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马蹄声,邵七从前面拨马回来。他脚程快, 因着担心明雪霁身体吃不消,所以一直刻意压着速度,比原定计划慢了许多:“再有半个多时辰能到义县,我们在那里落脚,这两天会辛苦点,我们得尽快赶到利安郡,顺利的话后天一早就能出海。你还吃得消吗,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吃得消,”明雪霁忙道。坐了一天车,颠簸着赶路其实很疲惫,但她不敢耽搁,元贞肯定在到处找她,“不用休息。”
“吃点东西,”邵七递过来肉脯和水,“要是受不住,立刻叫我。”
明雪霁接过来吃着,邵七催马又往前去了,暮色越来越深,已经看不清外面道路的轮廓,昨天这个时候她也坐在车上,偎依在他怀里进城,今天这时候,却是分开了。他这时候在做什么,有没有像她想他一样想着她?
花神庙。
元贞快步走近明雪霁的卧房。衾枕洁净,妆台上妆奁还开着,铜镜放在架上,秋水一般,照出他冰冷容颜。她瞒得他好苦,就连这镜台妆奁,都好像主人只是暂时离开,马上就要回来的模样,可他知道,她这一走,也许就不回来了。
他终究又是,晚了一步。
那些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懊恼惶恐翻腾着往上涌,就好像又回到十二岁那个秋天,他千辛万苦回到燕北,看见的只是母亲苍白憔悴的脸。
为什么,总是迟了一步?
重重一拳砸在妆台,妆奁被震得一抖,钗环首饰跳出几个,她为了不让他起疑心,连这些都没带走。元贞慢慢看过,那枚红宝石戒指不在,她应该一直戴在手上,是的,早晨他看见了,她戴着的。
这让他心里稍稍觉得安慰,她那样喜爱那枚戒指,他给她找回来,给她戴上后,她就再也没取下来过。她对他,应该还是不一样的。
但也许只是,她对那枚戒指不一样,不是对他。生平头一次心里没了把握,越想握紧,越是握不住。惶恐翻涌着,夹杂着恼恨,她怎么能这样,抛弃他。
“主上,”廖延匆匆走来,站在门口没有进来,“这所院子邵七前些天花重金买下了,所有的东西都封在里面没有带走。”
很好,他的聘礼,她一样都没带。她不肯要。
“树林外的车辙印几次改道,消失在几里地外,推测应该是往南走了。”
往南走,去海州,她现在也只能去海州。
“黄骏沿着往海州的路追,探马刚刚回来,已经追出去将近两百里地,没有找到明夫人。”
两百里地,她走得有那么快吗?她身子弱,邵七要是这么催着赶着,一天走两百多里,是不顾她性命了吗?元贞愠怒着,但头脑是清醒的,沙场上培养出来的铁一般的冷静,便是再怒,再恨,也绝不会影响正常的判断。邵七不会。邵七一向很在意她,生怕她有一丁点闪失,邵七绝不会让她一天走那么远。
但黄骏跟了他这么多年,沙场上磨练出来的惯手,也不至于让他们在眼皮子底下丝毫破绽也不留地躲开,邵七再厉害,也是在海上,陆上还是他的天下。除非,路径不对。“地图!”元贞冷声道。
廖延匆匆去找。元贞在屋里走着看着,床上叠着几床被褥,蓦地想起那夜将她连人带被扛起带走,她像柔软的花枝,对折了弯在他肩头,那样轻,那样软。
她又怎么能忍心抛下他,明明昨天,他们还那样了。他做得那样好,她自己都说快活。
恼怒着,不舍着,元贞在床沿坐下,抚着她的枕头。闻到衾枕之间淡淡的香气,忍不住抱起来凑在鼻子底下,深深吸了一口。
于是看见枕头底下,压着的一封信。
折成同心方胜的形状,上面两个字,松寒。
她的字。她识字不多,会写得更少,这两个字却写的异常工整,不知道她偷偷练过多少次。元贞急急抓起来在手里,叠得很复杂,不会拆,焦躁着又耐心着,不舍得拆坏一丁点,循着纹理一点点猜度着反复着,终于一点不曾弄破的,拆开了。
最边上的字,依旧是松寒。工工整整,一笔一划,让人仿佛看见她低着头握着笔,软软的唇抿起着,全神贯注的模样。
心里一下子酸胀起来,元贞急急往下看去:我走了,春天就回来,跟你成亲。
每个字都写得认真的很,稚拙的,小孩子一样的笔迹,“跟”字笔画多,写得就比别的字大一些,也像小孩子一样。这个傻乎乎的,兔子一样软的女人,字还没怎么学会写,就能在他眼皮子底下,不露一点破绽地筹划好,跑了。
元贞死死捏着那张纸。她说春天回来成亲,她一直都这么说的,可他不想等。天知道拖上几个月会变成什么。当初送他进宫时,母亲也说再等等,很快就能回家,那一等就是整整六年,等他回了家,一切都变了,母亲也不行了。
他不等。假如那件事让他学会了什么,那就是,永远都不要等,一切都要尽快,抓紧了,绝不放手。
“主上。”廖延回来了,手里拿着地图。
元贞将信塞进怀里,一把抓过地图。急急看着,往南是去海州的路,官道一条,岔道也有几条,可两百里地的范围内没什么可挑选的余地,主要还是官道,地图边缘画着水波纹的形状,代表的是水,海水。
陆路只有这么几条,海路,却多得很,只要能入海,怎么走都行。只要能入海。
元贞锐利的目光顺着陆地边缘向上,北边,也能入海,最近的是利安郡。
“让黄骏继续往南,我去利安。”元贞霍地起身,“你在京中,追查邵家所有蛛丝马迹!”
一个箭步出来,翻身上马,冲出院落。暮色开始往下沉,天边拥着晚霞,昨天这个时候他跟她还在山里,亲密无间,做着最亲爱的人才能做的事。元贞有一刹那恍神,到此时突然明白,她就是因为要走,所以才肯让他碰吧,她是想用这件事,让他安心。
说到底,她还是念着他的,就连那封信,也说会回来,跟他成亲。
啪,重重一鞭加上去,马儿破风一般狂奔着,元贞伏低身子,紧紧盯着前方。她会回来,但他不能等,谁敢说会有什么变故呢?就不如抓牢了抓紧了,死死攥住,她只能在他身边,哪里也休想去。
戌时跟前,明雪霁在义县落脚。客栈也是早就安排好了的,热水热饭一应俱全,太累了,这时也没什么胃口,简单吃了几口正要睡下,听见外面有清脆俏丽的女子声音唤邵七:“七哥!”
本能地起身,推窗看时,夜色中一个身形苗条的女子正在廊下追着邵七,看不清面目,但声音里是挡不住的欢喜:“我跟海爷爷说了,我先过来接应你和大姑娘!”
邵七低着头:“太远了,让阿义他们过来就好,你何必跑这一趟。”
“我又不是不行,”那女子说着笑着一回头,看见了明雪霁,“是大姑娘吧?”
廊下的灯光照出她干净俏丽一张脸,圆圆的眼睛,天然带笑上翘的唇,她紧走两步跑过来:“我叫杨桃,是海爷爷的手下,大姑娘叫我阿桃就行。”
她的笑容这样干净明亮,丝毫没有躲闪害怕,她跟她在京中见过的任何女子都不一样,这样不曾受过任何折磨的一张脸,也许只有很小的时候,从母亲身上感觉到过吧。不由自主生出亲近,也向她一笑:“阿桃姐姐好。”
杨桃咯咯地笑起来:“我比七哥小八岁,今年十八,比大姑娘小呢,我得管你叫姐姐。”
明雪霁连忙改口:“阿桃妹妹好。”
“雪姐姐好。”杨桃跟着改了口,说话又脆又快,“明儿路上我跟着雪姐姐一道,上了船也是我跟着,雪姐姐刚从内陆过来,想是不曾上过船吧?头一回上船多半不适应,到时候我服侍姐姐,管保不让姐姐难受。”
“阿桃,她累了一天,你让她早些休息吧。”邵七温声打断。
“行,那雪姐姐快点睡。”杨桃连忙说道,“我就睡在你隔壁,有事叫我就行。”
她笑着跟她挥手,抬眼时,邵七正往自己房里去,杨桃连忙跟上:“七哥,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明雪霁合上窗,还能听见他们边走边说话的动静,杨桃说得多,邵七应的少,一个俏丽一个沉稳,很快走得远了。
若是从前,明雪霁未必能察觉到什么,但此时尝过情爱滋味,便知道杨桃这样千里迢迢追来,为的不仅是来接她,更多是想早点见到邵七吧。她是邵七说的,定亲的人吗?可为什么邵七又不曾介绍。漫无目的猜着,思绪到最后,总是又回到元贞身上。
好想他。才只是分别一天,却像隔了很久很久似的,思念那样强烈,觉得孤单,觉得房间又空又冷,想念他灼热的体温,坚实的臂膀。才不过一天,就这样难熬,可她还要离开几个月,又如何能熬得过。
鼻尖酸涩着,疼而缠绵。明雪霁吹熄灯,在床上躺下。她会熬过去的,只要他能好,她怎么样都行。春天快得很,也就是一百多天,到那时候她就能回去了,戎狄那边情况肯定也确定了,他会嫁给他,他们以后,都不会再分开。
拉着被子围紧了,想起昨天他抱着她,一点点给她掖着衣服角。他这时候睡了吗?他有没有去花神庙,有没有看见她留给他的信?
夜色笼罩着向北的官道,马蹄声踏破秋霜,元贞纵马驰来。
第86章
明雪霁天不亮就起来了。
睡得不踏实, 躺在床上也觉得摇晃个不停,就好像还坐在车上似的,而一合眼,就会梦见元贞, 那些亲密的片段像是刻进了骨子里, 让人一时一刻也不能忘记。
收拾好出来时,邵七已经吃完了早饭, 正在听手下汇报沿途消息, 杨桃也吃完了,忙着检查车马行装, 核对出城入城的路引,明雪霁看着她忙个不停的身影,心里不觉生出羡慕,她好能干,浮洲岛的姑娘家都这么能干吗?跟她们比起来,她自己,好像什么都不行。
匆匆吃过饭上路,远离城市, 四周开阔寥落, 灰白的大道一直通向看不见的远处,就好像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会永远走下去一样。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北,就是燕北。”邵七马鞭指着岔道的一边, 说道。
明雪霁探头望着, 那条路比他们现在走的宽些, 远处是苍茫的青山,稀稀落落的白杨树随风摇着, 那里,就是燕北吗?元贞的家乡,他后来带兵与戎狄作战的地方,他不愿母亲迁回去的地方。明明已经走得这么远了,为什么稍稍一点动静,总还是会想到他。
“雪姐姐,”杨桃骑着马跑在前头,这会子又调转马头回来,“要不要跟我一起骑马?”
明雪霁看着她飞快地走近,她骑着一匹漂亮的小红马,黑发飞扬在风中,是她从不曾在女子中看见过的,无拘无束的潇洒。浮洲岛的女孩子都是这模样吗?明雪霁觉得羡慕,也知道自己不行,摇了摇头:“不了,我不会。”
“我教你。”杨桃跳下来拉她,“很简单的,雪姐姐这么聪明,保准一学就会。”
能学会吗?明雪霁并不自信,推辞着,听见邵七向杨桃说道:“赶路呢,你耽误正事。”
“又不碍事,现在这个速度怎么着我也不会耽搁,”杨桃拉住了明雪霁的手,“骑马比坐车方便,走得快,也不闷气,姐姐肯定喜欢。”
明雪霁身不由己,被她拉着下了车,杨桃把缰绳递给她,又叫她抓住马鬃,自己上马:“这只脚蹬着马镫,那只脚甩一下就上去了。”
明雪霁忐忑着,又有些莫名的踊跃。她不是第一次骑马,但之前每次都是元贞抱着她上下,是元贞控制着方向,她只是坐在他怀里而已,像现在这样自己上马,自己掌控,还是头一次。
真正的骑马,也许就是这样才对吧?明雪霁试探着跳了一下,没能上去,马背好高,她没什么力气,又放不开,杨桃鼓励着:“别怕,我给你抓着呢,红云很乖的,绝对不会坏事。”
红云,是这匹马的名字吗?明雪霁鼓足勇气,牢牢踩住马镫,用尽力气向上一跳,身子挨着了鞍鞯,又差点摔下去,邵七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杨桃扶住另一边,笑着跃上,从她身后抱住,又把缰绳递到她手里:“姐姐抓紧了,要快要慢,去哪个方向,都要靠这个缰绳来控制。”
她细细讲着如何控制方向,如何加速减速,如何适应奔跑的颠簸。跟从前和元贞一起骑马完全不同,元贞不会跟她讲这些,元贞什么事都替她做好了,只要她接受就好,虽然他从来都是为她考虑得很周全,但自己来做,还是不一样的。
明雪霁听见风声呼啸着从耳边刮过,感觉到鬓边的发丝被风吹着拂在脸颊上,缰绳拿在手里粗糙扎手,从前她没摸过,都是元贞替她拿着,脚踩在马镫里,硬硬的,有金属的凉,从前她骑马时,都是踩着元贞的脚,全然不知道踩着马镫是这个感觉。
全不一样。说不出哪个更好,只是突然发现,完全不一样的。
“行了,你让她歇歇,也该尽快赶路了。”邵七在边上提醒着。
杨桃连忙来问:“姐姐累吗?”
累吗?是累的,但好像又不累,兴奋着雀跃着,原来她也并不是只爱安静的性子,这样亲手操控着跑一跑,原来她也很高兴。明雪霁摇摇头:“我不累。”
“那就再跑一会儿。”杨桃笑起来,炫耀似的让邵七看,“你看雪姐姐学得多快,等咱们上了岛,我再教上两天,准能自己骑了!”
邵七眼中带着淡淡的笑看过来,明雪霁看见了鼓励,看见了肯定,那一刹心情是极轻快的,原来除了茶叶,别的事情,她也并不是学不会。
风吹着,草木从两边不快不慢地向后退着,天地开阔无际,这景象与她坐在车里看见的完全不同,明雪霁想起头一次坐肩舆,那是她第一次从俯视的角度来看世界,发现了那么多不同,现在是她第一次放开了,几乎是独立地从马背上来看天地,原来又是另一番不同。
太阳渐渐高了,跑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明雪霁有点累了,重新坐回车里。
离京城两百里地,也不怕别人认出她来,此时敞着窗,放开怀抱看着外面的景致,手有点疼,是刚刚抓缰绳磨的,从前她在乡下打柴种田,手上全是伤疤茧子很是粗糙,这几个月极少劳作,每天用药浴浸泡,又用油膏涂抹养护,皮肤细嫩了很多,现在连拽拽缰绳,都觉得手里快要打泡了。
但心里是欢喜的,跟从前在乡下的劳累全然不同,她也说不出缘由,只是觉得轻快着,痛快着,似乎打开了新的世界,发现了从前不曾知道的,别样的活法。
杨桃还骑着马,她性子活泼,一会儿往前去追邵七,一会儿又往后来陪她,明雪霁望着她,早晨就有的疑问越发强烈了:“浮洲岛那边,姑娘家都和你一样吗?”
“什么呀?”杨桃没听明白,忽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看她。
“就是,像你一样可以骑马可以做事,”明雪霁恨自己嘴笨,说不清楚心里的意思,“像表哥那样,想做什么事都可以。”
杨桃模模糊糊听明白了,笑了起来:“是呀,岛上就那么多人,不像内陆这么多麻烦,姑娘家也跟男人们差不多,骑马打猎种田跑买卖,还有带船出海的呢!”
带船出海。明雪霁油然生出神往,邵七说海很大,说那些能穿洋越海的海船有几层楼那么高,一次能带上百人,说海上无边无际,常常走上大半个月都看不见陆地,这些,都让人觉得神往,又觉得害怕,驾船出海像是男人们,像邵七,像元贞那样强大的男人们才能做的事,浮洲岛的姑娘家,居然也能做吗?忍不住问道:“你也带船出过海吗?”
“没。”杨桃皱皱鼻子,有点不好意思,“我就跟船去过几次近海,好多事情像看海图观察天气预测风浪什么的我都还不行,要学的还多着呢,咱们岛上最厉害的除了海爷爷就是七哥,还有清姐姐。”
清姐姐又是谁。明雪霁试探着问道:“清姐姐是谁呀?”
“她是,”杨桃下意识地看了眼邵七,明雪霁跟着看过去,邵七似是听见了,忽地加上一鞭,飞快地跑了出去,杨桃低了头,“清姐姐是七哥没过门的妻子,去年她带船出海遭了风浪,一直没回来。”
满心的欢快突然沉下去,明雪霁看着邵七越走越远的背影,再一次想起元贞。这大半天里要学的太多要看的太多,让她有阵子没再想他,此时突然想起来,思念惆怅,又有浓浓的忧伤,再看这开阔的天地,突然生出一种苍茫无常的感觉。
变数太多了啊,这一去四五个月,等再回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情形,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眺望着无穷无尽的旷野,在沉重中,又隐隐生出一股别样的念头,从前虽然不曾深想,但本能地觉得为了某件事打拼乃至出生入死都是男人们的事,原来浮洲岛的姑娘家,也可以这样。
等上岛后,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她也可以这样呢?
往义县去的大道上,元贞快马加鞭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