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权贵高官皆忍不住开窗抵着栏杆探看,好一阵唏嘘热闹,却不想下一刻,就有一群黑衣蒙面的刺客同样冲入金玉堂,几声尖叫迭起,潜藏在暗处的忠勇营众和侍卫皆出动,竟然厮杀起来。
金老板忙招呼众人逃命要紧。他可算知道了,焦侃云打从一开始就没想在今天开讲!
先是故意拖延好几日,佯装等虞斯,实则是故意让权贵向金玉堂施压,把他焦灼的心绪尽数勾出来,又卡在开讲前一刻继续周旋他,好几日的铺垫,才教他在看见灰烬的那一瞬露出破绽。
而她通过狼漠镇急报,引来一堆“刺客”,以异乱为借口,名正言顺地停讲,也顺理成章地扰乱侍卫的视线,让军差与其打了起来,好带着思晏金蝉脱壳,同时,也把思晏搅得晕头转向,此刻满心都是“狼漠镇急报”,无暇分辨其他。
黑鱼和红雨飞驰,章丘和阿离亦携着部分军众跟随,畅通无阻,很快便出了城。
“没人拦我们?”思晏诧异。
焦侃云没有什么情绪:“虞斯的墨印,很好用。但有追兵,祈祷你哥的精锐能把那群侍卫拖得久一些吧。”
思晏方才被她抓着胳膊,催促她不必等明日了,趁此大好时机走,“那个人说狼漠镇有急报是真的?还是你为我逃出金玉堂而制造混乱的手段?我有些糊涂了。”
焦侃云不答。
待一行人跑出数百里,天色尽黑,她找了一片芦苇丛,吩咐军众散开,拉着思晏两人藏于其中,“我只能跟你到这里了。”
“我以为你要护我去狼漠镇。”思晏环视周围,“为何要随我跑这么远?”
焦侃云开始解衣,“当然是为了掩护你。脱衣服,你穿我的,我会独身替你引开追兵,同时也吸引绝杀道的视线,军众都会跟着你去狼漠镇,等你平安回来,我们的交易就算完成了。”
思晏一惊,“你独身?我怎么可能让你这样犯险!”
焦侃云却不废话,入伏衣薄,就那么一两件,顷刻就将自己脱得只剩下肚兜,“你若再耽搁时间,你既去不了狼漠镇,我也要冷死了。”这里靠近一片湖域,入夜后凉风习习,她镇定地看向思晏,逼她做选择。
见她开始发抖,思晏的手也忙不迭地解衣,“你带点人,我用不着那么多!”
“不全然是为了保护你。”焦侃云穿套着她的衣物,“主要是为了看好你,押你回来。毕竟我们的性命都在你这一去。况且,我若露面,侍卫不敢对我如何,绝杀道若来,发现不是目标,也不会滥杀无辜,这一点你哥说过,他们不会招惹目标以外的人。你放心好了。”
两人交换完衣物,同样交换了马匹。
“你我皆一路往北,但我会慢你一步,关键分岔时也会替你选择另一方向,你快走吧。”焦侃云翻身上马,催促道。
坐在马背,思晏深深看了她一眼,眼眶隐有泪水溢出,“你若出事,我真会愧疚到自尽……我哥也不会让我好过。”
焦侃云笑道:“你若不回来,我和你哥就都会出事。你哥也没机会让你不好过了。”
话落,思晏重重点头,承诺她一定回来,径直打马,朝着北方飞奔。
焦侃云却在原地盘旋,等了一刻钟,听见身后传来侍卫追拿的声音,微微叹了一口气,才跑了起来。
红雨的速度亦十分惊人,她需要控制好,不能太快把人给甩掉了,也不能太慢,让人追不上。
就这么前后追逐了半个时辰,终于,一棵巨树因前些时日被雷劈倒而横亘在道上,是死路,她勒马停下,侍卫便趁机飞身而来,拔刀将她重重围住。
见不是楼思晏,纷纷慌张起来,“中计了!”
他们立刻要上马去追,焦侃云却说,“蠢钝,黑鱼快如闪电,你们怎么可能追到?除非一早就在下一处城门布置了人手截获。况且……”她抬手,露出戴在无名指的蝴蝶银戒,那是楼庭柘的东西,“认识这个吧?想来也应该知道,里面藏有暗器。二殿下赠予我时说过,可以放倒十数人,一击毙命。
“你们想抓思晏,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她微微抬起下颚,手心却一片濡湿。只因这银戒,只是刺戒,没有暗器。
众人确实被哄住,为首者拔刀,“还请小焦大人不要为难我们。”身后跟随者亦拔刀。
她冷声一笑,“真想杀我?不如一起上?”
众人斟酌片刻,陛下的命令是带回思晏,人挡杀人,神挡杀神,无须顾忌,“小焦大人若执意如此,那兄弟们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话落的瞬间,众人皆拔刀朝她扑了过去。
一把大刀朝她的头顶劈过来,她带着红雨闪开,又有无数把刀乱中有序地朝她砍来,她咽了口唾沫。已铺垫了那么久,赌一把!她暗自想。
神思刚落,千钧一发之际,思晏从暗处飞身而来,心急如焚时拔了阿离的剑,硬生生辖在落刀之下!
“你不是说没有危险?!若我没有回来,你不就死了吗?!”思晏怒吼着,眼泪落下来,“你逼我回来!你知道我不会走?!”
焦侃云紧盯着她,看着她带领忠勇营军差,挡在自己身前频繁应付,只是冷静说道:“我只是觉得,你会愧疚。你哥和我尽数因你被搅入陛下的局中,你哥为了护你,被扣留宫中生死未卜,而我为了帮你逃离,虚张声势,以一挑众,同样生死一线。
“忠勇营众将性命系于你身,只为帮你完成回去的愿望,就连章丘这个没有身手的人,都跟在你身边,阿离那样惧怕受罚,也忤逆虞斯,随我偷偷放你。你会愧疚的,我也确实让你愧疚了。”
“你根本就不懂我为何愧疚……我不仅仅是因为你拼命护我愧疚,不仅仅是因为我哥拼命护我而愧疚。这些我的确愧疚,但我和哥哥、和你、和忠勇营,都不过是数月交情,催发这一切愧疚的原因是……”
思晏不擅使剑,很快被打得节节败退,眼看又是一柄大刀朝焦侃云砍去,她听着焦侃云的话,眼眶泛红,什么也不顾了,狠心咬着牙,飞身探去。
在靠近焦侃云的那一刻,思晏将一直藏在靴中的刺刀拔出,她的眉眼顷刻冷锐如锋,利落地将刺刀插.进了侍卫的喉管,鲜血飞溅到她的脸上,她仿佛习以为常,偏头看向焦侃云,用极为低轻的声音哽咽道:“太子是我杀的……”
周遭兵戈皆寂灭,风声喧嚣,焦侃云的耳朵嗡的一声长鸣。在场所有人都静默如残烛,瞪目看向她。尽管她的声音是那么的轻。
“什么?”
巨大的风潮浪涛把焦侃云淹没,一瞬窒息,她不敢置信地看向眼前这个眉眼变得陌生的女子。幼弱柔嫩,娇颜如花。此刻眸底的疏距全部翻涌上来,变成了冷漠。她的喉咙发堵,一股恐惧侵袭蔓延,脑海里,红图上的断线全部联结。
她明白了。
焦侃云双眸涣散,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语言,哑声道:“思晏,你被骗了。”
思晏将刺刀抵在额间痛苦地哭着,“方才脱口而出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从一开始就不是真心护送我回去,也不是真的以命护我,我哥入宫也是你们计划好的!你们只是为了让我愧疚,博我那一瞬的心碎,骗我开口!”
“我是说……”焦侃云猛然揪住她的肩膀,紧紧攥起她的衣襟,捏乱的却是自己心上的一大片褶皱,她抽噎着,咬牙切齿:“你被圣上给骗了!”
“我知道……”思晏止不住地流泪,她捂住脸,泪水从她的指缝中溢出,“我也不想让哥哥为难……我害怕他这样查下去,有一天迟早会查到我的头上!我亦日夜惶恐,惊魂不定!我想回到狼漠镇,我可以死!我不想让他因为我一个人犯险……!我不想让他为难!
“后来你牵扯进来,你是那么的相信我护着我,我也不想你为难……可是我有什么办法?那天夜里,太子府的防守无比通畅,我事后才反应过来,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就看着我的眼睛,好像有千言万语要和我说,所以我每次看着你的眼睛……我也好难过,我不想哥哥为难……常常想一了百了……”
“为难?思晏!你是个聪明人可你还没明白吗?!那不是为你为难的事!现在不是为了你一个人!你杀的是太子!是太子啊!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他哪里要为你一个人犯险?他把你认回侯府,你却杀了太子,他是你哥哥,如今他自己就成了乱臣贼子!
“他的侯府!他的忠勇营!他的母族!旁支连脉上上下下几万余人之数!哪怕是死透了的祖宗都要被刨出来鞭尸!思晏!你被圣上给骗了……你被算计了……还有我…还有虞斯…我们统统被算计了!是圣上作局让我和虞斯一起查你,逼你说出事实……天呢……思晏……怎么办啊?你杀了阿玉……怎么会是你杀了他啊?!”
焦侃云再也支撑不住,膝弯发软便跪坐在地,此刻,阿玉手边为她反写的“救”字盘桓于心海。她完全懂了。
仿佛又听到阿玉的声音,看见阿玉温柔地为她拂去眼泪,满目好笑地对她说道:
“那夜,我见到了心心念念数日的心仪之人,她来杀我。
“我想,她是被骗了。
“当她的刺刀穿过我的喉咙,我想对她说……我找了你好久,好久不见。
“但她战战兢兢捻转刀口,教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时我就知道,她是那么的单纯天真,刚来樊京城,就被父皇给骗了。我知道父皇要做什么。可不太知道我为何成了弃子。不过也不重要了。
“恐怕又要麻烦你了,这是你最后一次做我的辅官。
“绰绰,如果连你也没办法,就算了,你护好自己,我先走一步。可万一……你有办法全身而退的话,那就帮我……帮我救她吧。也帮我救一救,水深火热的子民。”
她望向思晏,刺刀上的血迹斑驳醒目,红得像阿玉总是勾起的唇。
她杀了我。
她被骗了。
绰绰,帮我救她。
“天呢……”焦侃云捂住脸,失声痛哭。
宫廷高座上,辛帝长舒了一口气,像是抒发内心的郁结,他低眸审视座下陷于怒意与阴沉中,隐忍不发的虞斯:
“虞卿不必担心,这么些年充裕国库,就是为了这一日,打起来了,朕有的是钱,你可以毫无后顾之忧。”
虞斯提醒他:“陛下,那本就是民脂民膏。”
“你非要跟朕作对吗?纵然虞侯千年才得,可朕已经为你费尽心术,若是还不为朕所用,朕也只好……为谋杀太子的乱臣贼子虞斯,和他的九族,准备棺椁了。”说着,辛帝作痛心状,流下了一滴眼泪,又轻描淡写地抬起手指拂去,“朕,亦十分不舍。”
虞斯微握紧拳,眉眼猩红,不发一言。
辛帝轻笑,“忠勇侯勾结北阖,利用妹妹与绝杀道紧密联络,敢对皇室行谋刺之事,朕实在心痛,不敢相信,唯有请虞卿出征北阖,向朕自证。待虞卿灭了绝杀道和北阖,杀太子的罪名,当然就落到了北阖的头上,死人的嘴,是最严的。
“哦,按照你向朕陈述的计划,你入宫,就是为了逼迫你的妹妹说出真相,那么现在,小焦大人应该已经得手,而朕派去的侍卫也应该都听到了你妹妹的自罪,在把她押往刑部大牢的路上了吧。
“现在,虞卿可以回去,好好地重新考虑考虑了。”
第47章 焦侃云,我真想亲死你!
帝王只是随意安排了一场刺杀,就串接起了他满门的命脉。
在虞斯和焦侃云的视角看来,好像是一场盛大且复杂的阴谋,他们付出了数月的心血精力才解悟。
可若是载于史册纵观,便会被后人评点为“你看,帝王有千万种简单至极的方法让你臣服。”
或以辛帝自己的视角来看,他只不过是睡午觉时翻了个身,得知几人有这么个关系,遂动动手指,编个罪名,然后安心坐等渔网中的鱼,自己用啮齿咬破网,把罪名捅出来。事情就成了。
太简单了。
可他还是要说,“朕为你耗尽心力,费尽心术”,以彰显他对爱卿的看重。
虞斯出宫后片刻不歇地往北门而去,他心底知道来不及,实则此时他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焦侃云的身上。他忍不住想,真相揭露之后,焦侃云会怎么做?从而推断自己应该去哪里找她汇合?汇合的时候还能不能看见思晏?
须知此局,若是思晏还在自己身边,便可以先盘问出所有细节,缓兵之策,兴许还有的转圜,若是直接被陛下抢了去,严控于股掌之中,那可就彻底没辙了。
可焦侃云敢和陛下抢人吗?若要让她动起和陛下抢人这样胆大包天的想法,必要有足够令她舍命一搏的原因。她会知道,陛下握着他的九族,不是为了剿绝杀道,撕毁盟约,让北阖称臣,而是为了直接灭掉北阖,大兴战火吗?
但她不应该舍命相搏,她必须找到万全之策,名正言顺地把人攥回自己手里。
会怎么做?焦侃云要怎么做,才能在自己安然无恙的情况下,和陛下抢人?
樊京城外,侍卫仍然将他们重重围截。按照她和虞斯的原计划,在思晏说出真相后,她就应该携着忠勇营众,随应侍卫将他们数人追回,再次回到金玉堂看守起来。不会让思晏真的去到狼漠镇。
但如今情况不一样了。
这个真相脱口,教焦侃云知道,侍卫原本就不是来追回思晏的,而是得了圣令,要抢走思晏收押。
方才械斗之时,忠勇营众念及两相交手乃是自己这方作局骗供,且对方是圣上的人,奉命而来,因此只挡不杀。侍卫却是看不清局势,刀刀致命般,毫不手软。
这意味着,此番没有上次北门退兵那样好说话了。口舌话术,改不了陛下要抓思晏归案的心。
圣上一向在意自己的贤名,讲究名正言顺,如今在场侍卫都成了人证,足够名正言顺。
一旦思晏被收押,陛下捏着虞斯家族里万余人的性命,她倒是可以不管,可圣上绕了这么大的弯子,焦侃云不承认也得承认了,他哪里是要撕毁合约,灭一个小小的绝杀道,哪里只是为了让北阖称臣,他是报复心起,要彻底拿虞斯当屠刀,灭了北阖啊。
双方大战,边域百姓必受战火纷扰,苛捐杂税,安生庶民亦煎苦人寿矣。可他们还要因陛下寻的绝对名正言顺的理由,对他歌功颂德,因他深爱太子,缅怀太子,报百年侵扰之仇,国土不容频扰之借口,安抚自己,都是命数与天意,只怪自己不是有钱人。
父亲说他一生清正,年轻时意气风发,孤高心性,可浸淫官场数十载,见惯了诡谲风云,沉冤不雪,他亦只能看君王的眼色行事,日日如履薄冰。
后来她出生了,三四岁就被送入宫中与太子作伴,他日日惊惶,知道圣上挑不出他的错,就随意拿捏了他的软肋。自己唯恐她在宫中犯下错事,性命堪虞。可她最是争气,平安长大,收敛起犀利大胆的真性情,行事圆滑玲珑,全樊京称颂。
像极了如今的他。却一点都不像当初高头马上,踏遍京都,折枝抛赠桃花,还是意气风发探花郎的他。也不像当初为民四处奔走,抗旨不尊,直言犯上,只为将天下百姓系于心上,将自己的脑袋系于腰带上的他。
直到她以隐笑之名出世,编排恶官污吏。他发现,女儿是有骨血的。圣上以此弄权,以弱扳强,驾驭高官,他喜忧参半,对妻子说不要再将那些事告诉她,可分明只要自己不说,一切便没有差错。他是迫于帝王威压,却也是自欺欺人,分明心潮澎湃地支持着她。
又直到太子死去,他发现,女儿亦有折枝抛桃花,赠遍天下的意气风发。也发现,自己变了这么多,却依旧坚守清正,是因为自己同样热血未凉。初入官场为了什么,而今仍应如此。
她绝不能把思晏交出去,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