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园街,茶叶铺。
杨龄已经走了,明雪霁翻着这几天的账目,想起她说的话,心里七上八下。
虽然杨龄说的委婉,但她听得出来,朝中的形势越发对元贞不利了。成亲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这么大张旗鼓,时间又这么近,简直是在挑衅,一些原本呼吁元贞还朝的人已经不做声了,一些原本观望中立的人也开始加入敌对一方,攻讦元贞目无伦常,骄横跋扈。
账本摊开在眼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手指上那枚戒指沉甸甸的,似压在心头上。
天知道她是这样贪恋他。如果他不是这种身份,她怎么都会立刻嫁给他,可他是他,镇北王元贞,大雍的战神,那样光芒万丈的人,却要因为她的存在,蒙受阴霾。
心像是拧紧了,喘不过气。明雪霁扶着额头,沉沉地呼吸,听见有人敲门,抬眼时,看见了元再思。
第77章
明雪霁入眼看见元再思花白的鬓角, 吃了一惊。
上次见面时他分明还是满头黑发,怎么几天之内,就变成这个模样?想要招呼,又不知道该如何招呼, 只好默默行了一礼, 没有说话。
元再思走进来,掩上了门。
他也没有说话, 一双浑浊的老眼看着她, 慢慢走近。
近到足够看清他的模样。他眼睛里密密麻麻全都是血丝,不仅是两鬓, 连下巴上乱七八糟的胡须里都掺了白色,眉毛上也有几根白的。明雪霁心里忐忑着,想起从前看的戏文,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从前总以为是戏里才有得,现实中绝不可能发生,然而眼前的元再思, 分明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他是因为元贞, 一夜愁白了头发吗?明雪霁不敢细想,不敢作声,许久,听见元再思开口, 苦涩的声音:“明夫人, 今天我来找你, 是为了元贞和你的婚事。”
头垂到最低,明雪霁咬着嘴唇。只能是为了这桩婚事, 不然还能是什么呢,这么多天她躲在花神庙,元贞和邵七把她保护得很好,外面的言论一点儿都没传到她耳朵里,可是她猜也猜得到,那些流言蜚语,那些议论责难,决计不会轻松。
“我听说他在加急筹备婚事,想要二十八日成亲,这些天我找过他很多次,想见见他,他连一面都不肯见,”元再思嗓子发着哽,咳了一下,“我也只能来找明夫人。”
低低的声音回荡着,苍老嘶哑,明雪霁转过了脸。他找元贞只能是为了劝元贞不要成亲,又让她该如何面对?
耳边扑通一声,元再思跪下了:“明夫人,求你,不要成亲。”
明雪霁大吃一惊,惊得手脚无措,忙忙地想要扶他,碰到衣袖又忙缩回来,囧得眼梢都有些湿:“国公快起来,我,我当不起,您快起来。”
“明夫人,”元再思不肯起,跪在地上看着他,“我知道松儿恨我,我没什么可说的,可这件事关乎他,关乎国计民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毁了自己,元家世代忠良,我更不能让他因为一时任性,置国事于不顾,置万民于水火!”
国事,万民。明雪霁脑子里嗡嗡响着,有些站不住,她知道会危害到他,但朝堂上的事她不懂,也理不清其中的利害关系:“您说什么?”
“这些天弹劾他的越来越多,有说治罪的,甚至还有说要刺配流放!我知道他早就不想做这个镇北王,他性子骄傲,这几年陛下明里暗里挑刺磋磨,他的处境比我当年还要坏上几分,可眼下的情形他要是撂挑子不管,只能任人宰割,明夫人,你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明雪霁怔怔地问道。
“他手下那些人如今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塞到各处当闲差,威远将军冯大年接了他的兵权,前天因为这门亲事,冯大年在军中嘲笑他,他一个副将替他打抱不平,顶了几句,被冯大年打了六十军棍,到现在生死不知!”元再思眼角闪着浑浊的老泪,“那些人都是战场上跟着他九死一生杀出来的血性汉子,怎么能因为这个白白丧命?他自己是不管不顾,可这些人怎么办?大半辈子为国卖命,结果因为他,前程全都没了!还有廖家,就是廖延他们家,最近商号被封了两个,各处也一直出事,陛下摆明了是要把他身边的人一网打尽,明夫人,假如只是松儿一个,我也不会来找你,可关系着这么多人的性命前程,求你行行好,别跟他成亲!”
恍惚得站不住,明雪霁死死掐着手心:“他,他会想办法的。”
他一向厉害得很,所有的难题在他面前从来都不是难题,他肯定都安排好了,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因为他的缘故受牵连。
元再思苦笑:“他是在想办法,这些天明夫人每次见他应该都很匆忙吧?他一直都在为这些人奔波,可明夫人应该听说过一句话,树倒猢狲散,陛下要对付他,举国之力压下来,他又怎么能应付?当年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才……”
喉咙里一阵响,元再思垂头,半晌没再说话。
心沉到了最低处,眼梢湿湿的,明雪霁垂着眼皮,看见元再思酱色袍子上凌乱深刻的褶皱。他的父亲,头发花白的老人,如今跪在它面前,求她不要嫁给他。这些天里他每天都来,但每次时间都不长,她以为是上山下山不方便的缘故,却原来,如此。
她知道嫁他不容易,只是从前她还是想得太简单了,想得到他的名誉,他的前程,却没想到,还有那么多人的名誉前程,都在他身上。
“如果只是这些,我也不敢来求明夫人,我最担心的,还是戎狄。”元再思嘶哑着声音,“戎狄虽然伤了元气,但休养了一年多,这阵子马上又要入冬,正是缺粮缺衣的时候,这个时候,必要过境来劫掠。冯大年志高才疏,带带小股队伍还行,超过万人根本没能耐指挥,陛下只顾着提拔亲信,也不想想有松儿之前这么多年,冯大年一直担着将军的头衔,何曾有过战绩?指望他能挡得住谁?”
他膝行往前,明雪霁不住地后退,怎么也不肯受他的跪,元再思嘶声说道:“边乱一起,就是千万条性命往里头填,有松儿在,戎狄不敢动,只要他出事,戎狄必定会打!明夫人,我求你了,为了百姓,为了那些士兵,你不要跟他成亲!”
他忽地伏地磕头,明雪霁急切之中扑通一声也跪下了:“您不能这样,您要折煞我了!”
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元再思一个激灵,飞快地爬起来:“松儿来了!”
他不敢再说,急急忙忙往外走,咣!门被踢开了,明雪霁刚来得及起身,元贞已经闯了进来,看见元再思时剑眉一拧,怒道:“你来干什么?”
“听说你们要成亲,我想着问问需不需要帮忙,你不肯见我,我只能来找明夫人。”元再思慌张着,“没,没有别的事。”
“没别的事?”元贞不信,看向明雪霁,有心向她求证,转念一想,她脸皮薄得很,何苦让她为难?转向元再思:“以后少来烦她!”
元再思脸色一暗,默默地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恋恋不舍地望着元贞:“松儿,你,你有空时,常回家里看看。”
元贞冷冷的,一言不发,元再思一步拖着一步,慢慢走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元贞立刻问道。
“他,”喉咙里堵得死死的,明雪霁拼尽全身力气才能忍住不哭,“还是那些话,成亲太急,对你名声不大好。”
“狗屁。”元贞松一口气,“别理他,一切有我。”
明雪霁死死掐着手心,疼得很,将要坍塌的情绪暂时支持住。她越来越会说谎了,真假掺着,连他也没起疑心,她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要对他说谎。
“山上的房舍已经弄得差不多了,放几天散散味儿就行。”元贞捧着她的脸,亲昵地蹭了蹭,“怎么样?就定在九月二十八,到跟前肯定能弄好。”
九月二十八。他是那么急切着,一心一意想要娶她。心里刀割一样,明雪霁努力平稳着声线:“太急了,再缓缓吧,我还想跟外公和舅舅说一声,我哥说他们也想过来送我出门。”
九月二十八,就剩下十天时间,她不能让他这么急,她得再打听打听,元再思说的是不是真的。
元贞皱眉,觉得麻烦,然而她好容易才找到家人,还在欢喜头上呢,又怎么舍得让她失望。想了想:“十月十六也是好日子,我先筹备着,实在不行再说。”
门敲响了,廖延在外面低声叫他:“王爷。”
明雪霁仰着脸,看见元贞脸上一闪即逝的烦躁,他低头在她唇上吻了下:“我有些事得出去一趟,你也早些回去,这边人多嘴杂,不方便。”
他迈步往外走去,明雪霁连忙跟上:“我送送你。”
以往她说送,他总是欢喜,这次他却推辞:“那么麻烦干嘛,过一会儿我去花神庙找你。”
他必是有事,也许就是元再思说的那些事,廖延找来了,他不想让他知道。心里凄凉着,明雪霁紧紧跟着:“我送送你吧,松寒。”
松寒两个字叫得又轻又软,元贞快要化在春风里,笑了起来:“好。”
他停下来等着,挽住她的手,出门时廖延急急迎上来,看见明雪霁忙又退开,明雪霁都留意到了,那些担忧焦虑,此刻一桩桩变成了现实。停住步子:“你去忙吧。”
元贞握了握她的手,松开了,往后门走去,廖延立刻跟上,明雪霁目送着,等他穿过二门,飞快地跟上,趴在屋角听着。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隐隐约约:“刘朴性命无碍,只是腿上打得狠了,总得有一两个月起不来,已经想法子接回来休养了。”
刘朴,是元再思说的那个副将吧。明雪霁心头酸涩着,听见元贞冷而狠的声:“找两个人,把冯大年的狗腿也打断。”
“不可,”廖延在劝,“多少双眼睛盯着您,不能轻举妄动……”
他们越走越远,说话声听不见了,明雪霁痴痴地站着。
元再思没有骗她,他一个人身上,维系着那么多人的前程性命,他不止要为自己,还要为这些忠心耿耿,为国厮杀了半辈子的将士负责。她不能害了他。
恍惚着回到花神庙,找到邵七:“哥。”
第78章
邵七从案前抬头, 看见明雪霁煞白的脸,她喑哑着声音:“哥。”
油然生出一股不祥的感觉,邵七连忙起身:“怎么了?”
“冬天的时候,戎狄会越境打仗吗?那个威远将军冯大年, 他打戎狄, 打得过吗?”看见她颤抖的眼睫,她脸上没什么血色, 失了神一样, 慢慢问着。
邵七心里一沉,斟酌着说辞:“以往戎狄起边衅的确是入冬之前, 或者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比较多,至于冯大年,我到内陆的时候比较少,不是很清楚,我再去打听打听。”
邵家独处海岛,于内陆这些事原本是不怎么过问的,但她要嫁元贞,是以邵七近来也派了人手搜罗这些消息:“你问这些做什么?”
所以元再思并没有骗她, 他一人身上, 的确维系着边疆清平,维系着千千万万将士和百姓的性命。她若是为了自己的私情害了他,就是害了这么多人。明雪霁腿软得几乎站不住:“今天燕国公来找我了。”
邵七看她摇摇欲坠,似是支撑不住的模样, 连忙扶着她坐下:“为了你们的亲事?”
说不出话, 那些字句, 元再思花白的头发,跪在地上衣袍疲惫的皱褶, 都像是一道枷锁,死死锁着喉咙。明雪霁努力呼吸着:“他说,不能成亲。”
回忆着,一点点复述着元再思的话,还有偷偷听见的元贞的话,元再思没有骗她,因为她,元贞背负了那么多,还有那么多人,还有国家大事,都会因此置于险地。
邵七越听,脸色越沉。也许元再思说的没错,但这个沉重的包袱凭什么甩给她?“他凭什么对你说这些?他既有这些担忧,为何不去找他儿子?”
明雪霁吃了一惊。邵七脾气温和,这是她第一次,见他说话如此不客气:“可他说的,应该都是实话。”
“实话又如何?”邵七冷哼一声,“有无数种处理的办法,他却偏偏选择来逼你一个无辜的弱女子,卑鄙!”
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生出无限怜惜。她是个柔善的人,不懂得人心里这些弯弯绕,元再思也许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从她身上下手,毕竟元贞是个主意坚定的,知道说不动,所以把这包袱推给她,让她愧疚,让她主动退缩,好一个釜底抽薪。
也许元再思是为了国事,也许是爱子心切,但无论如何,这样欺负一个弱女子,实在令人不齿。“这些话,元贞知道吗?”
“我没告诉他,”明雪霁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一切都像是个噩梦,当她终于说服自己可以的时候,才发现根本不可以,“他问过,我撒谎了。”
邵七沉着脸。元再思果然是算计好了的,知道她这样柔善的人,不会把他那些打着冠冕堂皇理由的算计告诉元贞。“我去找元贞。”
“别去。”明雪霁本能地阻止。脑子里乱得厉害,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元贞一直瞒着她,就是不想让她担忧。他一个人扛下了那么多,她又怎么能在这时候,再为他添上那么多重压,“哥,你让我再想想,肯定有办法的。”
邵七道:“好。”
他想了想:“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要一个人扛,还有我,还有邵家。”
明雪霁重重点头。
这一夜彻夜未曾合眼,天刚亮时元贞来了,敲着窗户叫她:“簌簌。”
明雪霁头梳到一半跑过来,打开窗时,他的脸骤然出现在眼前:“过来看看你。”
带着笑,深深的酒窝,星子一样明亮的眼睛,多么让人贪恋啊。明雪霁怔怔地看着:“怎么这么早?”
卯时还没过,他这时候来,又要多早就下山?忍不住向他身上摸了一把,他袖子有点潮,也许是沾了山间的秋霜,天已经冷了,这样天天奔波,一定很辛苦吧。
元贞一把握住了她:“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手移上去,摸了摸她的脸,在晨光中端详着她的脸色,又轻轻抚过她的眼窝:“眼窝都凹进去了。”
手背是凉的,手心是热的,这温度,也让人贪恋。明雪霁情不自禁,歪了头用脸颊偎了偎他的手,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有点没睡好,没事的。”
他来得这么早,而且还不肯进门,多半是有急事要办。是不是他那些部下又有谁出了事?还是戎狄那边有了军报?他怕担心,从来不肯告诉她,可这样子,反而让她更加担忧:“松寒,出了什么事吗?”
“能有什么事。”他笑起来,好看的眉眼,深深的酒窝,“刚好进城,先过来看看你。”
一大早进城,还说没事。“吃饭了吗?”
“没,不饿。”隔着窗子,他探头吻她一下,“我得走了,等办完事,再来看你。”
他恋恋不舍地抬头,转身离开,明雪霁痴痴望着:“松寒。”
他停步回头,披着朝阳的金光,暖得像个梦,贪恋是那样难以割舍,明雪霁慢慢地说着:“我们的亲事,再缓缓吧。”
再缓缓吧,等过了冬天,等北境的形势明朗点,也许她就不用担心了,现在,真的不是成亲的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