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迈听罢,却是微微摇头。
天空上明月正圆,那清辉撒在他脸上,叫他面庞也显得格外皎洁起来。
他说:“越国公府是勋贵门庭,车貔貅却是科举出身,两家能有什么交际?”
“说起来,车貔貅的官位其实也不算很高,侍御史,官居从六品,只是因为御史台向来强势,职权亦高,他虽不到五品,但也可以升殿,所以才格外显眼一些。”
乔翎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彼时已经到了宵禁的时候,城门关闭,想要回温泉庄子里去,怕也不成了。
夫妻俩索性回了越国公府,倒是叫府里边的人小小吃了一惊。
乔翎宽抚几句:“没什么,我同国公回城来办了点事,明天估计就走,别惊动老太君了。”
往正房去洗漱躺下,不知怎么,竟也没有多少睡意。
姜迈枕着手臂躺在旁边,听老祖小声在数:“一只貔貅,两只貔貅,三只貔貅……”
他不由得笑了起来:“睡不着?”
乔翎不再数貔貅了,心烦意乱的“唉”了一声:“车貔貅骂我,这很不好。只是我为了报复他,偷偷把他家门口貔貅的屁股给凿了,其实也很不好。”
她胡乱揉了揉脸,说:“他骂我,我可以当面去辩解,甚至于骂回去的呀,背地里悄悄凿他们家门口貔貅的屁股,倒是有失磊落了。”
姜迈温和道:“那太太想怎么做?”
乔翎烦兮兮的蹬了蹬被子,再叹口气:“唉,有时候也真是拿自己没办法!”
……
是日午后,待到车貔貅下值回府,就见自家门前立着几个神情古怪的家仆。
再一转目,却见一衣着利落的年轻女郎单手提一只皮桶,另一只手持着工具,正埋头苦干,填补门前那两尊貔貅上的窟窿。
一位年轻郎君持伞立在她身后,长身玉立,轩然霞举。
车貔貅:“……”
车貔貅为之默然,盯着那二人瞧了好一会儿,才徐徐开口:“原来是越国公夫妇,二位何以贵足履贱地?”
姜迈微觉窘迫,干咳一声,意欲开口。
乔翎已经一边干活儿,一边回答了:“来把这两个窟窿堵上。”
车貔貅“哦”了一声,又问:“无缘无故的,贤伉俪为什么要来揽这活计?”
“这还用问吗?”
乔翎理直气壮地回答他:“当然是因为这两个窟窿是我凿的了!”
姜迈:“……”
围观群众:“……”
车貔貅也被她这话震得缄默了片刻,转而才道:“既然是越国公夫人凿的,何以今日又要来补呢?”
乔翎补完了最后一下,顺手用刮子将截面刮得平整,末了将手里工具丢回到空桶里:“因为我觉得那么做不好,也不对。”
“我既然觉得你骂我骂得不对,就得堂堂正正地来跟你吵一架,不能背地里凿你们家貔貅的屁股,这太不光明正大了!”
车貔貅生了一双向下耷拉着的死鱼眼,这双眼睛叫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没什么精神,这会儿眼皮再往下一垂,就显得更没精神了。
他抬手挠了挠脸,说:“越国公夫人还是先把钱赔了吧。”
车府的侍从在旁听着,赶忙小声道:“已经赔过了。”
车貔貅语气寡淡,说:“按本朝的律令,蓄意损毁他人财物,得三倍赔啊。”
侍从说:“就是按三倍赔的。”
车貔貅长长的“哎——”了一声,把低垂着的眼睑掀起来:“这才有点意思嘛!”
他神情很认真地去看乔翎,问:“去府里吵,还是就在这儿吵?”
乔翎撸起袖子,气势汹汹:“去府里吵!”
车家的侍从:“……”
姜迈:“……”
喂喂喂,你们俩为什么能这么自然而然地接上这么奇怪的话啊?!
……
车府前厅。
乔翎协同姜迈,雄赳赳气昂昂地准备进去,正遇上车夫人从后院那边过来。
四目相对,车夫人显而易见的怔了一下,狐疑地看看丈夫,再狐疑地看看乔翎夫妻二人,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脸上忽然间流露出惊讶又动容的神色来。
“天呐,你居然有朋友了?!”
车夫人感动得热泪盈眶,拿手帕一个劲儿地揩泪:“成婚这么多年,头一次见有客人登门——居然还是两位客人!”
乔翎:“……”
车貔貅:“……”
两方无言的时候,车夫人已经热情洋溢的招呼侍女们去准备茶饮和果子:“找今春的新茶来泡,千万不要怠慢了客人!”
说着,又去挽乔翎的手臂:“太太里边坐——哎呀!”
她又是唏嘘,又是抽泣:“真是好多好多年没有人来过我们家了!”
乔翎:“……”
乔翎一个人能斗一万个恶婆娘,但是偏偏对这种姿态友善的热情姐姐没办法。
她木着半边身子被车夫人挽着进了前厅,脑海中打转着听到的那几句话,不由自主道:“没有亲戚上门吗?”
车夫人告诉她:“我阿耶阿娘早已经去世了,当年为了争夺遗产,我这边的亲戚算是彻底闹翻啦!”
啊?
乔翎木然道:“……车貔,不是,车御史那边的亲戚呢?”
车夫人语气轻快:“这位太太,你不知道他是嫁到车家来,跟我姓的吗?他爹娘那边,早就老死不相往来啦!”
乔翎:“……”
啊?
车貔貅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也不怎么健康啊……
乔翎木然道:“没有朋友吗?”
车夫人听得一阵心酸,神态萎靡,唉声叹气:“就他这个骂天骂地骂天下的脾气,能有什么朋友?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钱!”
乔翎:“……”
车夫人挽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我也劝过他的,只是他脾气死犟,怎么都不听,在外边得罪的人能站满一个山头,真怕哪天遇上什么祸事,全家都一起完蛋!我们夫妻俩也就算了,可别牵连到孩子身上——好在我们没孩子!”
乔翎:“……”
不止车貔貅,车夫人你的精神状态好像也不怎么健康啊……
乔翎尤且还在发呆,那边车夫人已经亲热又不容拒绝地将她推到主座前坐下,自己坐了另外一个,殷勤地替她抓了一把干果过去。
她回头朝车貔貅抱怨了一句:“虽说小孩子吵闹起来是挺烦人的,但是没个孩子吧,又忍不住担心晚年会不会觉得孤独。”
车貔貅镇定自若地请姜迈在客座上落定,自己坐在车夫人下首处,神态温和的宽抚她:“放心吧太太,我把你伺候走了再死。”
乔翎:“……”
乔翎忍不住捂住口,悄悄问自己下首处的姜迈:“……你有没有觉得有点奇怪?”
姜迈从果盘里拿了个橘子,慢条斯理地剥着,闻言抬头看她,诧异道:“哪里奇怪了?”
乔翎:“……”
乔翎稍觉憋屈的皱了皱眉毛:“都很怪!”
姜迈理所应当地点了点头:“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神都人,这很正常。”
侍女奉了香茶过来,乔翎心里边五味俱全地接到手里,听车夫人在对面问:“咦,好像还没有问,这位太太是怎么跟他交上朋友的?”
乔翎迟疑地觑着车貔貅:“其实不算是朋友……吧?”
车貔貅冷静地回答她:“现在还不算。”
乔翎道出了本来目的:“我是来跟他吵架的……”
车貔貅做出了充分的肯定:“不错,是这样的!”
车夫人:“……”
车夫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乔翎有点不要意思的挠了挠头,继而一指车貔貅,大声指责:“无冤无仇,这只貔貅上疏骂我!”
车貔貅果断放下手里的茶盏,大声还击:“明明是有理有据——我是御史,这是责任所在!”
车夫人:“……”
乔翎:“我又没有违法乱纪,最后不仅帮着破了案子,还抓了许多罪犯回去!”
车貔貅:“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乔太太,你越权了!”
车夫人:“……”
乔翎:“那是因为京兆府办事效率太低,等他们找到线索,人质该没命了!”
车貔貅:“京兆府无能,这件事我晚点写奏疏弹劾太叔京兆——但这跟我上疏弹劾你并不冲突——你的确越权了!”
车夫人心惊肉跳:“喂,你别再去得罪京兆尹了啊……”
姜迈则将手里剥完的那只橘子掰了一半,递到自家太太手里。
乔翎顺手接过,一口鲸吞似的塞进嘴里,嚼嚼嚼,含糊不清地开始生气了:“因为京兆府无能为力,我才去做的,没有比人命更重要的事情!”
车貔貅也开始生气了:“乔太太,能够保护天下多数人的,始终都是制度本身,而不是零星一两个如你这样的英雄!你的确救了人,但这与你打破了制度,为后来人提供了可以钻空子的漏洞并不冲突!”
又说车夫人:“夫人,你别在这儿干坐着,也给我剥个橘子啊,我刚才输阵了!”
车夫人也生气了:“……吃什么橘子?我看你像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