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雪霁回去厢房,门掩着,那边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多时消失了,邵宏昇装好了插栓,有 ,邵宏昇走了,又过不多时青岚过来回禀:“夫人,东西全都收拾好了,等天黑的时候就搬。”
等天黑,是为了隐藏行踪吧,元贞守得这么严密,大概也是怕城中那些人对她不利。点了点头:“好。”
沙昌城中。
眼看大军集合完毕,元贞抖开缰绳正要出发,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叫:“等等!”
邵七匆匆赶来,身后跟着几辆粮车:“先借给你五车粮。”
借粮?他有这么好心么。元贞下马,抓过一袋粮食扯开封口:“别又都是干草吧?”
扑鼻的肉香袭来,不是草,甚至不是米面,满满一口袋肉干。元贞抬眉,邵七淡淡的神色:“两车肉脯,三车干粮。”
极寒之时行军,能吃上一口肉就是对体力极大的补充,更何况肉干这种东西顶饱又不占地方。原本把大部分粮食都留在城里,想着从戎狄那里抢补给,没想到邵七竟送来这些好东西。元贞勾了唇:“行。”
就一个“行”字,连谢都没有吗?他倒是不客气。邵七笑一下:“别忘了先前我说的事。”
“等着。急什么?”元贞飞身上马,加上一鞭,“后军押粮!”
邵七还想再说,他已经走得远了,前军中军跟在他身后,步伐整齐地往城门前去,后军涌出来几个人推起粮车,每个车子跟前又有几个人跟着,一边走一边拆开大袋分装成小包,邵七听人说过,元贞行军时极少带粮车,多是拆成小份让士兵自带,不够了就抢敌军的,看来眼下,就是准备这么干。
戎狄擅长骑兵战,大雍却是步军为主,唯有元贞手底下有国中最精锐的骑兵,若是带的辎重太多,的确会影响行军速度,这样化整为零,却像是要长途奔袭了。
他这一走,只留下明雪霁一个人在城里,他树敌又多,倒是得严加防范才行。邵七思忖着回到住处,刚掩上门,忽地觉察到身后有风声,急急拔刀时,听见邵宏昇叫他:“老七。”
邵七连忙收刀回鞘,回头看时,面前是个陌生老头,但声音不会错,是父亲。父亲常年行走江湖,易容变声之类都很擅长,又能说几十种方言。邵七叫了声阿爹,邵宏昇点点头:“见到你妹妹了,约了十一月二十。”
十一月二十,不是她的生辰么?邵七皱眉:“那天走?”
“我猜应该是,你先按这个日期安排下去。”邵宏昇道,“元贞似乎起了疑心,你妹妹提了一句要搬家,我得赶紧回去盯着看搬去了哪里。”
后窗推开,他一跃而出,邵七松一口气,总算找到人了,十一月二十,还有十几天,得尽快安排下去才行。
天黑时,明雪霁在后门外上车,往新住处去。
车窗依旧从外头锁了,看不见路径,也不知道是往哪里走,明雪霁揉捏着胳膊和腿,今天她打了拳,跟着青霜在院里骑了马,又把元贞贴身穿的里衣做好了,有点累,但心里是欢喜的,她正按着计划,一点点往目标努力着。
车轮压过结了冰的路面,咯吱咯吱的响声,明雪霁吩咐道:“让车子走慢点。”
早晨她暗示过舅舅要搬家,也许这时候舅舅就在附近守着,走慢点,才好看清楚她去了哪里。
邵宏昇伏在远处的墙头,在黑暗中牢牢隐住身形。路上只有一辆牛车和两个庄稼汉模样的人,看着不起眼,然而他天没黑时就守在这里等着,看见前前后后过去了四五拨人哨探清道,眼下道路前后也都有人在黑暗中警戒,元贞实在是个行事周密的人,到了十一月二十那天,该从哪里下手?
两炷香后,明雪霁搬到了新居。跟从前的住处几乎是一样的布局,这也是城寨的特点,处处都一样,更不容易找到目标。
青岚放好夜灯,轻手轻脚去了外间,小声跟青霜说话:“今天夫人怎么当着外人的面提搬家的事?我琢磨了一整天,总觉得有点怪。”
“还跟那人说了生辰。”青霜道。
“是吗?”青岚心里越发不安起来,“真是古怪。不行,咱们还是得留心点,千万别出了岔子,我去吩咐一声,以后不许赵江再来。”
“晚了,夫人叫他生辰那天来帮忙。”
“已经说了?这可怎么好!”青岚有点着急,自己思忖了一会儿,“罢了,反正到跟前主上应该已经回来了,有主上在,绝不会出事,咱们只管加倍留神把这些天守好,青霜,以后咱们两个得更谨慎些,一定要寸步不离守着夫人。”
青霜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第二天明雪霁跟着青霜打拳骑马时,青岚一直在廊下守着,明雪霁跟着青岚在屋里认字做针线时,青霜便在门口守着,明雪霁很快意识到这两个丫头起了疑心,只能庆幸昨天当机立断把该说的话全都告诉了舅舅,眼下再没有联络的可能,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间,便是十一月二十。
明雪霁从头天晚上便开始坐立不安,吃不下睡不着,既担心元贞,又担心自己,不知道元贞那边的战事怎么样了?不知道舅舅是如何安排的?她期盼了那么久的回家,今天,能不能实现?
辗转反侧一整夜,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天还没亮,再也睡不着了,披着衣服围着被子,拿过笸箩继续做针线。
元贞的袍服裤子都已经做好了,眼下就只剩下家常穿的棉鞋,絮了许多棉花在里面,厚实的玄色缎面绣着银灰云纹,一针一线全都是她亲手做成,眼下鞋面已经做好,鞋底还差一点儿,再有一半个时辰应该就能完成了。
明雪霁聚精会神做着,窗户一点点开始发白,听见沙沙的轻响,似有什么东西打在窗棂上,明雪霁披衣下床,还没到窗户跟前就已经感觉到扑面的寒气,稍稍推开一点窗,才发现下雪了,小小的雪珠子,蹦跳着落下来,像从天际抛下无数细碎的米珠。
二十年前,她出生那天也下着雪,所以她才有了簌簌这个小名。真是巧啊。
欢喜着,又担忧着,他说会赶在这天回来,他现在,在哪儿?
城外六十里。
大军走得慢,落在后面,元贞率领一队亲兵,迎着风雪往城中疾奔。
一去半个月,杀进王庭,斩首狼王,戎狄国中已然大乱,可他此时,满心里沸腾着的不是热血,而是思念。
想她,想立刻见到她。她的生辰,他总算赶回来了。
“将军!”前面大道上数百人马浓云似的往近前赶,王之老远就在马上行礼,“属下恭迎将军回城!”
元贞没有减速,飞奔着往前:“后续的事你和廖延安排,我先走一步。”
“将军且慢,”王之急急拦住,“宫里有消息。”
元贞勒住马,王之靠近了,马头挨着马头,低声说道:“皇后有孕了。”
元贞抬眉,余光里瞥见人影晃动,王之手下的人围了过来。
城寨。
雪越下越大,黄骏披着两肩雪白走来禀报:“主上得胜回城!”
明雪霁丢下手里的鞋底,忍不住念了声阿弥陀佛:“王爷回来了?”
“回来了,”黄骏满脸是笑,“刚刚差了张范过来报信,迎接夫人进城。”
张范是卫队副,这次黄骏留下护卫她,便是张范跟着元贞。此时尘埃落定,满屋里人都是欢喜,明雪霁欢喜之余却也担心着,舅舅这时候在哪里?她突然进城,会不会打乱了舅舅的计划?
然而元贞的命令从来不允许耽搁,不多时便简单收拾了行装往城里去,黄骏没有跟着,元贞命他留下押后,张范带着一队侍卫押着车子赶路,明雪霁坐在车里,心乱如麻,舅舅这时候在哪里,有没有发现她的去向?车轮压过松软的积雪,沙沙的细响,青霜突然问道:“怎么不是往城里去?”
“主上没进城,在南边军屯。”张范道。
明雪霁推窗一望,四野白茫茫的分不清方向,他们是往南去吗,南边,是进京的方向。
“簌簌!”远处突然有人高叫一声。
熟悉的声音,不是元贞。明雪霁心里一凛,怎么听着像计延宗。
探头眺望着,白茫茫的天地间,一人一马似一个黑点,疯了也似地往近前奔,喊声越来越大了,是计延宗:“簌簌小心!皇帝要害你!”
第109章
一片又一片, 雪花蜂拥着往窗户里钻,明雪霁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皇帝要害她。计延宗为什么这么说?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铮,青霜拔剑出鞘,贴近来护住她:“张范, 先护送夫人回城寨, 等主上回来再说!”
“主上已经回来了,命咱们送夫人过去。”张范不肯回头, “还往哪里去?”
“簌簌, 簌簌!”马蹄声压过风雪声,计延宗越来越近, 明雪霁看见他苍白的脸,眉毛上头发上挂着冰渣,他声音发着抖,“快逃!元贞身边有皇帝的人,他们要害你!”
元贞身边,有皇帝的人。脑子里嗡一下,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这一刹那想到的不是自己, 而是元贞。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还在战场上为国家拼命,皇帝一直都想对付他。嘶哑着嗓子:“青霜快走,快去给王爷报信!”
“往哪儿走?”张范一挥手,押车的侍卫一涌而上, 团团将车子围住, “夫人还是跟我走一趟吧!”
刷!青霜一剑刺向他面门, 叱道:“走!”
几乎于此同时,青岚一脚踢开车夫, 调转车头:“你断后!”
她一鞭子抽下去,驾车的两匹马甩开四蹄疯跑起来,那边剑气纵横,青霜与张范斗在了一起,剩下的侍卫冲过来,又被青岚挥鞭驱走,马车飞一般地往前冲着,明雪霁颠簸着,脑子里嗡嗡直响,原来青岚也会武功!“不用管我,快去给王爷报信!”
“王爷的命令是保护夫人,”青岚一鞭抽开一个侍卫,上溅了血,“夫人坐好!”
明雪霁坐不住,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就算她死了,也决不能让元贞出事!
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追在身后,是计延宗:“簌簌别怕,我在!”
风刮在脸上是麻木的,最初那种刀割一般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应该是冻伤了吧,他走得太急没来得及准备,没想到北边这么冷。手脚也冻伤了,心肺里像扎了无数根钢针一样,疼得很,但管他呢,只要她没事就好。天知道他偷听见祁钰吩咐内卫的时候有多么害怕:“簌簌别怕,我来了!”
他来了。他从来都精于谋算,从来都滴水不漏,他所追求的从来都是飞黄腾达,女人和情爱都是随时可以抛下的东西,但为什么,在听见皇帝的筹划时,满脑子想的就只有一件事,他得救她,他绝不能让她出事!
刷!一个侍卫越过青岚,扑向明雪霁,噗!刀刃落在青岚身上,她咬牙夺刀,抛给明雪霁:“夫人先走!”
“簌簌!”计延宗长叫一声,死命踢着马催促着。只有青岚一个,护不住她,她那么柔善软弱,她怎么敢拿刀,怎么能逃得掉!又踢一脚,马匹筋疲力尽,喘着粗气往前奔,离她越来越近了。“簌簌别怕!”
真是疯了。前途,功名,全都完了。在听见皇帝吩咐拿住她,甚至必要时可以重伤她,用来胁迫元贞和邵家时,他就疯了,什么都忘了,只想着来救她。“来我这里,你保护你!”
近了,很近了,计延宗从马背上探身,正要来拉明雪霁,眼前刀光一闪,一个侍卫当头一刀劈下,冻得麻木了,躲不及,正正劈在肩上,计延宗长叫一声掉下马,看见前面雪光夹着血光飞溅,明雪霁被几个侍卫拦住了。
“簌簌!”不知道哪儿来的血气,手脚并用爬起来,嘶叫着往前冲,“簌簌!”
“骑马!”青岚浑身浴血,拼命往这边冲,“夫人骑马!”
明雪霁紧紧攥握着刀,刀刃上有血,从前让她害怕的凶器,现在不怕了,她便是死,也要救出元贞!一刀砍断缰绳,抓住马鬃用力跳上!
马匹挣脱车子,载着她往前冲去,又有几个侍卫拦上来,最前面的人杀红了眼,挥刀向她劈来!
“簌簌!”有人挡在她身前,噗!刀刃入肉的声响。
是计延宗。
明雪霁怔怔的,看见他惨白的脸,那一刀劈在他胸前,太冷了,血似乎也冻住了,过了许久才溅在他头脸上,她衣服上,计延宗死死抱住那个侍卫:“快逃!”
拽开马,余光里看见计延宗倒在地上不动了,风雪真大啊,耳边模模糊糊,有人在叫她:“妹妹!”
羽箭劈空而来,侍卫纷纷倒下,白茫茫的天地间无数个身影在往近前奔,最前面的是舅舅,旁边是表哥,他们来了。
战局一霎时扭转,张范被邵宏昇亲手拿下,交代出王之一直都是皇帝的人,假意投靠元贞取得信任,计划在他获胜返回时动手杀人。
“我们先回家,”邵宏昇道,“让你七哥去通知元贞。”
“不,”明雪霁死死抓着缰绳,“我要去!”
疯了一样催着马,她从来不曾跑过这么快,她才学了不到一个月,一直都是在院子里骑,可她现在怎么能跑得这么呢快。不能让他死,皇帝要杀他,这天底下怎么有这么不公平的事,他替大雍守着疆土,他为大雍拼着性命,大雍的皇帝竟然要杀他!
松寒。无声地唤着,边上马蹄声急,几匹马越过她飞跑出去报信,邵七紧紧跟着:“别急,元贞胆大心细,不会有事。”
对,他那么厉害,肯定不会有事。可为什么还是这么怕呢。明雪霁说不出话,只是拼命催着马,快点,再快点!
城外。
元贞慢慢看过四周,王之带的人正把他团团围住:“怎么带这么多人?”
“冯大年醒了,”王之又往跟前凑,“我怕他对将军不利,特地多带些人迎您。”
“是么。”元贞控马闪开,不让他靠近,“他醒了,你居然还能调动这么多人?他没怀疑你?”
“没有,我有分寸。”王之又往跟前来,“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