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度也心中一紧,不知她意欲何为。
猖獗幻象中,溯宁少有地保持了清醒,她记得自己曾经用剑,却忘了自己的剑去了何处,是以此行前来,原就是要问剑青商。
问他的剑,也问自己的剑。
如今她虽未记起自己的剑在何处,却想起了另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绝不能忘的事。
溯宁嘴角溢出鲜血,她不甚在意地抹去,幻象中,失落的记忆再度浮现眼前。
章尾崩塌的天极下,无尽陨石坠落,有如末日之景,无数人族奋不顾身地投入天极裂隙,如同飞蛾扑火。
‘神上,我等先祖的罪,可赎尽了……’
有声音在溯宁耳边响起,她抬头,对上一张张看不分明,但眼神满是渴盼的脸。
血液自指间滴落,溯宁缓缓将手自心口取出,有团氤氲灵光在她掌心亮起。
此时正在试剑台下的神魔仙妖,顿时都将目光投向了她手中。
随着灵光散去,他们终于看清溯宁手中之物是什么。
那是一枚以琼霄白玉雕琢成的令符。
琼霄白玉世间罕有,能纳无尽灵力,诸天殿因此将其用以铸令符玺印。
“这是……昔年苍穹殿的虎符?!”于诸天殿中效命的神族很快便认出了溯宁手中是什么。
苍穹殿用以调遣兵将的虎符,原本随鸿苍的陨落也不知所踪,或已湮灭,却没想到它竟然在溯宁手中。
虎符除调遣兵将外,也作记功之用。
大劫中,苍穹殿麾下仙神所立战功皆为鸿苍载于虎符。
溯宁垂眸看向虎符,她答应过随她征战的虞渊罪民,让他们被流放的族人重归故土。
能证明他们战功的,唯有这枚虎符,是以溯宁才会剖开本源,将之藏于其内。
她答应过他们——
直到如今,她终于记起了这件事。
当溯宁将力量注入虎符时,载录其中的战事结果尽数投映在空中,为寥寥几语记下的伤亡数量透出浓重血腥,仿佛又窥见大劫下战场的惨烈。
玄度看见了许多旧日苍穹殿麾下仙神的名姓,再往后,便频见溯宁与虞渊人族。
原来,自虞渊征发的人族没有逃。
他们是战死在了苍离天。
如今再看苍穹殿卷宗中,神族仅以数百死于凶兽之口的人族,便为虞渊征发的十万人族定下了罪名,何其可笑。
“谁能断定这是真是假,或是她为洗脱自身罪名作伪!”
“绝无可能!”曾与苍穹殿有过交集的神族道,“虎符上有鸿苍帝子留下的神魂烙印,非他不可以此记功,除非将他的烙印抹去,才能掌控虎符。”
“虎符上,仍有殿下气息——”
涉及鸿苍,便没有谁敢再妄议虎符中所载有假。
他是帝君独子,在神族中本就地位超然,为大劫战死后,声名更是到了少有神族可及的地步。
重华宫大长老望着虎符所现,久久不能回神。
他方才在后山疾言厉色地批判溯宁时,大约没有想过马上会迎来眼前情景。原来重华宫上下敬奉的掌尊,才是真正在大劫中选择脱逃者。他所说的话,最终都化作巴掌,打在了自己和重华宫脸上,这何其讽刺——
四下静得能听见风声,迟来一步的明镜怔然看向向空中,脚下像是生了根,就此化作一尊凝固的雕塑。
方才借诸多仙神前往试剑台,无暇顾及人族战事的时机,他向西荒边境降下旨意,将重华宫弟子赐丹药之事抹去,希望借此平息陈卫两国之战。
他力所能及,也只有如此了。
也因此,他便比其他仙神来得晚了几分,未见溯宁与青商交锋,只看见溯宁取出虎符。
将虎符所载一字一句地看过,明镜近乎有伏地而泣的冲动,原来,原来他们没有——
他们没有逃——
虞渊人族没有怯战,他们都战死在了苍离天!
为青商所轻贱的人族,死在了战场!
在这一点上,他们比他高贵得多。
溯宁看向青商,灿金瞳眸中流淌着冰冷讽意。
不必她再做什么,巨大冲击下,青商撑地的手缓缓收紧,身周气息震荡,他口中鲜血像是涌流不尽一般,体内力量竟就此开始溃散。
玄度眼见这一幕,心下终究不忍,想上前助他平复气息,令境界不至跌落太过。
无论青商如何行事,他于自己都有师长之义。
但不等玄度出手,趁他加持于试剑台上的禁制溃散,在旁观望许久的南明行渊纵身跃过,张口将青商身周溢散的力量全吞了下去。
如此,就算玄度想助青商,也难有办法。
何来魔物,敢在此放肆!他来不及细思看似低阶魔物的南明行渊如何能吞噬上神之力,面上现出薄怒之色,拂袖向他挥出灵力。
但灵力还未落在南明行渊身上,便为溯宁抬手拦下,消弭于无形。
南明行渊摇着尾巴走到溯宁身边,颇有几分讨赏的意思。
见此,玄度才知这是她带来的魔物,抿了抿唇,终究没有再做什么。
他无法为溯宁与青商为敌,但同样,也无法为青商与溯宁为敌,便只好什么也不做。
重华宫内安静得过分,就在这时,云车乘风而来,车轮滚动声响在耳边,引得不少仙神都向上看了去。
车辇下落,奉命而来的诸天殿神官自车中起身,手执令旨,还未及落地,便朗声道:“诸天殿有命,昔日苍穹殿掌御令明光溯宁有临阵怯战之嫌,令其即刻前往诸天殿自辩!”
第一百零五章 诸天殿有何凭据?
话已出口,自诸天殿而来的传令神君才注意到重华宫坍塌的正殿,神情闪过怔然。
待落到了试剑台前,他将目光扫过周围齐聚的仙妖神魔,最后落向浑身浴血的青商,惊疑不定道:“青商上神?!”
他实在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是谁擅闯重华宫,还重伤了青商上神?!大约是为此事太过惊异,令他未能察觉周围投来的视线颇多古怪之色。
溯宁才拿出虎符,诸天殿的命令竟随即便到。自诸天殿前来的神族方才所言,凡是身在此处的仙神都听得很是清楚,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
诸天殿此举,何异于主动将脸送上来打。
不等传令神族弄清重华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溯宁抬手,那卷来自诸天殿的令旨便落在她手中。
于溯宁而言,这道旨意倒是来得正好,她本也要往诸天殿一行。
神族昊天氏帝君对虞渊人族许下承诺,已经迟了三千多年,如今,也该兑现了。
手中灵力灌注,将卷轴掷出,灵气在半空汇聚,凭空形成一道旋涡。
借这道令旨,可直接前往诸天殿。
溯宁将南明行渊交托玄度,他借此时机叮嘱,如今九天中传开的流言或许并非意外,命她前往诸天殿大约也是刻意筹谋。
得他传音,溯宁神情并不见有什么变化,未曾多言,她抬步踏入旋涡。
诸天殿上无穹顶,雾霭渺茫中,数名昊天氏族老齐聚,各自安坐在云雾中仿佛无根而生的莲花上,神情不尽相同。
除昊天氏外,诸多常日驻守在诸天殿内外的神族也在,不乏昌黎氏、勾陈氏与方仪氏等族裔,此时或端坐以待,或与身边神族低声交谈。
上方,三尊昊天氏上神盘坐云中,身周光辉流转,令寻常仙神不敢以目直视。为首女子闭目假寐,着九华霓裳,浮动的云雾中,她的面目显得模糊不清。
当灵气旋涡出现在半空时,正在交谈的神族停下话音,俱都举目望去,
旋涡中,溯宁抬步行过,站在了诸天殿中。
这并非她第一次前来诸天殿,数千年前,溯宁同样是在此受封明光君,得任苍穹殿掌御令。
宫阙威严,相比之下,她的身形未免显得渺茫。
注意到溯宁裙裳上的血迹,不少神族面上都显出了异色,这是怎么回事?
诸天殿的令旨来得太过正好,仓促之间,便是消息再灵通,也还来不及接到关于重华宫种种的传讯。
白玉阶下,溯宁并未在意周围如有实质的视线,抬眸看向前方端坐的昊天氏上神。
也是在这一刻,闭目假寐的女子睁开眼,神情威严,她低头看了过来,冷声喝问道:“明光溯宁,你可认罪?!”
话音落下的刹那,凌厉气势直逼溯宁而来。
虽是传令让溯宁来自辩,却有昊天氏神族在她出现时便迫不及待地要给她定下罪名。
上神威压惊起数重风浪,却都自溯宁身周掠过,袍袖猎猎,她对上昊天氏女子的目光,眼中不见敬畏:“本君罪在何处。”
在旁的昊天氏族老闻言开口:“昔日你受命随帝子前往苍离天,却顾惜性命,不战而逃,其罪本已当诛!”
“纵是你如今晋位上神,此罪也不可轻赦!”
他语气笃定,已然为溯宁想好了罪名。
溯宁的目光扫过诸天殿中神族,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底,嘴角挑起些微笑意,语气缥缈:“诸天殿有何凭据?”
还是要以给虞渊人族定罪同样可笑的方式,为她定罪?
“你活着站在这里,便是最大的凭据。”昊天氏女子开口,那双眼透着高高在上的冰冷。
溯宁胆敢直视于她,已经令她深觉不悦。
话音落下,她伸手,隔空向溯宁压下。
无论是半神,还是苍穹殿的残党,都不该再出现在诸天殿。
女子神情中透出冷酷之色,无论她是如何活了下来,今日也只会有一种可能,大劫之下,苍穹殿仙神俱陨,她又如何能为自己证明。
不少昊天氏族老转头看来,脸上露出意外之色,看起来都没想到女子会突然向溯宁出手。
堪称可怖的力量瞬息降临,溯宁抬起头,时间在她感知中被放缓数倍,耀目光辉下,昊天氏的道则如有实质,映在她瞳眸。
这就是昊天氏的道则?
溯宁没有躲,反而抬起手,指尖灵光亮起,刹那间,属于明光氏的道则在她身周重重环绕,如同光茧一般将她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