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情况下,也只有同为上神的他方能出面。
不等他说完,性情暴烈的重华宫大长老已经开口:“她伤我门下弟子,毁重华宫殿宇是众目所见,还能有什么误会?!”
玄度皱了皱眉,溯宁显然也不需要他的劝解。
“没有什么误会。”她将紫竹横于前,向青商道,“今日,本君特来向重华宫掌尊问剑——”
溯宁抬眸,迎上青商目光,对视间似有无声惊雷,沉冷气氛令围观者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青商冷眼看着溯宁,很多年前,瀛州之上,他轻蔑拂去溯宁手中长剑时,大约不会想到,数千年后,她会登临上神境,向他执剑相问。
但不管过了多少年,他心中想法也未曾有所变化。
不过是流着人族血脉的卑贱半神,如何能堪得大道——
“那便取你的剑来。”他终于开口,话中透出高高在上的蔑然。
溯宁将紫竹指向他,云淡风轻道:“如此,已经足够。”
她竟是要以一截随手取来的紫竹来问青商上神的寰卢剑?围观仙神对视,都觉匪夷所思。
寰卢锋锐,为举世所共知,只寻常紫竹,如何能与之相抗!
关心则乱,鸣微眼底现出急色,但就算以他如今修为,也难以在如今情形做些什么,心下骤觉无力。
青商面色更冷,从前向他俯首求教的半神,如今敢有如此态度,如何不令他觉得震怒。
他抬手,周身天地灵气汇聚,随着长剑落在手中,剑身轻振,还未出鞘便已引来风起云涌,连天地也为之变色。
“寰卢剑……”神族喃喃开口。
突变的风云中,凛冽剑光亮起,直直向溯宁落下。
重华宫之主的剑锐不可当,她却没有避闪,紫竹在手中转过,迎上寰卢剑光,恍惚中似有无数凶兽齐声怒吼,杀伐之意直抵天穹。
她的剑,唯有以凶戾来形容。
在无尽杀戮中,方能养出这样的剑意。
重华宫内,诸多仙神屏气敛息,眼见两道剑光瞬息相撞,天地倏然变色,沉闷雷声在云层中炸响,盖过了宫阙坍塌的响动。
只是剑光余波溅落,便足以引动山崩海裂,玄度眼见难以阻止这一战,身周道则蔓延,将试剑台与周围割裂,令之不至波及无辜。
诸多仙神都向试剑台上投去目光,但剑光耀目,难以分辨其中情形,只隐约感知到数息间剑光已经衍生出无数变化,在空中交错碰撞,相持不下。
“她竟凭随手取来的紫竹便与寰卢相抗衡?!”
随时注意着试剑台上情形的神族惊疑不定道,就算寰卢还未出鞘,局面看上去势均力敌,但隐隐落在下风的,显然不是溯宁。
青商似也意识到这一点,他回转剑势,出手越凛,以剑意将溯宁身周气机封锁。
溯宁却自锋锐无匹的寰卢剑意中觑出破绽,寻隙而过,向他近身。破碎剑意在她身周留下数道细小伤口,转瞬便愈合如初,只余浅淡血痕浸染裙裳。
寰卢自空中横掠,拦下溯宁,鲜血自青商袖中滴落,染红试剑台。溯宁顺势落在剑鞘上,身体轻若无物,自高处看向青商,神情无悲无喜。
风卷动重云,烟尘渐散,看着这一幕,四下不闻语声,静得近乎可怕。
“寰卢若失锋锐,便沦为下等。”溯宁开口,不带多少情绪地问道,“你可还用得出一往无前的剑?”
被点破内心最深处的隐秘,与她对视的青商瞳孔微缩。
早在北荒邺都城内,南明行渊曾对溯宁言,她要败重华宫之主,虽有些麻烦,也不是不能做到。
因为他已经用不出曾经的剑了。
“明光君话中何意?”
自九天各方而来的神魔仙妖尚且不能解她话中之意,她为何会这么说?将视线落向青商手中迟迟没有出鞘的寰卢,一时间,心下转过许多念头,各有思量。
青商反手收剑,看着落在自己面前的溯宁,神色沉冷。
她知道当年的事——
溯宁的质问响在耳边,青商身周属于上神的力量涌动,汹涌得在空中形成数百气旋。
在意味不一的注视下,他缓缓取剑出鞘,霎时便有可怖威势降临在试剑台上。
溯宁也抬起紫竹,瞳眸灿金流转,身后隐有模糊轮廓显现。
剑意交锋时,忽起的风浪回荡在重华宫内,仿佛有凶兽对日怒吼,天地低昂,日月无光。
寰卢摔落,碰撞消泯的残余剑意中,青商半跪在试剑台上,大半身体都为鲜血浸透。
紫竹在溯宁手中化为齑粉,袍袖鲜血淋漓,她却好像觉不出痛。
青商上神……败了?!
彼此对视,在场神魔仙妖犹自不能回神。
他们实在没想过,青商会败在溯宁手上。
更不愿接受这一结果的,无疑是重华宫众,掌尊怎么可能会败?!
溯宁自是不会在意他们是何心情,眼前所见皆为幻象,浓郁得近要化作实质的杀意迟迟不能散去。她的目光在游移后落在了青商身上,语气渺茫如雾霭:“瀛州之上,七千神族举山赴难,身化天柱。”
溯宁在破碎的记忆中,看见了自海面沉没的瀛州。
“你逃离瀛州时,可曾想过,自己会再也用不出寰卢?”
寰卢以锋锐著称,剑出,一往无前。
但在生死前退却的青商,又怎么还能用出这样的剑。
道心动摇,剑意也就有了瑕疵。
只是一句话,却将青商苦心掩藏数千年的隐秘公诸于众,在他耳边反复回荡,如同声声质问。
轻微碎裂声响起,这一刻,青商口中鲜血喷溅,染红素白衣襟。
他的道心,破了。
第一百零四章 在这一点上,他们比你高……
试剑台前围观者众,眼见青商竟在溯宁叩问下道心破碎,心中震惊自不必多言。
“掌尊——”见青商伤重呕血,重华宫弟子失声呼道,情急之下只关切他的伤势,来不及细思其中缘由。
分属不同势力,置身事外的神魔仙妖却是都意识到,若非溯宁所言正是青商心中隐秘,他又何至于为她一句话便道心破碎。
逃离瀛州……
诸多仙神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瀛州沉没的那场大劫。
“传闻当年瀛州赴难时,青商上神在外闭关铸剑,难道都是虚言?”有神族喃喃开口,似还不愿相信。
青商声名煊赫,在九天受无数仙神敬仰,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也难以将心中揣测直白道出,不过出现在此的魔族却没有如此顾虑,此时悠然道:“看来瀛州神君化天柱时,他其实就在瀛州之中,却因为怕死逃了。”
这话出口,立刻引来周围重华宫弟子的怒视,有冲动者高声反驳道:“掌尊怎么会畏死!”
这些对青商敬仰有加的重华宫弟子,自是不能接受心中敬奉的神祇会做出临阵脱逃这等行径。
“那他为何会碎了道心?”魔族慢条斯理地反问,面上噙着兴味笑意。
对他这等魔族而言,眼前之事无关利害,当然能心情轻松地凑一凑热闹。
重华宫弟子无从回答他的问题,望向青商,心头怅惘难言。
一旁,重华宫门下诸多长老缄口不语,神情分明显出恍惚。他们心中未必没有猜测,只是迟迟不愿相信。
试剑台上,缄默良久的青商终于开口:“那又如何?”
“本君何以要为微末生灵,牺牲自己的性命——”
如果不是眼见青商道心破碎,不说重华宫门下,在场许多景仰他修为与剑法的仙神也不会相信他会做出这等事。
加诸于青商身上的盛名实在太多,出身尊贵,天资绝伦,拜入瀛州后早早便晋位上神,剑法在九天无出其右者,后来又做了重华宫掌尊,在六界都声名斐然。
但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身份,有这样的实力,他才更不甘心将自身神魂化为天柱,永镇东方天阙。
所谓九天生灵,难道性命能比他更为贵重?
他们求死,愿化天柱,但他不愿!
是以瀛州赴难那日,青商孤身离了苍离天,未作回头。他的确没想到,此后,自己会道心生瑕,再难出剑。
但直到如今,他还是不认为自己有错。
玄度怔然望向青商,神情空白,此时此地,他竟不知自己该以什么态度面对这位曾经敬重的师叔。
“所以当真是……”
“当年在大劫下临阵脱逃的,原来是重华宫之主。”
“瀛州举门下之力支撑天阙,并非是来自诸天殿的诏令,而是为解九天困厄,自发行事,就算青商上神不愿就死,也谈不上有什么罪名。”
但……
神魔仙妖心中都不由想道,原来便是上神,也尚且不能将生死置之度外。
“原来神族身负盛名的青商上神,也不过如此。”魔族轻讽道。
前来重华宫的势力众多,见证此事的神魔仙妖不计其数,今日之事便绝无可能被掩去。
或许不必多时,就会传遍九天,甚至六界。
重华宫神君心中沉沉,不知该作何表情。
半跪在地的青商抬头看向溯宁,为血所污的脸上,神情显得有些模糊,他哑声开口道:“那你又是如何活了下来?昔年你受命随帝子前往苍离天,如今能活下来,当与虞渊卑劣人族同罪——”
青商的话让无数视线再度落在溯宁身上,与青商不同,若她未能应战,将为诸天殿所罪。
溯宁站在试剑台上,烟云缭绕在身周,她闻言,轻轻笑了起来。
“卑劣?”溯宁重复着这两个字,笑意显出讥嘲,“在这一点上,他们比你高贵。”
至少,他们不曾逃——
这话未免令围观仙神都觉莫名,不知她话中何意。
溯宁没有多作解释,只是将指尖没入了自己心口,霜青裙裳霎时为灿金血液浸透。
“阿宁?!”鸣微急道,不知她为何要自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