非世族,他是靠着战场拼杀立下的功劳才有今日,所以他也难以对麾下士卒的死无动于衷。
不顾禁卫阻拦,他大步闯入国君营帐,在已近垂暮的卫国国君半跪下身:“君上,败局已定,请您下令退兵吧!”
到了如今,卫国败局已定,再无扭转的可能,便不必再负隅顽抗,下令撤兵或许还能保全剩余将士的性命。
能多活一条性命,便算一条。
卫国国君正在犹豫之际,身旁却有朝臣道:“神上还未降下谕令,我等怎么能轻易退兵?”
“若是惹怒了神上,降罪君上该当如何!”
闻听此言,卫国国君顿时歇了退兵的心思,中年裨将握紧了腰间佩刀,眼底是被强行压下的愤懑。
九天之上,屠琰眼见卫国王帐中所现,缓缓笑了起来:“御璋师兄,我看卫国也并非没有再战之力,不如——”
他掌心现出一枚灵光熠熠的丹药。
“此处有仙丹一枚,服之可飞升仙君,登临九天,陈卫两国谁能得胜,便能得此仙丹。”
闻听谕令,身在王帐中的陈卫两国国君蓦地站起身来,这可是能飞升仙君的丹药!
中年裨将脸上现出不可置信之色,仙丹并非他这等人物所能肖想,他看见的只有将要断送卫国更多士卒的战场。
已近垂暮之年的卫王更是激动得连面容都有些扭曲,有这枚仙丹,他便不必担心自己将要寿尽而终。
这一定是神上对他尽心供奉的赏赐!
狂喜之下,卫王跪下身,向天际叩首谢恩。
明镜的心沉沉坠了下去,难道战火还要继续么?他忧心如焚,却不知如何才能解眼前危局。
卫王起身,高声道:“传孤王令,立刻调兵,定要赢下此战!”
即便倾卫国之力,也要赢下这一战!
只要得神君赐下仙丹,他便可飞升成仙——
重华宫后山上,诸多神族看着这一幕,神色难掩轻蔑与藐视,但就在卫王拿起印玺时,王帐中,跪拜在他面前的中年裨将缓缓抬起头来。
他还要用无数卫国士卒的命,来换能让他长生的仙丹。
刀锋出鞘,映出他满是血丝的双眼,其中透着难以言说的决绝。在周围禁卫始料未及中,中年裨将振身而起,体内灵力爆发,举刀刺进了卫王心脏。
卫王抬目看向犯上刺驾的裨将,老迈浑浊的双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如何敢行这等悖逆之举——
温热的鲜血洒落在中年裨将脸上,让他暴怒的头脑冷静下来,在这个时候,他心中想的却是,原来君王的血同他们这些卑下也没什么分别。
他抽出刀,卫王的身躯缓缓向后倒下,脸上神情永远凝固在交织的激动与惊怒中。
王帐内乱成一团,有朝臣扑上前查探国君情形,但原就年老体衰的卫王在这一刀下又怎么可能还有命在。
面对怒声质问,中年裨将站在帐中,语气平静得过分:“既然神明不让我等活,那我们为何还要敬奉神明。”
如果敬奉神明,只能落得身死的下场,那他们何以还要将神明高高供奉起来!
就连九天仙神,也不由为突来的转折一静,谋划落空的屠琰脸上失了笑意,心下升腾起莫可名状的怒火。
区区人族,也敢出此妄言——
溯宁却突然笑了起来,混乱的记忆在眼前交错,耳边时而是战场厮杀之声,时而又传来不知是谁的低语。
‘要补东方天极,为今之计,便是借瀛州为引,以我等神魂化天柱,再撑天阙。’
‘不知众弟子,可愿与我同往?’
‘我等,愿随掌尊往——’
……
眼底徽印明灭,溯宁好像又看到了无尽幻象,石中火赤色跃动,为她保住一点清明。
溯宁看向屠琰,话音越显缥缈:“既是尔等设局,又如何有不亲身入局之理?”
她语气中不见多少起伏,却让屠琰心下骤生不妙,他厉声道:“你想干什么?!”
此处是重华宫内,她难道还敢对他们出手不成!
溯宁已然没有听他多言的心情,指尖隔空一点,屠琰的身形便滞在了原地,口中半个字也吐不出。感知到加诸于己身的力量,他神情中终于现出了畏惧之色。
在场仙神俱都为之一惊,围观重华宫弟子想出手相助,身体却为不知来处的力量定住,再也动用不了半分灵力。
在无数道视线下,屠琰眉心现出一点光华,落入了西荒边境。
见势不妙,御璋飞身退去,能入重华宫门下,他的修为自非等闲。但在上神面前,这样的速度还是太慢。
溯宁指尖微曲,他体内神魂被强行取出,身体跌落在地。
到这时,在旁围观的重华宫弟子才得了自由,连忙上前查探他与屠琰情形,却见不过数息,他们口中接连有鲜血涌出。
神识附在战死的士卒身上,高高在上的神族不得不一遍遍地体会过卑弱人族的死法,落下的刀锋显化在神魂中,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
“既如此喜欢看人族厮杀,不妨亲自体会。”
溯宁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却令重华宫弟子与诸多仙神为之一凛。
第一百零二章 这才叫放肆
“谁敢在重华宫中伤我弟子!”
一声暴喝自正殿传来,磅礴灵力从上方径直落向溯宁,声势令身在后山的仙神绝不敢视之等闲。
灵力倏忽已至,霜青裙袂在风中扬起,恍若云烟,溯宁并未放下尚且还是原形的南明行渊,只是抬起了右手。
两道属于不同神族的力量在空中相撞,刹那间迸发出刺目灵光,重华宫大长老现身后山上空,正伸手与溯宁相抗。
气浪骤起,诸多仙神自觉境界不足以干涉这番较量,纷纷向后退开。
不过数息僵持,溯宁指尖微曲,轻描淡写地向外一拂,上方倾身出手的重华宫大长老便被震退。他运转灵力,想将身形稳住,但还是在连退数丈后才靠着其他赶来的重华宫长老联手相助,才踉跄着站稳。
她竟是当真有上神之力——
“大长老!”眼见有主持局面的师长,数名正不知如何是好的重华宫弟子连忙向他身边聚齐,天婴也默然跟上。
身为重华宫弟子,她不得不如此。
重华宫大长老面容清癯,着与门下其他神族无异的素色道服,发髻束得一丝不苟。拂去与溯宁交锋中沾染的尘灰,他将拂尘架在手上,神情威严。
白发挽髻的老妪以神识扫过失了知觉的御璋和屠琰,对他们的情形了然,立时命身边弟子将他们的身体盘坐,随即掌心牵系灵力,施展术法召回神魂。
以大长老为首的数名重华宫神君都戒备看向溯宁,提防她出手阻拦。不过这一点仿佛是他们多虑了,见他们施救门下弟子,溯宁未曾有阻拦之意。
两缕流光分明没入眉心,还没等重华宫众人放下心,却见被召回神魂的两名神族仍旧面露痛苦之色,并不见转醒的迹象。
这是怎么回事?!
此景显然不在老妪意料中,她面上闪过惊疑之色,将手放在两名神族发顶,深入识海,才察觉他们的意识竟还陷没在无边幻象中。
因他们战死的人族何止数万,他们总该逐一体味过,才算公平。
溯宁眼前又见血流成河的战场,厮杀声不绝于耳,她被挟裹于其中,入目所见唯有杀戮与死亡。
似乎感受到她身周气息有些不寻常,南明行渊乖顺地倚在她怀中,就算为他顺毛的手略重了几分也不敢抗议。
“阿宁……”
鸣微似也有所觉,低声开口,却未得溯宁回应。这般场合下,他不好多言,只能先强压下担忧。
另一边,老妪反手,试图以外力将幻象破除,但刚有动作,神识便被幻象反斥出。
体内气血翻涌,她不得不收回手,退后半步方稳住了身形,引来数道目光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