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没有反抗,假作虚弱之态跑了几十米,继而便被几个劲装汉子擒住了。
公孙宴假模假样地反抗了几下,很快便被制住,堵上嘴,扔进了马车里。
马车向前行驶,可以听见街道两旁传来行人的言语声,而那几个劲装汉子,却始终一言不发。
公孙宴心想,这是要往赫连家去吗?
马车载着他到了某座府邸门前,从偏门进去,过几道门,终于来到庭中。
公孙宴双手都被缚在身后,叫人推搡着一路向前,走了约莫有半刻钟的功夫,除了身后的一个健壮婆子之外,却没有见到一个人。
他若有所思,脸上配合地浮现出几分惶恐来。
如是一路到了庭院里,身后那双推搡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庭中绿竹猗猗,门前悬挂着翠色珠帘,一个上了年纪、衣着体面的中年妇人在台阶前侍立,大抵是在等待他。
公孙宴目光不露痕迹地往珠帘后瞟。
他知道,真正能做主的人没有露面。
那中年妇人目光像尺一样,苛刻地上下打量着他,片刻之后微微颔首,转过身去,面向垂帘,声音很低地说了句:“可以。”
里边的人没有说话。
有个着青衣的丫鬟一掀垂帘走了出来:“就这么办吧。”
这过分安寂萧瑟的宅院好像在刹那间活了过来。
两个婆子不知道从哪儿走了过来,前边那个面沉如水,后边那个手里边端着一只托盘上边搁着一只药壶。
她们往公孙宴面前来了。
公孙宴原本还想再观望一下的,见状便知道不动不成了。
他眼睛一瞪,揉出一副惊恐不已的神情来,含泪哀求:“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还有孩子,我死了,孩子怎么办呐!”
见那两个婆子不为所动,转而又改口哭着道:“嫁过人、生过孩子的乡下女人,赫连家也娶吗?!”
走在前头的婆子冷笑了一声:“也算是你的福气了!”
公孙宴眼眶含泪,楚楚可怜道:“赫连家什么女人找不到,为什么偏得是我?”
看押他的婆子没有做声。
两个婆子也无意开口,冷眼看他垂死挣扎。
公孙宴见诈不出什么话来,只得叹一口气:“赫连家选我嫁过去,其实还是有点眼光的。”
他手腕发力,挣断绳索,抬起手来,顾影自怜地抚了抚鬓边那支廉价的花钗,语气娇俏:“我跟那些庸脂俗粉不一样,我是男的!”
好像是平静的水面被砸了一颗石子似的,周遭众人大惊失色!
先前开口的那婆子不由得惊呼一声:“什么?!”
公孙宴没再跟她们废话,三两下把人打晕,冲进厅中寻人,却扑了个空。
此时此刻,这处宅院竟是空的,里里外外,便只有庭院里的数人而已。
公孙宴愈发觉得此事古怪,好在也不是没拿到人,倒也不慌。
他打开了那婆子端着的药壶,低头轻嗅一下,惊觉那竟是一壶哑药,而不是毒药!
配阴婚,跟把新娘子变成哑巴有什么关系?
公孙宴去讯问被拿下的几人,对方虽惊骇于抓回来的女郎忽然间变成了个男人,却都不肯开口。
公孙宴见状也不动气,传书叫了几个下属过来,叫将这些人捆上,往赫连家去登门拜会了。
说起来,公孙家同赫连家,倒也有些八竿子能打一打的渊源。
彼时他仍旧穿着女郎衣裙,长发挽起,配着一张俊美的郎君面孔,倒有些古怪的邪魅。
赫连家的门房看得面露怪色,公孙宴自己倒是旁若无人,待到入门去见了赫连家的大少奶奶,对方也是处之泰然。
公孙宴并不遮掩,将自己遇上的事情简单说与大少奶奶听,末了道:“赫连都督为当今牧守益州,不该是这么个牧守法吧?”
大少奶奶听了,却是面露惊色:“什么,竟有此事?!”
她断然否决:“公孙郎君遇上的,决计不是赫连家的人!”
公孙宴作倾听状:“愿闻其详?”
主座上,大少奶奶思忖几瞬,脸色几变,终于冷笑起来:“赵家的人好大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赵家?
公孙宴神色微动:“这又是从何说起?”
大少奶奶知道他来历不凡,倒也客气:“不瞒公孙郎君,我家九弟病故之前,同赵家的女孩儿定了亲,该走的礼节都已经走过了,如今九弟虽然亡故,但婚事还是要办的。”
公孙宴明白了:“赵家不想嫁女过来,但是又不敢得罪赫连家,所以就得去找一个跟自家女孩儿生得相像的小娘子来顶替……”
大少奶奶颔首道:“大抵正是如此。”
可是如此说来,问题又出现了。
公孙宴复又疑惑起来:“赵家能与赫连家结亲,就算不是高官显宦,也一定是富贵人家,随便寻个小娘子来顶替——天长日久地相处下去,难道他们居然以为赫连家发现不了?”
大少奶奶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
公孙宴见状,心下愈奇,再想起赵家的人(如若绑走自己的真的是赵家人的话)先前意欲强迫自己喝下哑药……
他瞳孔倏然紧缩,心头一阵发冷:“贵府的九公子亡故,但是照旧要娶妻,娶过来之后,这房妻室又会如何安置呢?”
大少奶奶轻轻道:“夫妻一体,哪有分开的道理?”
公孙宴为之一震!
原来赫连家的这场阴婚,并不仅仅是要给九公子娶一个妻室,叫她在赫连家替夫尽孝,而是要叫她随从夫君同去,一起下葬!
公孙宴终于明白了赵家人的打算!
他们知道自己的女儿嫁过来就是个死,所以才要去找替身!
也正是因为知道嫁过来的人很快就要死,所以只要把人看管住,毒哑了,剩下的那些微妙蹊跷,都可以用新娘子不甘心就死,意图逃跑,所以须得紧密看管来敷衍过去!
因为新娘子没有多少时间能活了!
公孙宴舌尖发涩:“这可是一条人命!”
大少奶奶瞧着他,淡淡道:“公孙郎君,这可不是我们家强逼着叫赵家答应的——要不是九弟在乡下庄子里养病,阴差阳错结识了赵家小娘子,凭赵家的商户门第,想做赫连家的姻亲?他们也配!”
“我们太太原本是不愿叫九弟娶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孩儿的,只是九弟实在喜欢,赵家小娘子也是一片痴心,口口声声愿意与九郎生死不弃,最后太太拗不过小儿子,也应了。”
她垂下眼睑,手捏着茶盏的盖子,随意的拨弄着茶叶沫儿:“一年前定了婚事,十个月前两家过礼。”
“我们给了赵家整整六张盐引,还保举赵家子弟进了国子学,好处一分不落的吞下去了,现在九弟亡故,又想悔婚,舍不得女儿了?”
她轻飘飘地笑了。
本地牧守的婚事,是这么好毁的吗?
公孙宴重又说了一遍:“这可是一条人命!”
大少奶奶端茶送客,语气温缓:“太太还病着,我这儿也是一堆事要料理,就不多留公孙郎君了……”
公孙宴坐在椅子上纹丝未动:“议婚之后,贵府是没少给赵家好处,可那好处最终却都叫赵家人得了,同赵家小娘子又有什么干系?”
“收好处的不是她,最后要就死的却是她,怎么都说不过去吧?”
大少奶奶耸了耸肩,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
原以为这是桩极简单的事情,该是手到擒来,没想到出师未捷,半路腰斩。
公孙宴抄着手,心绪低迷地离开了赫连府。
到了这一步,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办?
寻赫连家的晦气?
凭什么寻赫连家的晦气?
人家可不是眼瞧着自家子弟咽了气,才去采买小娘子成亲的。
婚事一早就定下了,该给赵家的好处赫连家一点都没少给,现在赫连九郎亡故,赵家再说后悔结这门亲了,要悔婚?
倘若两家旗鼓相当也就罢了,可赵家一个豪商门第,也就是在寻常人家面前充充款儿,敢跟赫连家掰腕子?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在这片地界上,赫连家连眼睛都不用眨一下,就能把赵家碾死!
真要去寻赫连家的错处,就是要叫新妇与赫连九郎共赴黄泉,这哪里是夫妻鹣鲽情深,这是赤裸裸的杀人!
可别说是勋贵门庭、高官之家了,就算是寻常有些权势的乡绅人家里,都多有死的不明不白的内宅女,乡绅门庭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赫连氏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
他们有的是天衣无缝的法子,叫赵家小娘子自愿追随赫连九郎而去!
到那时候,就算是把官司打到天子面前去,也没人能挑的出赫连家的错来!
不过且再说呢——要打官司,总得有个原告才是,赵家敢去告赫连家吗?
借他们一万个胆子,他们也不敢!
且赫连家心狠手辣,不把赵家小娘子的性命当一回事,可赵家自己,难道就很爱惜这个女儿吗?
赫连家给的好处,有几成落到了这个小娘子手里?
话头再转,赫连家能轻飘飘地送赵家小娘子去死,不日随从赫连九郎一处下葬,可赵家那群畜生,不也是遍地的搜罗跟自家女儿相似的小娘子,想着李代桃僵?
赫连家心疼自家的儿子,赵家怜惜自家的女儿,可先前被师姐救下来的小娘子又算什么,她活该被毒哑,钉进棺材里,替赵家小娘子去死吗?!
赫连家也好,赵家也好,一丘之貉罢了!
甚至于看似委屈的赵家,比赫连家还要强横暴虐几分!
赵家卖女儿,好歹还从赫连家拿到了实打实的好处,可他们去抢别人女儿的时候,又是什么嘴脸?
如若不是叫师姐遇上,那小娘子的境遇,又会如何?
公孙宴心觉嘲弄,不由得摇头嗤笑,这时候一阵清风吹过,他思绪一凉,倏然间察觉到了几分不对。
先前将自己绑走的那几个劲装汉子,可不像是寻常的商户人家能够栽培出来的,且赵家四下里追索师姐救下的那娘子,他们就不怕事情泻露,传到赫连家的耳朵里?
要知道,这方圆千里,可都是赫连家的势力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