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关头,二人却见对面朱正柳脸色微变,原本持刀侍立在左右警戒的金吾卫也显露异样,心知是有了变故,齐齐转身去看,又不免齐齐怔在当场。
他们身后不知何时来了一人,更不知来人已经在此呆了多久。
月亮在云层中半隐半现,夜风幽微,一抹深紫在空气中浮动,冷肃威仪,神秘莫测。
姜裕毕竟是公府子弟,见过世面,情知这是一位来自中朝的紫衣学士,赶忙躬身行礼,同时心下惊疑不定——无极到底意欲何为,金吾卫也就罢了,竟还惹了一位紫衣学士莅临?
又担忧嫂嫂不知轻重,说出什么冒昧的话来,想要开口提醒,视线扫过去,却见嫂嫂正注视着那位紫衣学士,眉头几不可见的蹙着,神色有些古怪。
姜裕见状,便踯躅着没有开口。
乔翎却很快就笑开了:“学士有礼。”
那位紫衣学士的目光隐藏在黑纱之后,难以辨别息怒,闻言也没作声,手中持一管玉笛,几不可见的点了下头,算是致意。
继而同朱正柳道:“只是赶得巧了,叫他们走吧。”
是个女子的声音。
朱正柳颔首应了,目光在乔翎身上打个转,单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那叔嫂二人离开。
姜裕见状暗松口气,庆幸于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混乱又巧合的乱局,不曾想再一转眼,却见嫂嫂居然朝着那位紫衣学士去了!
他惊得魂飞天外,不由得叫出声来:“嫂嫂!”
乔翎笑着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
姜裕没有品出这动作当中所蕴含的意味,却听见了嫂嫂的声音。
乔翎近前去,再次行了叉手礼后,很客气的问:“这位学士,我可不可以看一看您腰间悬挂的那块玉佩?”
别说是姜裕,朱正柳都为之惊诧起来。
那紫衣学士沉默的注视着她,乔翎保持着礼貌问询的姿态,同样专注的看着她。
终于,那紫衣学士身上摘下了腰间所佩戴的那块玉佩,伸手递了过去。
乔翎不意真的能够看到,赶忙连声称谢,双手接住拿在手里端详过了,重又双手递还回去:“多谢学士!”
那紫衣学士将玉佩接到手里,却并没有将其系回腰间,只是维持着缄默的姿态,默不作声的注视着她。
这一回,乔翎很识趣,也很麻利的道了告辞。
叔嫂二人无需遮掩,沿着大路往山下去。
姜裕忍不住道:“嫂嫂,你好大胆,居然敢索要紫衣学士身上的玉佩!”
乔翎饶是心有所思,也说:“我是在请求她给我看一看呀,又不是抢,人家要是拒绝,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姜裕想了想,不由得道:“也是!”
只是易地而处,他多半是不敢如嫂嫂那般做出那个请求的。
想到此处,不免又惊奇道:“我还是头一次听见紫衣学士说话!”
乔翎饶是先前听梁氏夫人说过中朝的种种奇妙之处,此时听了,也不禁觉得稀罕:“你先前从没有遇上过他们?”
姜裕道:“倒是远远的见过几次,但是听紫衣学士说话,却还是头一遭!”
开了这个头,少年人的好奇心便打不住了。
他连珠炮似的问了出来:“嫂嫂,你说无极的人聚集在这里,是想做什么?居然引出了一位紫衣学士!”
又说:“你注意到没有?那位手里持着一支笛子——先前吹笛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只是她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在陵园里吹笛呢?”
今夜出门,乔翎解决了心里存在的几个疑惑,可也是因为今夜这趟出门,反倒叫她心里又添了新的疑惑……
虽是如此,但她也很认真的回答了姜裕的问题:“我猜测,那位紫衣学士或许是在祭奠着谁。”
别的就不再提了。
今夜金吾卫清缴淫祀,必然是要开一道城门的,叔嫂二人到山脚下去稍一打听,便知道了是哪处门户。
骑着马各怀心思的走着,冷不防姜裕“哎呀”一声:“叫无极的事情一打岔,倒是把正事给忘了!”
乔翎心下好笑,嘴上却道:“过几日吧,今夜的事儿说不定会传到婆婆耳朵里去呢,叫她知道,咱们俩怕都没好果子吃!且先静待些时日,再作计较。”
姜裕情知她说的有理,便也就点头应了。
乔翎骑在马上进了城,却没急着回越国公府,差了姜裕回去,她摩挲着怀里的那件东西,掉头往西市最大的那件当铺去了。
账房先生原本已经睡下,半夜里心有所感,清醒过来。
打眼一瞧,就见乔翎缩着脖子蹲在窗台上,如一头迷惘的猫头鹰,困惑的眨巴着她那双圆圆的眼睛。
他伸手从床头摸了那副水晶打磨成的眼镜戴上,看着她。
乔翎说:“我今晚见到了一位中朝学士。”
账房先生说:“噢。”
乔翎说:“那位中朝学士腰间有一块玉佩。”
账房先生说:“噢。”
乔翎顿了顿,才说:“有件事情我实在想不明白。”
账房先生说:“什么事情?”
乔翎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来,提着拴住它的丝绦,亮给账房先生看:“我往神都来的时候,老头子给了我一块玉佩,形制跟那位中朝学士佩戴的那一块很像,但是又不完全相像。”
账房先生默不作声的看着她。
乔翎摩挲着玉佩上的纹样,若有所思:“中朝学士佩戴的那一块上有个‘北’字,我这一块上,写的是‘南’。”
……
禁中。
朱正柳行走在崇勋殿的廊道上。
穿过几道回廊,终于叫近侍引着,来到了圣上面前。
他行礼之后,稍显迟疑的告诉圣上:“今夜一切顺利,只是途中遇到了一位紫衣学士。”
圣上的声音自珠帘之后平淡的传来:“哪一位紫衣学士?”
朱正柳道:“是桂家的三十娘子。”
圣上便“哦”了一声,说:“只是赶得巧了。”
只是赶得巧了。
不久之前,桂家的三十娘子也是这么说越国公夫人叔嫂二人的。
现下,这句话又从圣上口中说出来了。
因为这重合的一句话,朱正柳短暂的犹豫几瞬后,又道:“今夜在固安原,也遇见了越国公夫人和姜家的二公子。”
圣上略有些诧异的“啊”了一声:“越国公夫人!”
很快他又笑了起来,重又说了一遍:“越国公夫人啊。”
朱正柳道:“三十娘子待越国公夫人,好像有些不同。”
圣上笑着告诉他:“越国公夫人在中朝养到周岁,才被送到南边去的,在三十娘子面前有些香火情,也不足为奇……”
第60章
乔翎满腹疑惑的离开了。
去的时候肚子里有多少不解,离开时一个都没有少。
紫衣学士们所佩戴的玉佩,形制居然同老头子给她的那一块差不多!
只是紫衣学士那块玉佩上书就的是一个“北”字,而她那块玉佩上所镌刻的,却是一个“南”字……
乔翎倏然间意识到,或许紫衣学士玉佩上的那个“北”字,并不是指北门学士,而是相对于自己这块玉佩上的“南”字的、一种派系上的区分!
如此说来,自家同紫衣学士们,岂不是存在着某种很深的渊源,乃至于曾经列属于同一个体系?
甚至于直到如今,南北两派都保留着一些心照不宣的默契,否则自己也好,账房先生和栗子婆婆也好,怎么可能在神都畅通无阻的行事?
北派的中枢在神都,以北尊为首,北门学士为附属,同神都乃至于当今皇室紧密结合——乔翎尤且还记得梁氏夫人说过的话,北尊扶持过四代帝王!
而南派的中枢似乎在帝国之南,他们掌控着窦后和太宗文皇帝的后代——可是好像没听说有一位南尊啊?
如此偌大的组织,怎么会没有一位领袖?!
哎,等等!
乔翎摸着自己手里的那块玉佩,鬼使神差的想,我这块跟北门学士手里的那块只是很像,可形制上并不完全一样呢!
她又想,北门学士身上有一块玉佩,那北尊身上有没有?
那块玉佩,又该是什么样子的?!
还有方才那位紫衣学士……
乔翎犹疑着想,她好像认识我呢!
……
唐府。
靖海侯夫人屏退了诸多侍从,悄声同母亲提起日前自己已故的婆母忌日时候,定国公夫人说的那句话来。
不必忌惮皇长子。
定国公夫人好像很笃定,皇长子无法坐到那个位置上!
难道说,定国公府居然有着足以左右皇室储位的能力?
这未免也太夸张了。
可若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又是因为什么呢?
昔年威震朝野的唐红彼时正手持剪刀,如世间任何一个颐养天年的老妇人一般,神情随意地在修剪桌上的插花。
听了女儿的话,她也只是淡淡一笑:“定国公夫人既说,你听着也就是了。”
并不对此事做出什么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