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臻却提醒道:“姜浩,朕现在还是皇帝,你该不会因为忌惮这么个疯妇,把局面闹得太过难看吧?”
冷喝一声,姜浩死死盯着裴臻:“愣着做什么?陛下金口玉言,还不快些奉旨照办!”
随从这才手忙脚乱出去请人。
戚玦被推搡着到裴臻面前时,还痛哭不止。
众人:“……”
裴臻居高临下看着她发疯,啧了声:“都先退下。”
姜浩却是颇为警惕:“陛下有何吩咐,臣等均可代劳。”
不知在想什么,裴臻咬着后槽牙笑了:“朕想要纳进宫而不得的美人儿此刻梨花带雨前来相送,朕深感慰藉,急不可耐想要怜惜一番,敢问广汉侯能代劳吗?”
戚玦只觉浑身一阵恶寒。
姜浩的脸色黑了又青,青了又黑。
谁家梨花带的是电闪雷鸣滂沱大雨?
裴臻的语气却蓦地生硬起来:“广汉侯别让朕再提醒一遍:在朕立下传位诏书,并向六部老臣宣读之前,朕都是皇帝,朕若死在这之前,即便尔等以兵力震慑,不止皇室宗亲不服,天下百姓也不服。”
见姜浩仍是游移不定,裴臻道:“广汉侯不如趁这个时候把六部老臣都找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他们接受朕要退位这件事,不然就算朕立下诏书,他们也要以死相谏,岂不曲折?”
说罢,他一把拎着戚玦的后领站起来,抬手揽住她的肩,不顾戚玦磨牙吮血的哭声,道:“广汉侯若是不放心,不妨留几个人在地宫里监视,或者广汉侯若不嫌耳朵疼,亲自留下来也行。”
姜浩眉头愈发深锁,大抵他这辈子都没想到,篡个位还能遇到这种事。
简直没一个正常人!
他手中的剑狠狠入鞘,从手下点了两个人留下。
“还望陛下有什么后事尽快交代,莫要耽搁时辰。”
地宫的门关上,只剩下戚玦和裴臻,以及两个面色尴尬的小将。
裴臻也做够了戏,一把将戚玦推开几步远,还不忘拍拍自己的衣襟:“哭够了没有!”
戚玦嗓子也哑了,她咳两声,抬袖子抹了把眼泪和满头细汗。
二人面面相觑:刚才发生的一切实在是太恶心了。
“李子桀有问题!”戚玦道。
“朕已经知道了。”他转身,手扶在姚舒然的棺椁上:“所以朕在安葬了母后之后,便到此处来看看。”
四下无人时,他的背影终于有了几分帝王末路的倾颓。
戚玦一愣:“陛下现在是什么打算?”
“打算?”裴臻木然笑了声:“还能有什么打算?整个盛京乃至周边都已经是姜李二人只手遮天,朕现如今虽还活着,地宫之外,一切看似风平浪静,但朕其实已经是根被蛀空的朽木——你说,没有权力的皇帝还能叫皇帝吗?”
一听此等颓丧之语,戚玦也急了:“此时尚未至穷途末路,陛下还有天下兵马司可以号令,端郡王的宁州军和归降的关津军一样可以赶来救驾,只要让人把救驾的消息送出去,未必不能相抗衡!”
“所以你的主意是?”裴臻反问她。
“臣女的主意是,陛下先虚与委蛇……”
“先虚与委蛇保命?去当他们的太上皇?”裴臻的声音带着些许苍凉:“若如你所言,万事顺利,朕的确还能有机会剿灭叛贼,但朕的对手不止是姜浩,还有李子桀,他才是最难对付的那个……李家人能为了今天这一刻挥剑自戕于奇鸣谷,李子桀可以为此沉住气,直到姜浩威胁朕时,朕才知道他的真面目,这样的人,你想在他手底下把消息送出去?”
李家人?
戚玦浑身漫过一阵寒意:“李家人当初自尽……并非是因为先帝无端猜忌,也不是因为裴子晖诬告?而是因为……李家人本就有反意?”
也就是说,李家人皇位费尽数代人的筹谋?甚至不惜搭上满门性命?
这也解释了戚玦目前为止最大的疑问:李子桀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谋划皇位的。
她还猜过,李子桀会不会是因为在知道李家人的死因后,对裴家人心生恨意……
她还是不敢相信,她此刻好想抓着李子桀问清楚,到底为什么,又是从什么时候起……
裴臻不置可否,只道:“若此行失败,朕就是那个在台前愚弄天下臣民的提线木偶,是他们登上龙椅的阶上石——朕这条命留着,只会让他们手里的权势端得更稳,今日能顺理成章让我传位,明日就能借我名义让大梁易名改姓。”
“既然做了皇帝,如果连随时不得好死的准备都没有的,那也太没觉悟了吧?”他看着戚玦,眼中血丝密布:“更何况,于公,朕苟活片刻,便有可能助纣为虐,于私……朕在这世间已无留恋之人。”
“你……”
“戚玦,朕这一生杀了太多人,朕的父皇为朕所杀,挚爱救朕而死,挚友因朕而亡,曾经赌上一切辅佐朕登基的亲人死在朕手上,害了真真,害了自己的孩儿,更牵连了自己的母后,朕想留的人全部因为朕而去……你说,朕活下来还能为了什么?”
“皇长子。”戚玦忽然道:“陛下还有皇长子,至少不要让他沦为傀儡。”
闻言,裴臻竟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力尽泪下。
“你以为姜浩为何愿意为李子桀鞍前马后?朕这辈子就剩这一个孩子,到头来还是他姜昱的!”
戚玦眼睛都大了一圈:“你是说宁婉娴和姜昱……”
“就是这意思!”
戚玦觉得裴臻此刻都快要哭了,不料他却突然吼道:“再用这种同情的眼神看朕试试!?”
她飞快撇开视线,这么想想也无怪乎裴臻想死了……
而此时,裴臻却环视着地宫,从陪葬的人形石像手中取下一柄剑来,那两个在旁监视的小将登时警惕。
裴臻并不睬他们,而是自顾自割下绣着龙纹的袍角。
他将笔蘸了墓室中用于修补的金漆,而后就半跪着身子,在袍角上徐徐落笔。
写罢,他把东西卷折好,走到戚玦身前,靠近她耳畔,低声:“那两个打得过吗?”
“什么?”戚玦用余光瞥了眼姜浩留下的人:“不在话下。”
“很好。”裴臻笑了笑,把那绢帛交到她手里。
“这是什么?”
裴臻不答,只是从衣襟里又取出一物:“接着。”
东西是个沉甸甸的铁疙瘩,戚玦定睛一瞧:“……虎符!?”
裴臻嘴角一挑,自嘲道:“这可是朕杀了自己亲爹才抢来的东西,自然无时无刻不随身带着。”
“你要做什么!”戚玦急了,却又不敢高声。
“没什么,等下记得把那两个弄干净。”
“那你呢……”
话音未落,戚玦便忽觉脸上一片温热……
她身体僵住了……只见面前的裴臻,竟猝不及防将利剑捅入腹中!
他苍白的脸上,斑斑血红,他眉头微微一蹙,口间霎时涌出一股血来!
“裴臻!”
戚玦想拉住他,但他太沉了,摇摇晃晃带着她一起倒了下来,重重撞在姚舒然的棺椁边上。
“你疯了吗!”
连戚玦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此刻已然落泪。
而裴臻却只是看着她,有种难言的轻松:“没想到,来送朕最后一程的人会是你……”
他咳了两声:“朕给你的这两个东西,一个是朕亲笔传位越王裴澈的诏书,还有一个……是能号令天下兵马司的虎符……你想法子送到裴澈手里……”
“你有病啊!我连消息都送不出去!你让我送这个!”戚玦没忍住叫骂:“一个两个死的时候都把烂摊子甩给我是吧!?”
“安静点……!”裴臻被吵烦了,他吊着口气:“事关天下……哪怕不能交到裴澈手里,至少……不能落入李子桀和姜浩手中!还有……朕唯一的遗愿就是,能和贞宜皇后葬在一处。”
“我连怎么活着出去都不知道,你同我说这些,不如咽气了之后求阎王?”虽是这般说着,但她还是没忍住哽咽起来。
裴臻却用微弱如游丝的气息,缓缓道:“你……你是朕留下来交代遗言的人……他们想知道兵符在哪……必须得留你性命……你可千万扛住了……”
戚玦刚被勾起来的伤感转瞬荡然无存:“我谢谢你。”
因为失血过多,裴臻的意识已逐渐模糊,到了这时候,他竟微微一笑,逐渐空洞的眼里盈盈带着泪。
“朕这一生……也曾有过鲜衣怒马,不事阴谋的少年时光……也曾有过天下之志,想要做个护佑万民的好皇帝……可惜,可惜岁月易老,故人难留……终究是所负良多,罪无可恕……朕做不到,咱们都做不到……可惜了……”
裴臻的声音逐渐断续,逐渐微弱,直至全然没了气息。
戚玦看着他涣散的眼眸,早已泪湿了满襟……
回想自己的上辈子,她和裴臻也算是相识近二十载,也互相嫌弃了近二十载。
第一次在玉台书院见面的时候,耿月夕才六岁,那天午后,裴臻神气十足地要和众侍读比武。
耿月夕儿时没少往阴宣侯府跑,沾染了一身军伍习气,不似旁人那般畏惧他是皇子,都谦让着他。
她一开场便抱着裴臻的腰摔在地上,骑着脖子狠狠把他打了一顿,最后还是她外祖进宫领人的时候,按着她的脑袋给裴臻赔罪,这事才算完。
只不过自那以后他们就一直不对盘,若非舒然,她才懒得搭理这种自以为是又闹腾的人。
还真是岁月匆匆,到头来,倒成了她这个本该早死的人把他送走……
只是,没来得及多思,那两个姜浩的人听了裴臻的遗言,自然是急不可耐地过来抢虎符。
戚玦正在气头上,拔了裴臻腹上的剑,血溅得好高,弄得她整个裙摆都是,不愧是裴臻。
她提剑上前,不过几招之间,就将那二人斩杀剑下。
这里头的动静自然也引来了姜浩。
听着外头的动静,她绕到姚舒然的棺椁后,用剑凿松了块砖石,急不可耐地将虎符和诏书都塞了进去。
“舒然……帮我藏一下,求你了!”
……
此时,地宫的门也开了。
进来的不光有姜浩,还有李子桀。
他们一进门,就看见满地血腥,躺着三具中剑而亡的尸体。
以及提着剑,浑身鲜血淋漓的戚玦。
第195章 弑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