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日,起床梳洗,婢女们入内,开了房门,才见得外头一片银白。
昨夜雪落无声。
王峙凝视窗外:“广陵两年都没下过雪了。”
裴爱亦向窗外看去,在建康冬雪亦不常见,一年只一两场,且落得晚,没这么早过。
裴爱道:“昨晚怪不得冷。”
王峙闻言,吩咐下去:“把地龙生起来。”
“喏,府君。”
接着,两人便在越来越暖和的屋内用起早膳,顺道赏赏雪景。
其实广陵气候不冷,雪下着便是银白,可广陵雪不是广陵雨,下了下着便停了,再没有了。
地上积的薄薄一层很快划去,只怕再过半日,要无落雪痕迹。
王峙和裴爱用早膳时,尚在商议,是否送裴怜归家要迟些出发。但一段饭吃完,见屋外情景,决定不改计划,继续安排裴怜今日出发。
吃过饭后,裴爱便和王峙一道去寻裴怜。
这位小妹妹不知是真不舍,还是有所企图故意装出,竟然哭了,落着眼泪说不愿走。
裴爱瞧着心软,不禁想裴怜这一回去,阿娘堤防,怕是再难看她溜出来。而自己随王峙在广陵,一年半载难回去,不知几时再见裴怜,便提出,送裴怜一程。
裴爱要送裴怜,去时与裴怜乘同一辆牛车,回时就得自个乘另外一辆返程。
所以送别路上,得用两辆牛车。
郡守府原本有两辆牛车,可其中一辆前日衙门借用,如今虽然不用了,但暂停在衙门。
府邸与衙门相去不远,王峙便提议,三人先去衙门,取了车裴家姐妹的队伍再往城门方向去。
裴爱首肯。
而裴怜巴不得晚回去些,自然举双手双脚赞成绕路。
一辆牛车,慢悠悠驶向衙门。
王峙骑马,走在前面。
裴爱透过车窗,见路面上正在滑雪,她担心王峙习惯性跑马会打滑,情不自禁朝着前面喊:“夫君,你骑慢点。”
“喏!”王峙旋即应声。
车马走了一刻钟不到,裴爱又不放心了,再次叮嘱。
王峙仍是答得干脆:“喏。”
再又过一会,裴爱心忧,正准备第三次开口,此时王峙的马已经比牛还慢,渐渐落下来,从走在前面,变为走在右侧。
裴爱从窗子里瞧见夫君执缰侧身,脸上泛起笑意,没再出声。
王峙侧首,注视裴爱,亦是一笑。
裴怜道:“啧啧,我还在这呢!”
三人到了衙门口,正逢庄晞任主簿第一日。庄郎风雨无阻,准时到任。
他穿着主薄的青袍,发髻上扎着巾,正好衙门口有一棵百年老松,奇绝傲立,松针上点点沾染,是尚未化完的雪,像极了庄晞的青衣雪面。
庄晞望见三人,释然一笑。
裴爱见他终于风发了意气,这才是阿父期许,她心中希望见到的庄师兄。
第41章
裴爱心头畅快,顿觉这雪后的景象,愈发晴好。
临到分别,她舍不得裴怜,一路与她同车,直到城门外。裴怜可能年纪小些的缘故,倒是不觉得什么,离家不思家,别离亦不伤感。
她仍心心念念着去淮南,若去淮南,途径广陵还来看姐姐。
裴爱摇头直笑:“我看接下来一个月阿娘允你出门都难!”
“啊?”裴怜吃惊一声,看来她根本就没考虑到这种后果。
裴爱心底叹气,眼见已经出了城门,她也该返程了,但执着裴怜的手叮嘱道:“带的那些广陵特产,记得回去分了,除了阿父阿娘,还有两份是妙嘉妙慧的。”
裴怜道:“她俩又不是没来过广陵,送这些做甚么。”人家吃过,不稀罕呐。
裴爱道:“他们吃没吃过是一回事,我们送不送是礼节。”
裴怜嘟嘟嘴。
“好了,就送你到这里。记得回家照顾好阿父阿娘。”裴爱说罢分别下车,推开门时忍不住多说一句,“回去别总惹阿娘生气。”
裴怜嘟囔:“说得好似你在家不惹娘气似的。”
裴爱嫣然一笑。
她伫立原地,目送裴怜牛车远去。今日雪后,王峙担心她冷,出来时特意将自己的一件狐裘给裴爱披上。
此时静静伫着,加之肤白,从头至尾似堆的雪人一般。
之前在车内,烤着盆小炉,不觉冷。这会在外头久了,人又不动,很快觉出化雪的刺骨来。
裴爱缩缩肩膀,整个身体躲进狐裘里,连两手也相互套进袖子,吩咐了车夫一句,就猫着身子打开了车门。
似一阵风,拉着她快速进入厢内并关上了车门。
裴爱愣住,眼前车内,竟靠着个郎君,正捂着渗血的胸口,那血都顺着淌到榻上。伤得这么重,他却身子不抖,甚至刻意屏轻了呼吸声。
以至于一直不知他藏在车里。
裴爱待要细看郎君相貌,却觉眼前一黑,应是那郎君打晕了她。
待裴爱再醒来,牛车悠悠碾过雪地,仍在前行,她已经被那郎君挟持住。
裴爱背对郎君,不知是被哪个穴道,动弹不得,再无机会看他的面目。
裴还是第一回 遇到这样的事情,比书里的故事还要惊心动魄,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又似鼓,怎么也压不住。
双脚发冷,手心里也出冷汗。
眼泪更不克制不住,似两道珠子落下。
她第一个念头是求救自家夫君,试着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应是被身后的郎君点了哑穴。
不能动,不能说,但呼吸仍在,裴爱深吸长呼,想要努力平复自己的心跳,心里想着:远水救不了近火,还得靠自己冷静,才能稳住眼下车内这人。
等稳住了,再找机会求救。
裴爱正想着,那郎君凑近,几乎唇贴着她的嘴,要挟道:“让车去玄妙道观。”
裴爱张口,依旧没有声音。
约莫过了数分钟,郎君抱着裴爱,将她身子搬过来。
她与他面对面,终于瞧清他的脸,一种很奇怪的瞬间袭上心头,甚至有点恶心——这郎君的眼、鼻、口……哪一个单独拧出来,都是无比精致的。可组合到一张脸上,却觉得无比的不搭。就好比她看见树是枝干在下,根长在上头,好比看见狗身猫头……这郎君的脸,也不该是世间拥有的产物。
裴爱努力镇定住,发现郎君眯着眼睛,满脸都溢着笑。
许是泪水太多模糊了视线,裴爱竟有须臾茫然,继而心猛一沉,这人让她看样貌,还对她笑,莫不已起杀人灭口的心思?
这一想心头发颤,泪水仿若广陵雨般更厉害,对面的郎君看在眼里,笑得愈发灿烂了。
他仍捂着胸口,但很明显伤口已经包扎了,包扎的布条好眼熟……裴爱眼珠子往下转,果然,他撕了她一圈的裙角。
这郎君忽然收敛起笑意,瞬间觉得凶了。裴爱心想,这世间不笑时面目凶恶的,原来不止王峙一人。
郎君用轻且低的声音重复道:“让车去玄妙道观。”
裴爱张嘴,没声:“我不知道玄妙观在哪?”
郎君读出她的口型,旋即答道:“顺着现在的路走到底,再往右十来分钟即是。”他抿唇,再重新张开,语气不容商议:“不要让车回家。”
裴爱仍是张嘴无声:“我没办法说话。”
郎君过来,他身上血味颇重,裴爱一阵眩晕,而他则撬开她的嘴唇,将一粒药丸丢进裴爱嘴中。
这粒药丸比裴爱的小指甲还小,郎君在她喉咙上点了两下,药丸就顺着喉咙滑进肚里。
郎君在她耳边吹气:“这药叫百足之虫。”
裴爱心头瞬跳,这不是萧老夫人中的毒吗?
她在心里默念:百足之虫,无色无味,叫人无法察觉,初初中毒,仍如常人一般。数天后便会出现四肢渐僵,面目扭曲,仿若躺尸。却僵而不死,心仍跳,脑子清醒人不迷糊,只是不能表达也不能睁眼看,只能生生听着外面的一切动静。
她正在心里想,这郎君开口道:“百足之虫,无色无味,叫人无法察觉,初初中毒,仍如常人一般。翌日便会出现四肢渐僵,面目扭曲,仿若躺尸。却僵而不死,心仍跳,脑子清醒人不迷糊,只是不能表达也不能睁眼看,只能生生听着外面的一切动静。”
一字不差,甚至连语速都追随着她。
裴爱继续默道:百足之虫不致死,中毒者,少能活十年,多则活了五、六十年。活对他们来说,却是加倍的毒性折磨。
郎君道:“百足之虫不致死,中毒者,少能活十年,多则活了五、六十年。活对他们来说,却是加倍的毒性折磨。”
一个声音低沉粗犷,一个是心头脉脉,他仿若她的读心回声。
裴爱注视着郎君。
郎君亦注视着她,道:“恐怕我现在说,你可能不信。”
裴爱:不不,我信!
郎君继道:“但等到明天,你就会发现,如我所说。”他目不转睛对她,重笑起来,“除非,你听话,我就给你解药。”
事到如今,裴爱心绪已经平复,惊恐几乎褪去。
百足之虫只有陈家售卖,还不会卖给普通客人,毒药名气大,却不是人人易得。眼前郎君,十之有七是诓她!
若是诓骗,她吞下的多半是无害的丸药,怕什么。
剩下十之三分,若郎君真给她服了百足之虫。
一来,有毒药便有解药,倒是喊陈妙慧给她便是。二来,之前查萧老夫人中毒案,陈氏姐妹帮她调查过,家里最近一年,只把药卖给过一位姓令的郎君。
定是眼前这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