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滑下来,攥在手里揉得皱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世界不停地摇晃,碰撞……
返回时已经入夜,累到了极点,手指都不想动,昏昏沉沉在他怀里,听见他慵懒的声:“别回去了,跟我上山去,住咱们的新房。”
新房,是什么样子。上次去的时候还不曾收拾好,好想看一看呀,可是不行,婚期没剩下几天,她得赶紧走了。越拖延,越沉迷,就越走不掉。脸贴着他的胸膛,轻轻地,摇了摇头。
元贞也猜到她不会答应。她总是脸皮太薄,今天能够跟他这样已经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原本想着,怎么也要到成亲时,她才肯让他碰。真的是意外之喜了。低头吻她的唇,含糊着:“那我明天去找你。”
明天,去哪里呢。车子太小,摇摇晃晃的总不能尽兴,她那里肯定不行,邵七盯得太紧,那就还是上山吧,反正是他们的新房,干净宽敞,也没人打扰,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或者去别院,那个山洞,他遇见她的地方。
心里又痒起来,想起黑暗中淡淡的白色,她小小的脚,一瓣一瓣淡粉色的指甲。还藏在衣服底下盖着,伸手握住,脚底凉凉的,夜里冷,她身体太弱,总要小心些。握紧了,手心摩挲着揉搓着,软软的脚底一点点暖起来,元贞低着声音:“回去记得吃药,早点睡。”
那些调养的药,她吃了几个月,还是这么瘦,方才抱着的时候,稍一用力,就好像要把她掐断了似的。须得吃了药好好睡,养足了精神才行,要不然明天她越发要吃不消了。
听见她极轻的,软软地唤他:“松寒。”
“嗯。”元贞答应着,把她身上盖着的衣服又掖紧些,“冷不冷?”
“不冷。”累到不想说话,然而许多话,也只有今夜,能对他说,“松寒,明天我得跟我哥出去一趟。”
“去哪儿?”元贞把衣服又往上拉了拉,齐着她下巴围紧了。天冷了,山上比山下更冷,他倒是不怕,但她身子弱,就怕有什么闪失,山上炭火该烧起来了,前阵子翻新房子时廖延说了个法子,道是在屋外头把地下挖空了做出坑道烟道,到时候在外面烧炭,屋里暖和得很,又没有煤烟气,不会熏人。回头就让他们多拉些炭上去,早点烧起来。
明雪霁看着他,天色昏暗,他峻拔的轮廓在夜色中越发清晰,眉高鼻挺,似有山河。一切都让她那么眷恋啊。“我想去趟红螺寺,求红鸾娘娘保佑咱们。”
京西红螺寺,求姻缘最灵验的地方,她早就想好了,若是要走,就用这个借口骗他,争取时间。说是骗,可在心底里她是真的很想去拜一拜求一求,他们这样就算是成亲了吧,都说红鸾娘娘灵验得很,一定会保佑他们和和美美,白头到老吧。
喉咙里哽咽起来,因为嗓子早已叫得哑了,此时也并不能看出破绽。于贪恋中,紧紧抓住最后一点希望:“松寒,婚期再推迟几天吧,等春天我们再成亲好不好?求你了。”
盼着他答应,那样,她就不必走了,还能像这样在他怀里,厮磨着贪恋着。
元贞低头看她,她仰着小小一张脸,尖尖的下颏,眼睛琉璃似的,在夜色里微微的光。总让他疑心她是不是哭了。手指抹了一下,稍稍的水意,可她没什么道理哭呀。那时候他做得狠了,她也是这样水水的都是湿,也许是还不曾干吧。怜爱着,但这事,却是没商量的:“不行。马上成亲。以后不许再提这话。”
看见她低了头,眼角的水意越发清晰了,元贞心里咚的一跳,似有什么不祥的念头隐约生出来,一时抓不住,分辨不清,连忙又擦了擦她的眼角:“哭什么?你不欢喜么?”
“欢喜。”不假思虑,脱口而出,明雪霁贴着脸,在他手心里。怎么能不欢喜呢,能够嫁给他,还有什么不欢喜的呢。就算马上就要离开,就算中间还有那么多变数,有这么一段,一辈子都值了。
转身仰头,生平头一次主动搂住他,吻他的唇:“我很欢喜,比什么时候都欢喜,我想嫁给你。”
似有什么在心尖上重重一击,砸进去压实了,一辈子都不能再取出来,元贞紧紧回抱,亲吻。那些隐约生出的疑虑全都抛在脑后,从不知道她可以如此对他,她是爱他的,愿意嫁他的,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让人忧虑的呢。
回到花神庙已经是一更时分,邵七等在灯下,明雪霁走近了:“哥,我已经跟他说了,明天去红螺寺。”
红螺寺,约好的借口,那就是她已经决定明天走了。邵七抬眼,看见她匆忙中挽好的发髻,鬓边的碎发落下几丝,没能遮住脖颈上的红痕。连忙转过脸:“好,我马上安排。”
元贞踏着夜色纵马出城,同样隐藏在夜色里奔波的,还有邵七。独岭的坟墓挖开又封好,骨灰坛仔细包裹在匣子里背在身上,水路旱路各处关卡早已探听清楚,最后一次核对行程,手下的人全都撒了出去,只等天亮,启程。
明雪霁在天亮前稍稍睡着了一会儿。梦里也是元贞,颠倒,反复,纠缠,孤零零两个人像飘在水上,风浪大得很,到处都是不确定,唯有紧紧拥抱着的对方,是这世上唯一安稳的所在。
睁开眼时窗户微微发着白,明雪霁定定神。该走了。既然已经决定了,就不要再纠结。
穿好衣服收拾洗漱,卧房里依旧像平时那样收拾了,丝毫看不出要出远门的痕迹,出来时邵七等在院里,点了点头:“走吧。”
走吧。慢慢走下台阶,回头,厢房里放着元贞送来的聘礼,不曾隔断的一排三间屋,堆得满满的,前些日子邵七已经悄悄买下了这里,护院也都安排好了,她走了,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也是安全的。
等春天吧。明雪霁转过头,慢慢往外走着。到那时候她会回来,他们会成亲,一切都会好起来。
车马等在大门内,明雪霁扶着丫鬟刚刚上车,忽地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抬头时,一匹照夜白马正向这边飞快毒奔来,马背上坐着元贞,朱衣皂靴,恍若神佛。
明雪霁怔怔地看着,他也看见了她,远远向她一笑,迎着朝阳,闪着光的眉眼。
第84章
照夜白一霎时奔到了最近, 元贞松风般的笑声响在耳边:“我陪你一道去。”
明雪霁顿了顿。那些贪恋不舍一霎时冲到了最顶端,几乎就要脱口说好,下一息,到底摇了摇头:“我跟哥哥去就行了, 你去忙你的吧。”
“有什么可忙的, ” 就算再忙,也不及陪她要紧, 元贞探身, 一把揽住她的腰,“一起去。”
他稍一使力, 将她从车上抱上马背,明雪霁心里砰砰乱跳着,急急推辞:“没事,我自己去就行。”
元贞并不听她的,从身后搂紧了,缰绳一抖,照夜白轻快地跑了起来,明雪霁心急如焚, 余光里瞥见邵七平静的脸, 他似乎并没有焦急,也许他早已经料到,早有安排?
极力镇定着,靠着元贞坚实的胸膛, 灼热而安稳, 有一刹那是极动摇的, 就这样吧?他追过来了,也许是老天不让她走, 也许她可以再贪心些,至少可以,再多留一天?
身后有急促的马蹄声,回头,一人一骑正往跟前追,明雪霁认出来了,是元贞的侍从,那人催着马很快追到近前:“主上,铺暖道用的石板出了点问题,需得重新定尺寸,工头请主上决断。”
暖道是什么?明雪霁思忖着,看见元贞勒住了马:“廖延呢,怎么不去找他?”
“廖长史有事,不在山上。”
怎么会不在山上?元贞皱眉,也不曾提前跟他说一声,真是会坏事。说好了今天陪她去拜神,偏偏又有这许多打岔,然而暖道如果不尽快弄好,等她去上山住着时怕是要冷,也耽误不得。沉吟片刻,低头在她耳边:“我回去看看,待会儿去找你。”
松一口气,又似压上一块大石,沉甸甸的都是不舍,明雪霁望着他,说不出话,许久,点了点头。
元贞抱着她下马,又亲手送她上车,车子走动起来,回头时,他站在原地目送着,笑得灿烂。
要走了。原本是做好了决定,可方才这短暂的相见,又让那些决心都动摇起来,贪恋不受控制地生长着,想落泪,又不能被他看出破绽,掐着手心死死忍着。车子越走越远,他还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在向她挥手,渐渐的,这挥手的身形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
渐渐地,连这模糊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终是,要分别了啊。情绪一下子低落到了极点,明雪霁回过头,默默关上窗,捂脸,指缝里湿湿的,全都是泪。
她是多么不舍,多么贪恋啊。
又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马蹄声靠近,邵七在外面唤她:“妹妹。”
明雪霁匆忙擦干眼泪,推开了窗。
“该换装了。”邵七低声道。
车马已经出城,下了官道,驶进山道旁一片密密的树林里,暮秋时节,树叶子红黄相间,烟笼雾罩一般到处都是,将外面的视线堵得严严实实。
明雪霁定定神,关了窗拿出藏在座下的包袱,打开时,里面是一套乡下妇人的衣服,还有包头的帕子,脚上穿的布鞋,先前他们就商量好了,出城之后改换装束,免得被人发现。
匆匆换好衣装出来,邵七也换成了庄户人家的打扮,新雇来的车夫被手下领着过来,赶着她先前坐的车子出了树林,沿山路继续往红螺寺方向去,这也是前几天就商量好了的,元贞一向紧张她,难保不会派人暗中护卫,万一被那些人发现她的意图就前功尽弃,如今车马依旧往红螺寺去,不打开车门验看的话,就不会发现里面没人。
“走吧。”邵七压了压头上的斗笠,低声道。
明雪霁默默跟在他身后,穿过密林间的小路,枝叶太密,阳光透不进来,厚厚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邵七低声解释着:“王爷专门在你们新房外面挖了地窖做暖道,冬天在那里头烧炭,屋里暖和不干燥,也没有烟火气,不会熏到人。”
他这些天悄悄盯着,对山上的工程了如指掌,昨天铺底的石板刚刚运到,他暗中动了手脚,那些板子只要放下去立刻就会碎裂,那时候贴底的灰浆已经打上,石板碎了就得起出来重新贴,但石材质量这么差,多半需要换供货商,灰浆上又会残留碎石板,需要挖掉重来,那么暖道的尺寸深度也都得跟着改变,这个主,山上只有元贞和廖延能做。
廖家在京中有生意,他利用生意关系一大早叫走了廖延,那么能做主的就只有元贞。元贞对新房的一切都极是上心,所有都是亲力亲为,所以,今天无论他有没有打算陪明雪霁一道去红螺寺,都会因为这些石板,不得不回去山上一趟。
他们离开的机会就在这段时间里。
明雪霁默默听着,想哭,又忍住了。原来这就是暖道。他昨天怕她冷,一直给她暖手暖脚,山上比山下冷,他必是因为这个,所以着急赶回去。
树林很长,终于也走到了另一头,几辆牛车等在出口处,邵七抚着她上了中间那辆,明雪霁默默回头。除了密密的树木什么也看不见,那么遥远的京城,那么遥远的他。她要走了,她离他,越来越远了。
牛车启动,碾着薄绒似的草地,向北行去。
这也是事先定好的路线。海州在京城东南边,正常走的话必定要往东南去,元贞若是发现她走了,第一反应也会往东南追,所以那条路,走不得。往北去,在东北方向的利安郡入海,虽然要多绕四五百里路程,但一来能够避开元贞,二来也可以走海路直接去浮洲岛,邵七早已捎信回家,命人驾海船来接,只要上了船,便是元贞追来也不怕,他是马背上的健将,海上,却是邵七的天下。
明雪霁窝在牛车里,车子窄得很,刚刚够她蜷起来躲进去,不由得想起昨天与元贞在车里的情形,缠绵之中又有无尽的酸楚,她走了,如果他发现她走了,会是什么情形?他性子那样锐利,从来都不肯退让一步,如果发现她骗他,发现她私下里跑了,会不会很生气?他生气狠了就会头疼,他已经好阵子没头疼了,但他说隔上两三个月总会发作,离上次发作就快两个月了,她这一走,会不会害他发作?
难过到了极点,眼前不断闪过元贞的脸,锋利的薄唇,唇边的酒窝,他这时候,在做什么,有没有发现她已经走了?
元贞回山上处理完一切,已经是近午时分,遥遥向西边望了望,这时候赶过去的话,也许能赶在她回家的半路上接到她,红螺寺太远了,恰巧又在西边,跟圆山相反的方向。
不过快马赶去的话,以他的速度也就是大半个时辰的事情,也不值什么,可恨邵七防贼似的盯着,今天多半不能跟她亲热了。
一念及此,心里热烘烘地烧起来,元贞牵过照夜白,翻身跃上,又加了一鞭。
暮秋的山风呼啸着从脸颊边擦过,确实冷了,得催着暖道早些完工,等十月下旬就烧起来,到时候她就不会总是手脚冰凉了。不过手脚冰凉也有手脚冰凉的好处,他尽可以给她暖,反正他身上暖和得很,反正他也喜欢。
心里越发热烘烘起来,仿佛她小小的脚就握在手里,放在怀里,比他的手大不了多少,怎么会有那样柔软可爱的东西。还好马上就要成亲,以后想如何便如何,便是那个讨嫌的邵七,也管不着。
元贞又加上一鞭,照夜白跑得越发快了,四蹄如同破风一般,心里隐隐觉得焦急,以往也都盼着见她,但都不像今天这般焦急,恨不得立刻就见到,立刻抱住她在怀里,才能安稳。
在半道上,遇见他派去暗中保护明雪霁的侍卫:“主上,夫人的车子进了女客的院子后一直没出来,属下等不及进去查看,车里是空的!”
猛地勒马,照夜白长嘶一声急急停住,元贞沉着脸:“找了吗?”
“里外都找了,整个红螺寺翻了个底朝天,夫人不在里头,邵家公子也不在。”侍卫忐忑着,“审了赶车的和随从,都是邵家公子临时从外头雇的人,出城后上了山道才接手,什么都不知道。”
那点焦急,隐约的不踏实,此刻一下子砸实了,沙场上培养出来的直觉告诉他,她是故意的。
蓦地想起昨天她含着泪光,求他推迟婚期。那时候他们贴得那样近,盖着的衣服底下,是紧紧相贴的,赤着的身体,那么近,近到一丝缝隙也没有,可笑他却不能看透她的心思。
啪,一鞭子抽在侍卫身上:“没用的东西!”
向马肚子上重重踢了一脚,照夜白箭一般地冲出去,元贞抿着唇,向着红螺寺的方向。很近了,到了近前,纵马越过山门,僧人们在阻拦,在惊叫,元贞什么都没在意,以沙场上哨探搜索的精准,将寺里迅速搜了一遍。
她不在。他有感觉,但凡她在附近,他心里不会这么空落落的,怎么都不能踏实。
元贞拨马就走,一路破风也似,赶回到出城的路上。车辙印,马蹄印,人脚印,来的时候都不曾注意,此时看来,样样都觉可疑。看到了树林,靠近小路的一侧有车辙印,跟她坐的那辆车子对得上。
元贞跳下马,细细检看。车辙印只出现在路边,树林里没有,然而他累年征战,能看出来前后的车辙深浅不同,这说明车子的分量变了。
她也许就是在这里下的车。元贞走进树林,到处都是厚厚的落叶,任何痕迹都没找到,但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如果不是刻意处理过,车子的分量变了,人出来了,就在这树林里活动,又怎么会一丁点痕迹都没留下。
元贞飞快地穿过树林,另一侧是大片草地,有五六条车辙的痕迹,纵横交错,通向不同的方向,她坐的车,是哪辆?
元贞定定站着,她是故意的。她精心设计,甩掉了他。
耳边又响起她昨天的话,婚期再推迟几天吧,等春天我们再成亲好不好?这话他听她说过许多遍,她固执得很,有了什么念头总会坚持到底,他以为这次她听话了,可她却在这时候,猝不及防给他一刀。
“主上,”侍从追了上来,“夫人会不会已经回城了?”
蠢货。她怎么会回城。她大费周章弄这么一出,碎的那么及时的石板,到现在都不曾回山的廖延,她都是算计好了的,她要离开他。
他又一次来迟了。
元贞一跃上马,冷到极点的声:“跟着车辙印,查!”
林中枝叶纷乱着挡在身前,拔剑砍去,纷乱着落在脸上肩上,元贞飞快地跑着。她走了,她要抛弃他。做梦!
第85章
越往北走, 天黑得越早,刚到酉时,四周已经是苍苍暮色,明雪霁稍稍将窗户推开一点, 看向外面。
他们已经彻底离开京畿范围, 牛车也早就换成了脚程更快的马车,这是她一次离开京城这么远, 此时望着暮色中莽莽苍苍的大地, 新奇开阔之中,又是绵绵不尽的惆怅。
想起很小的时候, 母亲身体还好的时候,会带她出城游玩,也许是清明时节吧,太小了记忆都是模糊的,只记得草刚刚冒头,蒙着一层极淡绿色的山上,许多白色粉色的花。再后来到乡下,出门的机会是有, 但每次都是为了生计, 打柴挖菜,满脑子想的都是够不够吃够不够烧,即使在山野里,也像在囚笼里。
第一次走这么远, 第一次看见京城之外开阔的天地, 如果有他在身边, 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