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行渊沉默地看向她,不知有没有信这句话。
不过无论他信是不信,溯宁都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煞气形成的风暴中,她将指尖点在自己眉心,顿时有重重阵纹交织,将暴动的力量收束。
她看向南明行渊,语气中不见多少起伏,平静交代道:“我要睡上一会儿。”
说着,阖上了眼。
南明行渊只能伸手将她接住,低头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问:“你就不怕我趁人之危?”
“以你如今情形,尚且杀不了我。”在意识沉没前,溯宁如是回道。
肆虐的神力消散,她安静地靠在南明行渊怀中,神情显出了寻常难见的柔和。
南明行渊一口气憋在心头,又不得不承认她说得不错。就算吞噬青商的力量让他恢复了不少,但如此短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他回到全盛之时。
她倒是将每一步都算得明白。
南明行渊神情忽而一怔,九天上种种,可是也在她算计中?
他抬起头,溯宁的力量散去,游走于虞渊中的魍魉却不打算就此离开,感知到生息,还在不断向此处汇聚。
黑雾涌动,将魍魉吞没,南明行渊抱起溯宁,向前行去。
既然来了虞渊,趁此机会,倒是可以多吃点儿。
黄沙绵延,夜色下的虞渊安静得令人心惊。
燧人翎躲在洞窟中,面前燃起火堆,幽微火光下,她尚且稚嫩的眉目显出难言沉郁。
手中打磨着箭镞,少女指间满是厚茧,动作看起来颇为熟稔,像是已经做过了千万次。
虞渊之内,每日只两个时辰能见日光。一旦日落入夜,煞气所化的魍魉便会肆虐虞渊,连最为强横的凶兽也不敢轻易出没。
但燧人翎今日为追捕那只三首银狻孤身深入黄沙,最后虽然顺利猎到了凶兽,却已经来不及赶回部落。
她只能按照族中师长所教导的,先找到石窟藏身,又以术法封禁自身气息,以待天明。
火堆中的枯枝燃烧,有火星迸溅,不知察觉到什么,燧人翎忽地动作一顿。她已点燃命火,五识敏锐,对洞窟外的事也隐隐有所察觉。
犹豫片刻,她还是放下打磨到一半的箭镞,拿起长弓查探洞窟外的情况。
漫卷的黄沙中,青年浴血而来,上方罗伞飞旋,他怀中似乎还抱着什么人。
燧人翎看着这一幕,只觉万分不解,这是……
就算心下觉得青年自己找死,燧人翎还是回手取了一支箭,挽弓搭弦。长箭破空而出,其上镌刻的符文亮起,耀目灵光逼退了青年后方靠近的魍魉。
这样的力量,似乎与神族术法颇有不同,南明行渊若有所思。
原本打算将这些魍魉吞噬的他看向抬手示意的人族少女,想想自己今夜的确已经吃得不少,便放过了身后逃窜的魍魉,抱着溯宁向她行去。
跟着她,应该就能找到虞渊人族部落所在才是。
南明行渊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便是他现在修为尚未恢复,燧人翎的实力与他相比也弱得过分。
她连仙君境也未入。
以这样的修为,燧人翎也就很难发现,眼前维持人形的南明行渊并非什么人族,而是只来自血海的魔。
她在南明行渊身上加持了隔绝气息的术法,又带着他走入石窟,口中不客气地问道:“你方才是想殉情?”
无遮无掩地行走在入夜后的虞渊,在燧人翎看来,和求死也没什么分别了。
跟在她身后的南明行渊听了这话,不由哑然一瞬,随即真诚地回道:“她还没死。”
他也还没活够。
第一百零七章 难道是大能和她的小白脸……
溯宁醒来的时候,金乌已经再度高悬于虞渊天际,将魍魉尽皆驱散。不知行过多远,无边无际的黄沙中终于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苍翠之色。
前方,通体玄黑的凶兽收起狰狞獠牙,飞奔在黄沙中,尽管身躯庞大,动作却并不显得笨重。
少女肤色微黑,身后背着长弓和箭袋,此时正骑在凶兽背上。褐麻衣上浸了暗色血迹,她半长的黑发中编了一枚赤色翎羽,正随迎面而来的风曳动。
溯宁枕在南明行渊怀中,日光落入她眼中,灿金隐没,她看上去便与寻常人族没有太大分别。
“这是何处。”她轻飘飘地开口,似乎没有起身的意思,安心将南明行渊当做了自己的靠枕。
“回燧人部的路上。”南明行渊徐声答道。
溯宁要领虞渊人族重归八荒,总要先寻到人族聚居之地,如今这个问题算是解决了,南明行渊表示不用谢他。
他没告诉溯宁,由于隐秘神魔身份之故,他们现在在燧人翎眼里,是对违抗父母之命出逃私奔的苦命鸳鸯。
南明行渊移开目光,对这件事,他实在不知从何解释,就还是不说了吧。
溯宁从南明行渊的动作中觉察出了他些许心虚,不由眉梢微挑,但并未急于在此时追问。
燧人翎转头,正要说些什么,见溯宁醒了,从腰上解下水囊,扔给了南明行渊,口中只道:“她既然醒了,便先喝些水,还需再过半个时辰,才能赶到部落。”
“不过先说好,我最多只能收留你们一夜,你们若打算以后都留在燧人部,便自己想办法再找住处。”
南明行渊接过水囊,含笑向她道了声谢,不过打开水囊后,却往自己嘴边送去。
溯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目光如有实质,南明行渊见此,抬起手一只手作投降状,抬指引动灵力,为她口中渡水。
在虞渊人族所饮用的泉水中,溯宁也感知到了近乎暴烈的灵气。吸收这样的灵气修行,无疑会留下许多隐患。
这或许也正是虞渊人族数千载来,都想重返八荒故地的原因之一。
在溯宁低眉沉思之际,南明行渊看着安然躺在自己怀中的她,一时不免觉出几分命运无常。他和溯宁初遇,在澜沧海龙冢大打出手时,何曾想到过会有今日。
南明行渊与溯宁生在同一时代,但数千载来,他们最近的距离好像就是她登瀛州青云阶时,他倒在瀛州山门外,抬头望去,只见一道持剑而立的剪影。
认真算起来,他们真正的交情也不过这数月间,对于寿命漫长的神魔而言,似乎只是弹指一刹,不值一提。
但无论是南明行渊还是溯宁,虽说各有算计,最后选择信任的,竟然是彼此。
在南明行渊看来,某些地方,他和溯宁足够相似,对于他们而言,最为难得的便是信任。在此之前,他也想不到,自己还会愿意相信神族。
或许是因为,她不仅是神族。
觑见南明行渊神情,溯宁仰头望向他:“你在想什么。”
笑得实在奇怪。
“在想,要不要趁人之危。”南明行渊闻言,刻意压低了声音,垂首与她四目相对,戏谑回道。
两张脸的距离蓦地近了许多。
溯宁猜出了这一定不是实话,也并未点破,只是抬手按住了他靠近的脸,冷笑道:“没学会调情,就别献丑了。”
“难道你会?”南明行渊半张脸都被她掌心掩住,闷声开口,语气真诚。
温热吐息落在掌心,让溯宁心头掠过一丝怪异,在她的记忆中,似乎从未同谁有如此亲密的举动。
他们好像离得太近了。
溯宁收回手,没有回答南明行渊的意思。
毕竟,她也不会。
在这件事上,他们拙劣得半斤八两。
满心只想着变强的神魔,对男女之情实在堪称迟钝。
出于莫名的胜负欲,南明行渊与溯宁谁也不甘落于下风,言语交锋,你来我往。但这番景象看在燧人翎眼里,他们就像是在依偎着私语,让她不好意思听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不过……自己的存在感就这么低么?
转头对上了南明行渊目光,燧人翎默默收回视线,取出箭簇,继续打磨,她还是给自己找点事做比较好。
怎么好像更说不清了……
南明行渊按住溯宁想收拾他的手,心下想道。
凶兽踏过黄沙,转眼已经奔袭过数百里。又过片刻,在距燧人部城池越来越近的时候,风中隐隐有血腥味传来。
察觉到这一点,燧人翎神情微凛,按停了凶兽,偏离了原本打算回部落的路,扬声道:“你们等等,我去看看情况。”
她并不打算让南明行渊和溯宁随自己冒险,少女分明年纪不大,却已经习惯做出保护姿态。
燧人翎顺着风的方向找到了血腥味的来源,只见黄沙形成的泥沼中,数十名燧人部人族正在与一头浑身覆满鳞甲的蜥兽纠缠。燧人翎认出,这些都是部落狩猎队的修士。
“阿翎?!”有人认出了燧人翎,眼底现出焦灼之色,厉声道,“快逃!”
这些修士的实力都在燧人翎之上,但与蜥兽相比,还是有所不及,是以就算燧人翎前来,也顶不上什么用。
她尚且年少,燧人部人族便不想她也被永远留在这里。
燧人翎也清楚自己境界有限,大约做不了什么,及时逃命才是明智之举,她已经转身,但见蜥兽张口,将要咬下女子头颅,燧人翎终究还是不能坐视。她取箭挽弓,三箭齐发,瞄准的正是蜥兽没有为鳞甲覆盖的眼睛。
这也是它为数不多的要害。
来势迅捷的羽箭因蜥兽身周爆发的气浪偏移了方向,灵光爆开,落在鳞甲上,连鳞片都没能破开。
不过蜥兽却为燧人翎的举动所激怒,暂时放过了女子,转头发出一声愤怒咆哮,长尾甩过,重重向燧人翎砸了来。
身下坐骑仓皇而逃,燧人翎滚落在黄沙中,险之又险地避过蜥兽长尾,腿上却还是为倒刺划破,留下狭长血痕。
危急之际,两名燧人部人族上前,联手在她面前撑起屏障,氤氲灵光亮起,风将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也是在这时,溯宁与南明行渊乘玄黑凶兽而来,燧人翎虽然叫他们等在原地,但他们要不要听,却并不却决于她。
将术法亮起的灵光尽收眼底,溯宁捕捉到人族灵力流转的轨迹,神色难得闪过了怔然。
南明行渊也正色,低声道:“这些人族所用术法,与神族并不同源。”
他也察觉到了。
神族是道则化身,天下诸般术法,都是自道则衍化而生,但眼前虞渊人族所用的术法,却分明并非衍生于神族道则。
难道……
溯宁与南明行渊对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猜测,不必多言,也明了彼此如今想法。
不过要验证他们心中猜想,只靠眼前这些修士却做不到,需寻到至少体悟了道则的人族。
正在思忖之际,见他们出现在这里,燧人翎面上现出急色,远远便道:“别过来!”
这种时候,当然是能活一个便算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