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知道你做梦都想回漠北塔米尔故地,血洗昔年阖族被当做牛羊屠戮的耻辱。”
皇帝冷静得近乎刻薄,“但漠北形势错综复杂,大清花了十年都没能啃动,你觉得你一人勇武能抵一国之力?还是真以为凭一身漠北王族血脉,便能所向披靡?”
策棱沉着应对皇帝犀利的质疑,“畜生才以血统论贵贱,人都是凭本事挣高低。漠北诸部不是羊,属下也不是牧羊犬。”
牧羊犬是出了名的血脉压制,脚面高的小畜生,能赶一群羊。
“……”皇帝冷瞅着一脸耿介的年轻人,一时竟分不清他是否在指桑骂槐。普天之下谁人不知,真正最讲血统的地方其实是皇家。
策棱恍若未察皇帝诡异的眼神,继续道,“属下还有一事禀告,近些日子属下已暗中联系上先父旧部与故友,或可一用。未先请示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本朝臣子私自交往蒙古王公为大罪。
策棱任着内廷的轻车都尉一职,实际上是属于蒙古王公之列,这规矩对他并不适用。
哪怕皇帝心中微有不快,也没有立场苛责他此举妄为,只能摆出不以为意的冷淡模样提点道,“人走茶凉,这些旧部故友能抵什么用。”
“朕听闻当年你父汗健在之时,曾预感到巴布客死漠北会是噶尔丹兴兵的由头,连发数道急信给漠北王族本部及周边亲近部落求援,结果了无回音。”
“正因这些旧部故友袖手旁观,你们这支王族才会在塔米尔河畔被准噶尔部屠戮了十之七八,没落至今。尔后漠北诸部自食恶果,被噶尔丹长驱直入,各个击破,只能内附于清。”
提及惨烈往事,策棱神色紧绷如悬挂墙上那柄冷铜勃勒弯刀,肃杀之气凶悍。
“背信弃义之人,杀之尚不能解恨,自是不堪委以重用。属下联系他们,不是寄希望于得他们襄助,而是引他们把希望寄托于属下身上。”
皇帝意外侧眸,不解其意,“此话怎讲?”
“属下也是今日才得到的消息,漠北各部首领在月前曾私聚密谋,共商大事——这大事便是脱清独立。因为没谈拢,各部近来才会纷争不断。”
皇帝脸色一变,厉声追问,“此言当真?”
“是属下伊吉出手帮忙探来的绝密消息。”
蒙古称祖母为伊吉。
策棱的伊吉格楚哈敦是位奇女子,当年塔米尔河畔阖族死战,四面楚歌,血流成河,青壮男子尚不能苟命逃脱。她一介老妇人,却全须全尾的把两个年幼孙儿从千里之外的漠北战场带进了京城,并顺利说服皇帝收留培养,足见其厉害不凡。
以格楚哈敦的手腕及在漠北的根基,她探来的消息,错不了。
皇帝颌角线条绷紧,沉声道,“你把此事详细说与朕听。”
策拱手受命。
“漠北各部素来势力不均,以土谢图汗、札萨克汗、车臣汗三人为首,成三足鼎立之势。”
“此番以车臣汗为首的部落认为漠北十年休养生息已攒够资本,正好能借策妄阿拉布坦这股东风暂且牵制清廷,便宜他们脱清独立。”
“扎萨克图汗更为慎重,他部临近漠北,犹记得昔年噶尔丹率领准噶尔部时的厉害,觉得利用策妄阿拉布坦太过冒险。为保险起见,主张继续蛰伏几年,再图大事。”
“四公主的夫家土谢图汗部暂时并未表态,似是持中立态度。不过清廷这边之所以得不到半点消息,此事肯定是死瞒四公主的,由此也可窥见其意属偏向。”
皇帝听罢并未多问四公主一句,负手立于窗前,面无表情俯望脚下飞檐宫阙重重,“方才你说,你要‘用’你父汗的旧部故友,遂要先引他们希望寄于你身上,其中图谋,可与朕所想是一个意思?”
半遮半掩的话,明摆着又是皇帝的试探。
策棱跟在皇帝身边这些年,早已练就了一身应对自如的本事,镇定应答。
“土谢图汗率领的乃漠北喀尔喀王族本部,用汉人的宗族关系来说,他属大宗。车臣汗、札萨克图汗等再是强劲,也是小宗,其地位如周天子之于诸侯王。”
“漠北漠南两地的蒙古人看似彪炳野蛮,其实骨子里极认死理,否则也不会从元至清,各部代代尊奉‘黄金家族’后裔血脉为王。若土谢图汗坚持反对立刻脱清,此事八成成不了。”
“现任土谢图汗乃吾父堂弟,属下一派人联系上他,他便立刻回以亲笔手书一封,言语间不乏对当年袖手旁观塔米尔河畔惨剧流露出悔恨之意。”
策棱凝着窗外化不开的浓墨夜色,他清楚得很,土谢图汗的悔恨并非因为堂兄一系惨遭屠戮良心不安,而是塔米尔河畔是漠北陷落的伊始。
若那时候土谢图汗与各部首领不心怀鬼胎,认为舍掉富足的塔米尔河一系便能平息噶尔丹丧弟的怒火,漠北也不会落到艰难内附地步。
“十一年了,劳土谢图汗既还念着属下。”策棱哂然一顿,狠戾道,“所以,属下打算‘帮’他一把,尽快全了他的念想。”
‘尽快’二字,策棱咬得有几分重。
聪明人说话,不必点透已自明深意。
漠北几部之所以因脱清问题产生分歧,说到底不过是时机到了,实力却不足。
若在此时推波助澜帮他们一把,那不叫帮,那叫揠苗助长。
策妄阿拉布坦一旦见漠北成功脱清独立,必会觉得漠北一直在以示弱掩藏实力,实则内里有重利可图,否则何以能一举摆脱清廷。
既如此,他又何必舍近求远数度奔驰南下骚扰漠南与大清边塞,遭遇双方夹击才能得一点蝇头小利,直接啃漠北这块送到嘴巴边的肥肉岂非省事。
反正漠北独立之初肯定根基不稳,且背后再无清廷庇护,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好一招祸水东引。”皇帝正色望着眼前的年轻人,“当年噶尔丹纵兵毁了漠北一系数辈经营,所以他们宁愿内附大清也不愿投降准噶尔部。有此旧恨再加新仇,只要漠北与策妄阿拉布坦对上,绝不可能谈和。再有,他们草率独立,人心不稳,正需要一场大胜来稳固局势。这一战,避无可避。”
待到两败俱伤之时,就该到了策棱乘风化龙的时机。
他正好以‘黄金家族’嫡脉的身份,打出襄助漠北故土的名义,名正言顺率领清兵杀回漠北,救万民于水火。
届时,策棱以战声名鹊起,受人爱戴,漠北必有他的一席之地;清廷也能顺势安插势力。
得握有权势在手的策棱里应外合,徐徐图之,归拢漠北,指日可待。
此乃双赢。
不过……
“若你此计达成,漠北只能二度内附。事不过三,朕不会再给漠北翻身的机会。”皇帝扬眸审视策棱,“你当真下得了这个狠心?”
漠北世代独立主政,当年走投无路举部内附已是下策,据闻土谢图汗做下决议时曾气吐血了,嚷嚷着自己上愧苍天祖宗,下耻部众百姓。
以皇帝的心思,二度内附条约上,必会强行要求漠北大小部落分而迁徙,分化势力,让他们再也聚不成气候。
届时,漠北不再是漠北,故土不再是故土,策棱也不再是救漠北于水火的英雄,而是千夫所指引狼入室的罪人。
“一群凶手,有何颜面当判官。”这是策棱的回答。
话已至此,皇帝纵使心有千虑也不便穷追不舍试探,大手一挥,“罢了,你的提议朕会仔细斟酌的,先下去吧。”
放漠北独立并非小事,万一纵虎归山,可就追悔莫及了。
策棱能毫不留情背离故土,有此狠绝心性,又怎知他来日得势不会翻脸无情反叛大清。
说不得,他是想两边通吃,先借大清之手施恩漠北,笼络各部,然后再一力撇开大清。
皇帝看重策棱,有心重用,又怕终日打雁反倒被雁啄了眼。
古来君王会把在外征战的将领亲眷留京,名为看顾,实则为质。他倒是可以仿效此法,以恩养为名,把策棱的祖母格楚哈敦扣留京城,放策棱带上胞弟恭格喇布坦去漠北替大清卖命。
但格楚哈敦既能身居京师而探到漠北诸汗密事,显而易见,她同去漠北可比留在京师益处多得多。
总不能留下恭格喇布坦……他自瘸腿后性子愈发阴沉偏激,连阿哥们都不怵,唯独对兄长有个好脸色。
若有朝一日策棱真的反了,他没准儿会遥祝兄长功业千秋,然后主动抹了脖子以绝兄长后顾之忧。
草原上驯马最后一步是给马套上鞍鞯,但策棱是属狼的,就算用玄铁打副笼头照样拴不住他,得他自己有所牵绊才会心甘情愿收起獠牙,乖顺无害。
牵绊并非朝夕之功,这便不用想了。
心留不住,那便只能留身了。
有策棱贡献的狠绝之计在手,改放恭格喇布坦出去执行,也未尝不可……
只是,得想个法子名正言顺留下策棱。
皇帝沉了沉,忽然朝外高喊道,“去把轻车都尉给朕追回来,朕还有话对他说。”
策棱一脸莫名其妙的又回到飞龙阁。
皇帝上下打量他一眼,不跟他绕圈子,直言道,“朕想赐你与六公主即日成婚。”
“成婚而非订婚?”策棱怔然,他知晓皇帝打算近日给自己和六公主赐婚,却没想到是直接成婚。
五公主尚在待嫁,匆忙发嫁六公主根本不合体统。
莫非是因为他方才那席话丰满太过,引皇帝防备甚深,必须尽快把公主放在他身边才觉得安心?
“你不必多心。”皇帝喟然长叹道,“朕起此意,非防备于你,而是小六她……”
“公主怎么了?”策棱肃神追问。
他近来忙着漠北的事,已经很久没有关注容淖了。
一个内宫公主,一个青年外臣,若非刻意接近探查,等闲根本得不到半点私密消息,只依稀听说她的脸好了,想来是好事一桩。
可皇帝这幅言语神情,怎么看也不像逢了喜事。
皇帝见策棱眼中关切不似假装,越发笃定自己这一步棋没走错,幽然道来。
“小六自幼爱往乾清宫跑,那年几位阿哥们也在,兄妹闲叙时扯起民间笑谈,不免说起流传最广的宋代神宗年间的杨一笑——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阿哥们生来既富且贵,不沾尘泥,哪能体会俗世之人被命运捉弄的无奈怅然。皆是笑得前俯后仰,上气不接下气。唯有小六,一脸茫然中又露出几分若有所思。”
“当时朕还以为看花了眼,直到如今见她走上杨一笑的路,才……”
策棱耐着性子听皇帝絮叨,蓦然灵光一闪,急切打断道,“公主吃错药了?”
“…………”皇帝一哽,事情确实如此没错,可话一旦从策棱嘴里出来,好像就变味了。
“公主情况如何?”策棱追问。
皇帝颓然摇头,沉默片刻才道,“民间有冲喜一说,朕才想着让你们即日完婚。至于结果,好好坏坏全看天意了。”
这便是病入膏肓,药石不灵了。
策棱心头发沉,紧抿的唇角泄出一声喃喃,“难怪……”
皇帝耳尖,“难怪什么?”
策棱把上次与容淖见面时,容淖坚持让他拖延住皇帝,尽可能迟一些再下订婚圣旨的事说了。
反正以皇帝为人,并不会以别人意志而改变想法。
皇帝眼皮一跳,不曾想还有这一桩事,一时有些失神。
以今日回溯昨日,容淖的心思并不难猜。
她知道自己承受不住药性活不长了,担心策棱一旦明旨背上未来额驸之名,以后婚事必会受阻。
改娶公主是不要想了,他一个投奔来的漠北异族,又暂无丰伟健树,再得皇帝看重也不可能连尚两位公主。就算皇帝铁了心要再给他配一位公主,朝臣与漠南蒙古也不可能答应。
漠南帮着大清打天下,出了大力气,本有与大清一决雌雄的本事。后来却退居草原,为大清入主中原让了道。太.祖对强大的漠南感念且警惕,遂令皇族世代与漠南保持姻亲之谊,公主格格一个接一个的往漠南嫁。
漠南因从龙之功而连续尚主,区区策棱凭什么与他们平起平坐。
到最后,策棱多半会被随意塞个偏远宗女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