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精明如皇帝,在听完她的漏洞百出的话后,竟未提出任何质疑。
只一把夺过白玉瓶捏在掌中端详片刻,尔后沉声问起她另外一桩事。
“公主为何落水?春贵人又是怎么回事?”
“奴才不知。”提起这事儿嘠珞心头更慌了,唯恐说多错多,避重就轻道出对所有人都无害的腹稿。
“奴才被公主派去取东西了,回来时发现公主与春贵人都泡在河里,便高喊求救。春贵人会凫水,她把公主推到河岸附近,自己还来不及上岸,巡卫已闻声寻来。”
“公主的外裳冲落在水中,奴才担心巡卫冲撞,损坏公主清誉,便自作主张把公主抱进矮坳藏了起来,直到皇上派孙姑姑寻到我们。”嘠珞颤巍巍磕头,“皇上恕罪,奴才并非有意弃春贵人于不顾,实在是形势所逼。”
皇帝没理会嘠珞的请罪,不发一言起身,走进内殿,那白玉瓶仍被他死死抓在掌中。
药香滚浓盈于室,千工拔步床帷幔绦绦,少女阖目静卧其中,呼吸不及鸿毛重,冷清寂寂,恍若一尊五感无觉的精美瓷像。
浑身上下最瞧得出人气的,竟是额角那块红肿。
——是他砸的。
皇帝被那抹红刺疼,猛地别开眼,指尖不易察觉轻抖,缓缓举起那只白玉瓶,自顾低语,“这就是你最后的交代?”
药方烧毁,药丸投水,却心头宝似的存留着一个比普通药瓶大些空瓶子。
并非玉瓶有多贵重,而是她要借这个空瓶告诉他——她曾努力挣扎求生,奈何世事不尽人意,不如离去。
今日种种决绝,无关意外,不牵涉旁人,皆是她蓄谋已久的刻意。
“所以,上午那番耿介诤言并非积年怨愤之言,而是孺慕至性的临终赠别。”
皇帝面有悔恨痛惜交杂,在床前枯站良久,千言万语最终只汇做一句毫无威势的诘问,“何至如此?十一年都过来了,再熬一个五年又能如何。”
清月高挂,烛火幽隧,无人应答。
容淖依旧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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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兔东升,月凉如水。
春贵人的殿内倒是热闹。
来来回回过了好几拨人,皆是低等的常在答应之流。旧宫不宽敞,低等妃嫔挤在一起住,如此倒方便了她们成群结队借探问为由,对她行嘲讽之实。
春贵人冷眼斜倚贵妃榻,她平日都不耐烦理会这群嫉恨她得宠的酸黄瓜,更何况是此时。
回宫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功夫,浑河断桥边那一出‘春贵人落水计’已传得尽皆知。说来,得亏巧借了三阿哥那一把力,嚷嚷得人尽皆知,这事儿才没被悄然封口。
如今所有人都知晓她在青天白日底下,衣衫不整,敞着襟口被一群兵鲁子从河里捞上来。
有她初入宫时那副狼藉艳名在前,外面指不定把今日落水之事传成什么污糟样式。
皇帝可以送别人绿帽子,却决不允许别人往他头上种一根儿草。
无论如何,这宫妃她是当不成了。
至于最终结局……
为了保全皇帝颜面,失节妃嫔大多难逃一死。
她并不特别,不足以让皇帝对她格外开恩,饶她性命。
曾经皇帝对她那几分面子情全是出于这幅皮囊;如今众所周知这副皮囊在水中被许多男人看了摸了,皇帝颜面扫地。
后宫千千万美人只能是皇帝的点缀,一旦成了皇帝的耻辱,便离死不远了。
眼下,她唯一能苟且活命的指望,全压在六公主身上了。
当时,她剥了六公主的胭脂红外裳一起‘落水’。
被捞上来后她有意襟口半敞,以至于所有人都默认那件胭脂红外裳肯定属于她。
除了皇帝。
春贵人笃定皇帝一定认得出那件胭脂红外裳的主人,从而猜到真正落水之人。
正如三阿哥‘恰巧’率队而来,张口便笃定落水之人一定是八公主,迫不及待大肆宣扬,不给皇帝留任何遮掩余地。
她不清楚其中原因,却很清楚这都是六公主不动声色的本事。
如今,不论外面流言蜚语如何评说,在皇帝眼中她算是舍身替六公主遮掩,才无奈落入失节赴死境地的。
只要六公主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足够重,她凭‘舍身相救’这一功,或许能侥幸沾点光。
不必赐死,而是丢去某个荒僻角落默默等死,再不许她在人前露面。
离盛京旧宫最近的角落,可不就是孙九全所在的那座破落行宫。
比起外面那些传破天的流言蜚语,这才是真正的‘绿帽子’。
所以在断桥河边时,六公主才会问她‘敢吗’。
敢舍命一搏吗?
-她敢。
希望六公主不会让她失望。
春贵人指尖转动宫,视线越过那群嬉嬉笑笑不停的酸黄瓜,不知第几次望向殿门,她觉得自己像一名囚犯——在等待命运最后的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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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政殿东侧飞龙阁,灯树煌煌。
西窗映出一道寥落人影,那肩头依稀有些松垮颓然。
梁九功悄无声息走进去,低声禀告,“皇上,太后身边来人,问起了春贵人落水之事。”
太后喜好佛法,向来不涉宫务,约摸是春贵人之事实在传得不像话,才惊动了她老人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按章程办。”皇帝满目漠然,混不在意的模样像在随手处置一件物什,全然瞧不见早先对春贵人那股痴迷劲儿。
宫中失洁的妃嫔只有一条章程——悄无声息赐死。
梁九功微讶,迟疑道,“可……春贵人她毕竟救了公主。”
皇帝向来奖惩分明,非顽固不化的苛责之人。按理,春贵人应该是有生机的。
皇帝侧眸冷睇,有愠怒之色。
梁九功背上一寒,不敢再有置喙,缩着脖子行礼退下,走到一半忽然想起还有一事未禀,“轻车都尉策棱又过来请命领兵漠北了,是否还是按照老规矩,由奴才请他离开?”
皇帝沉着脸静思片刻,肃声道,“宣。”
近些日子漠北很不太平,各部不知何故起了摩擦,只顾着窝里斗,全然把当年走投无路之下签署内附大清盟约时,承诺为大清戍卫边土的条例抛诸脑后。
平白给了漠西准噶尔部可乘之机,取道漠北长驱直入,对水草丰茂的漠南蒙古及大清呼伦贝尔等地大肆劫掠。
早些年准噶尔部前任首领噶尔丹在世时,仗着其部兵强马壮,背后又有沙俄撑腰,一统天山南北,硬生生把属地从漠西南疆打到了漠北蒙古,还屡次长驱直入骚扰漠南蒙古。
策棱一族的游牧地临近噶尔丹领地,在杭爱山脚下的塔米尔河畔,是漠北最外围的屏障,也是噶尔丹入侵漠北的第一仗。
噶尔丹借口义弟巴布命丧漠北乃漠北王族本部为之,发起不义之战。
为了立威,噶尔丹下令不抢女人,不抓奴隶,不夺牛羊,只要鲜血舐刀祭旗。
噶尔丹不仅对着漠北张狂,对大清同样如此。他曾屡次率部南下,大举进犯大清边土,截断了内地与青海、西藏等地的交通要道。入主中原的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大清与噶尔丹交战多年,僵持不下,互为劲敌。
直到三年前,噶尔丹兵败科莫多病逝,准噶尔部分裂,实力大减,主支缩回南疆,无力南侵,大清才得以喘口气。
现下,准噶尔部由噶尔丹侄儿策妄阿喇布坦继位。
策妄阿喇布坦颇有几分才干,短短几年时间不仅把分裂的旧部归拢得差不多了,还继续派人交好沙俄及南疆周边诸国。观其行事,大有仿效叔汗噶尔丹南取清廷之意。
漠北几部执着内斗,无心拒敌,放任策妄阿喇布坦领着准噶尔部四处劫掠,等同是在拱手为准噶尔部再次南侵大清提供资本。
如此情形,皇帝焉能不急。
三年前大清与噶尔丹那场科莫多决战只能算是惨胜,漠西因噶尔丹兵败病亡实力大减,大清亦是元气大伤。
此时若再起战事无疑不利于国力恢复,所以才寄希望用已在大清庇护下休养生息十年的漠北去节制新冒头的策妄阿喇布坦。
奈何漠北明面上奉大清‘九白年贡’,十年前被噶尔丹打得走投无路之时,还曾舍弃世代中立于大清、沙俄、漠西之间独立主政的局面,装模作样阖部内附清廷。
实则漠北从无归顺之心,只想借由大清庇护休养生息几年,等缓过劲儿便继续独立出去过逍遥日子。
漠北既存了这般心思,自然不会忠心卫戍大清。
于他们而言,大清与准噶尔部斗得越厉害,越不分伯仲,越有利他们脱清独立。
十年前漠北最为势弱那会儿,皇帝不是没想过强行归拢,可是漠北诸部势力错综复杂且极为排外,骨血里慕强又忠贞,世世代代只认成吉思汗后裔‘黄金家族’博尔济吉特氏的统治。
清廷贸然插手反倒刺激他们拧成一股绳对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可擅动。
加上当时还有噶尔丹在侧虎视眈眈,大清不敢把精力浪费在内耗上,最终不了了之,一直拖拖拉拉直到今日。
摊开漠北舆图细究,除了四公主的土谢图汗部,几乎找不出半点清廷势力。
所谓漠北十年内附,笑话无异。
策棱兄弟两出自漠北王族,乃黄金家族嫡裔,因故流亡清廷多年,可根子里的尊贵血脉断不了。
为今之计,清廷唯有委派他二人领兵名正言顺进入漠北打开局面,收拢漠北一系共同打击准噶尔部最为妥当。
如此,也正应了当初皇帝力排众议收留他们兄弟二人的谋算。
不过,上位者心有千虑,既要用人,也要防人。
为防策棱兄弟认为自己奇货可居而生出骄妄心思,必得先磨磨性子。
故而才有了屡拒策棱所请的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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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棱行至飞龙阁前阶下,只觉扑面而来一股兵戈戾气。
他利落一闪,一支穿云箭贴着他右耳飞了出去,直直插入树干。
皇帝放下手中弯弓,淡淡夸赞,“不错,毫无防备之下还能躲过太.祖这把重弓穿云箭,又长进了。”
飞龙阁为存放本朝历位皇帝武备之地,目之所及,弓箭、鞍辔、甲胄、刀剑,样样不缺。
皇帝每每东巡盛京,必定登楼阅视先祖遗物,以示珍视与敬重。
“多谢皇上夸赞。”策棱面不改色行过礼,开门见山道,“属下今日是为漠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