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正经经举人,怎会跟贼人同流合污?”她理直气壮说。
“正正经经?”他好笑说,不时转头注意窗外情况,楼下府兵尚无所获,似在他意料之内,眉宇间积郁阴霾。
“秀才、举人都是我自己考的!”她说完,脸色又恢复哀求,小心拉住他衣袖。“公公,你宅心仁厚、见怪不惊、大人有大量...求求你千万不要检举我,将来有什么能为公公差使的地方,我一定义不容辞、尽心竭力效劳。”
“公公?”他惊讶说。“我叫郑祈,是宫里的...”
“郑公公?”
“我不是...”
啊!她顿时有些尴尬,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该晓得喝酒的时候,先问问辜鞠他们。
“那贼人为何进你房间,都做过什么?”
“我在仓库找醉虾时遇到他,当时装扮成府兵站在首饰箱附近,或因我说黑衣女不像凶手,引起他兴趣就找来了,他说...我脸好看,抱着嗅了嗅。”见郑祈神色震撼,连忙为自己辩解:“我也只是好心,不想你们抓错人。”
“你有没有看清他长相?”他随即又放弃道,“或是身体有什么特征?”
“太暗了,且他应该戴着面具,那五官怪诞得很,但脚伤不像有假。”
郑祈猛然冲出房间,站在护栏前高声命令:“查,所有人都脱鞋检查。”总算走了,她刚松一口气,竟又推门回来。
“你小心,他还会来找你。”他意味深长盯着她颈项,好似沾上什么东西。
温萦走到铜镜前,右颈竟印有一朵拇指头大小的红莲,不知是什么染料,皮肤擦破皮了,颜色反倒更加冶艳。
“以往,他在被害人身上留下的都是白莲...”
“要给我抓住,非把他全身淋成墨色不可。”她想到那人俯在她耳边兴奋的语气,又恼又恨。
“你或许脑子有些聪明,但绝不是他对手。”他笃定。
“你等着瞧罢!”——“此人身手灵敏,精通易容,行踪似鬼,且为人偏执,报复心极强,前永宁坊里正设伏刺伤他胳膊,转天被他潜入家中,割下脸皮缝上猪头,捆在木棍上扔烤炉烧,你最好别单独行动。”
温萦又摸了摸颈项上的红莲,微微发烫且刺痛。“方才他在楼上做了什么?”她情绪恢复冷静,“杀了黑衣女?”
正在恐吓她的郑祈顿时哑口。“你们早知黑衣女不是连环杀人案凶手?”她说时,从他充满阴霾的脸上得到肯定。
随即,拖着腿坐在席上,蜂毒这会儿发散得厉害,刺激得脑仁作疼,倒了一杯茶水给自己喝,表情仍维持冷静,甚至有两分伪装出来的从容。
郑祈想了一会儿,终于说到:“六天前,有村民跑到扶风县衙检举,说自己夜里迷路,在林子发现有可疑人,结果还没等到县令传唤,就突发心悸暴毙。
这几天我们一直在郊外搜查,昨夜在平安林发现黑衣女倒在草丛里,腹部中箭血流不止,救起后只在我耳边说‘是官,是官衙...”就昏迷不醒,等找到木屋时,地下室已经烧起来,只剩两具烧焦的尸体。”
温萦心下了然。“所以你们决定返回客栈,凶手极有可能是官衙里的人,甚至可能就是这几天跟随你们搜捕的外围人员,继续在林子里搜查下去毫无意义。”
他握紧了拳头。“我们以为已经抓住,至少是在控制范围之内,在之前几起案子里,他在宵禁期间肆意穿梭坊区,熟悉心都布防,就怀疑是内部的人。
而后检举的村民暴毙,便锁定在扶风县衙,从上至下,共计七十二人审问了三天,找到最有嫌疑的三人,但都咬死不认,本来昨晚是为搜查证据,没想到...”他说话时,一直在观察她,在探究她的眼神。
“你们还是把凶手给漏了。”温萦叹息说。“那为何要指认黑衣女是凶手?”她对此感到不解。
“陆公公赌他事迹败露会收手,我们在县衙展开调查后,他就再没犯过案,若是此时有一个口不能言,也确有嫌疑的人能顶替他的罪行,说不定他会冒险跟来,在她苏醒前将其暗杀,以了结案子。”
“然而他还是得手了,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温萦说。
郑祈仍在为刚才犯下的错误恼恨。“他易容成我脚受伤的随侍,进屋只送过一次茶,整个过程毫无停留,甚至没有接近过床。如若不是你那声叫喊,我们甚至没有发现黑衣女死了,无声无息躺在床上,像陷入睡梦一般。”他坦承道,随后抬起头来,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你聪明、反应敏捷,如果有你的配合,下次一定能抓住他。”
温萦一喜,很感兴趣问:“不知有何计划?”
“我们会把你安排进城中一间住宅内,到时你以女装示人,正常买菜逛街...”他认真思量说,客气接过她递来的茶水喝下。“放心,我的手下绝对不会泄露你身份...等他一找来,坊区所有门都关上,保管叫他插翅难逃。”
“这事简单。”她笑着保证。
“是么?”他欣喜道,不禁微微晃头,打了一个哈欠。
清晨,窗外雾气还未消散,不少旅客已经急着想走,掌柜在旁帮着张罗,瞟向仓库不免叹气。府兵们接连抬出两具尸体,一具是郑祈随侍,被凶手扔进仓库的泡菜缸里,尸体已经泡得肿胀,另一具则是黑衣女,脸色苍白平静,像睡着一般。
众人吓得不轻。
查客栈里的人脚伤毫无所获,凶手像往常一样,逃之夭夭。
温萦下楼时,不自觉观察各个隐蔽角落,昨夜她几乎没怎么睡过,独自一人的时候,延迟的慌意上涌袭击她全身,总担心凶犯会再度推门进来。
果然,还是不要随便冒头,还没进心都就被人盯上,破案带来的兴奋顿时萎靡,只剩下一丝疲惫的落败,不要影响接下来的春闱考试才好。
“住郊外本是图清静,没想到比城里还折腾人。”辜鞠走在她身后,打着哈欠感慨。
“还是早些进城罢。”她心不在焉说。
卫妈站在楼梯口,看着她平安无恙才松了口气,府兵拦在那里不准人上楼。“哎哟,吓着没?”担心询问,连忙拉着她去吃早点。
“甄贤弟在心都可有住处?”谷舫坐在旁边几案,风采依旧,他家厨子端来热腾腾的松茸肉粥、糖梨火腿、凉拌三丝、桂花米糕等菜肴,邀请她和辜鞠同食。
温萦人虽坐过来了,却端着自己的油条米粥,她馋吃油条很久,自到了萧家,萧伯母觉得它油腻粗糙就再没吃过,出来后但凡遇上,她总要买着吃。
女扮男装真好,能直接拿在手里嚼,这可比每天早晨侍陪萧伯母喝一碗养身药膳粥,还得慢条斯理地咽舒坦多了,她正大口咀嚼,郑祈从楼上走下,差点没把她噎死,卫妈急忙给她拍背。
他目光有些许茫然,在府兵及随侍的簇拥下走过大厅,淡漠地扫过他们一眼,便往外面走去,县衙有人来了。
她硬把油条咽了下去,双眼泛着泪光,心里却轻松许多,看来昨夜给他下的忆迷散起效了,一种会让人失去短暂记忆的药,只要不经人提醒,就很难想起睡前一天发生过的事,以前她只见别人在酒里用过,这还是她第一次用,没有酒只能拿茶替代,效果也不算差。
李明被府兵押了出来,鼻青脸肿、委顿不堪,被粗鲁地转交给衙役。
究竟忽略了什么?她不由回想到凶犯的话。“到了衙门,县令还是会仔细审问吧?”
“该走的程序肯定要走。”辜鞠说,“不过你分析得很明了,也算给新县令减轻负担,近来他可是被连环凶杀案折磨得不轻,上头给的压力很大,唉,科举学子可不像世家空降的那些人容易,脏话累活都做,出事第一个担责。”
他突然压低声音,“要是县令像昨日那般闹腾,最后却没抓住犯人,今日就该上书请罪,等候降职处罚了。”
“我或许有什么疏漏的地方。”温萦思忖说。
“怎么会?”辜鞠大为惊讶,“猫、布还有他手上的爪痕,证据不能再确凿。”
“放心罢!”谷舫悠然说,“新县令可是三甲出身,没有上面的人瞎干预,不会断错案。”
“是么?”温萦朝窗外看去,雾气消散不少,院子里的人也变得清晰,一名深青袍服、腰系黄绶铜印的年轻男子站在郑祈身边,他身姿英立,疏淡雅正,不卑不亢,一双眼睛透着明慧,皎若幽夜之清辉,正是萧椯。
一口小米粥险些喷出口,“我先去趟茅厕。”她慌忙起身作揖告辞,朝卫妈使了一个眼色,快步从后门溜走。
第6章 :平康坊
午后阳光正盛,平康湖畔水波潋滟,一片静谧安详之色。岸上屋宇比邻,绣闼雕甍,绮窗丝帘,十里繁花,香气阵阵。
偶有货郎提篮挈榼,叫卖花绳、胭脂、体香膏、篦梳之类,妙语连口,回荡巷道。
温萦听见声响,从香枝鸳鸯塌上起身,头仍有些昏沉,她许久没睡过如此柔软舒适的枕衾,不免贪眠了一会儿,清风徐徐,纱帘外熏香炉,白烟缭绕,荔枝香盈室,甚是清新馥郁。
卫妈在榻旁做针线活,见着她起来便倒了一杯清茶。这时,屋外一名年轻女子推门而进,一袭柔蓝色绸衣,婀娜娉婷,雅而绢妍,手提一个杂彩馔盒,看向温萦美目流盼,“甄郎,今日腿伤可好些?”声音亦很温柔,从容而娴雅地在案上铺好饭食。
“好得差不多。”温萦腿尚有些趔趄走往几案,年轻女子忙搀扶她坐下,“这些日,有劳萝菡你了。”她感激道。
尽管事后及时服食解药,但蜂毒对她身体还是造成不小侵害,刺伤的大腿连续作痛好长时间,严重时要拄着拐杖走路,近些日子睡得安稳些,精神方渐有好转。
“有甄郎在,也替我扫去许多麻烦。”萝菡淡淡一笑。
那日,温萦从维福客栈仓促逃走,幸而府兵眼熟她,见她和卫妈两人没有刁难直接放行,等进入心都,她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尤其到深夜,周围会飘散一股淡淡的松香味,会馆的人都说闻不着,只有她能感觉出,为此每晚都睡不好,卫妈上来陪她,引来其他人笑话,说甄举人是个还没有断奶的奶娃。
直到,她在书肆碰到李萝菡来买书,帮忙赶走两个纠缠不休的地痞,受邀来此竹篱小院做客,她素有闻平康坊的香艳名声,本只是好奇参观,见院中环境清雅,仆婢温和有礼,就愉快住下。头天夜里,萝菡要随她一同躺下。“钱照付,你守着我睡就行了。”既然有人暗中窥视她,再多一个又何妨?她拉下纱帘安心入眠,萝菡怔了怔,便也接受。
平康坊奇奇怪怪的人太多,再没人指指点点她。
案上摆着桂花鸭、水晶脍、莼菜笋、蜜藕饼等菜,味道鲜香而精细,温萦才动了几筷,屋外又有人来,是李萝菡亲娘,穿深紫绸衣,皮肤姣好,余有风韵,提着一盅海参菌菇蹄花汤,远远就闻着香气,“刚好赶上了,这是萝菡她爹从郊外带回来的香猪,专供给那些世家贵族吃的,听说从小喂松茸和鸡腿长大,肉很是滋补养身。”
“多谢李妈妈。”温萦笑说。
“甄相公年纪轻轻就考中举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万不可被这腿伤耽搁。”李妈妈亲昵坐到她身边,帮忙拿碗舀汤。
“还有两只鸡鸭让放后院里了,也说是吃人参汤蒸煮的白米长大,每天还有人专门在山里放...”
温萦脸色微微一变,李萝菡随即吩咐婢女把它们都宰了,脸上方恢复自然。
“这些要花不少钱罢?”她问,吃着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鲜美之处,或是从小陪萧伯母吃药膳多了,现在反倒喜欢吃一些简单烹煮的食物。
李妈妈摆了摆手,“都是她爹熟人拿的,真要花钱反倒不好买。”随又感慨说:“我家菡姐儿最是温和孝顺,不似她妹萝萏那般怪性,成日让人操心,见着你们要好,我们也好生欢喜,你父母不在,只管把我们当做...”
“娘!”李萝菡把汤碗捧给卫妈,转头嗔怪道,“你不是还要到柳奶奶那里打牌?时辰不早,勿去迟了惹人怪罪。”说着便试眼色让婢女扶李妈妈起身,见着她走了,尴尬赔罪说:“还请甄郎见谅,我这娘...”
“你娘很爱护你。”温萦并不介怀说。
李萝菡轻轻叹了一口气。“若是疼惜我,便不该生我。”转瞬莞尔一笑,继续侍奉。
温萦默默喝下碗里的汤,脑子里回荡母亲临别时说的话。“阿萦,萦啊,你不能跟我走,带上你我放心不下...一定要听话。”在被充入教坊司第二日,母亲就毅然决然投井,萧伯父想尽办法才带回骨灰。“谁能知道,子女能开出什么花?”
“生下你,绝非坏事。”她拍了拍萝菡的手。
院外一阵罗唣,李妈妈急急忙忙跑回来。“又是那王郎,我说甄举人在屋,不好外出见客,他定要送上这个。”手里捧着一个锦盒,打开珠光宝气,是一支造价不菲的金钗。
“你为何要接过他的物件?”李萝菡急道,“赶紧给他送回去。”
这个王郎三不五时就会来竹篱小院拜访,先前在书肆遇到的两个地痞就是他手下,被温萦赶走后,消停一阵现在又来。
“我是不收,他怒着一张脸硬塞过来,说不要扔了也成。”李妈妈捶胸顿足说,“萝萏一走,竟又盯上你。”
“他究竟是何许人?”温萦好奇问。
“一个人面兽心的无赖,仗着爹帮教坊司的孙公公管理郊外庄子,就在平康坊内横行霸道,绀珠、棠敷全被他糟践欺辱,一个投了河,一个下落不明,教坊司也不过问。
前不久萝萏气不过,背后骂了他两句就被他赖上,娘赶紧让她跟恩客去外地游山避风头,现在又来缠我。”李萝菡说着就好生气闷,红了眼眶。
“原来如此...”温萦沉吟说,取过金钗拉着李妈妈走到院门前,突然急厉吼道:“你这妈妈好不懂规矩,我甄某相看中的女人,也敢随便接外边男人送来的物件,可是当我死了?”用力把金钗抛扔出门外,李妈妈连忙哭声赔罪。
只听外面一声鞭打,马车扬长离去。
“甄郎将此事揽在自己身上,万一他们日后报复...”李萝菡担心问。
“放心,这种事他哪敢告诉他爹,若是背后真的有依仗,也不至于今天才找来,无外乎是看这些天我都闭门休养,壮了他胆子。”温萦笑说。
夜幕降,风恬月朗,岸边杨柳染金,画舫停靠,千百琉璃灯火璀璨,连绵窗户丝竹起伏,此唱郑曲,彼跳绮舞,争妍献媚,香糜奢艳。
至于桥上,男女之间毫不避讳,挽手依偎,互诉情话。
温萦装作淡定欣赏风景,心脏砰砰直跳,她进平康坊是白天,尚未见过此等景象。灯火阑珊处,忽有一湖蓝衣男子携姬招呼她,定睛一看是谷舫,兴奋朝着她走来。“难怪在会馆、客栈都寻你不着,原来滞留于此。”
她顿时脸色赧红。
李萝菡站在一旁,手轻摇团扇,莞尔说:“甄郎近日微有抱恙,是故留在妾的小院休养。”
谷舫眼前一亮,“这位娘子是?”——“竹篱院的萝菡姐姐。”跟随他身边的姬柔声说。“不愧是你啊!不仅破案了得,连平康坊七艳也能结识。”说着就要挽过温萦的手,“走,我做东,一同去施珍舫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