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要你一只腿罢。”她说出这句话时,已经抄起走廊柜架上陈列的铁如意,朝他左腿膝盖敲去,惨烈的叫喊声一度冲淡了楼下的狂热。“记住了,以后别什么位置就一屁股坐下。”
百戏楼的人见着温郑二人走出,纷纷避让。“确实,有赌瘾的人很难改。”郑祈感慨说。
“只望他日后下雨天膝盖作痛时,想到此时此刻。”温萦说,随即玉佩还给他,“多谢相助。”
“那些钱票,你不要了?”他好奇。温萦放在窗台上,就没再管。
“我清清白白举人,哪会用那些脏钱?”她满不在乎说,晃荡手里的钱袋还剩三贯多。“走,请你喝酒,听说聚福楼的烤鸭很好吃。你想问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笑容明净轻松,如今伤已经养好,只需把眼前的人解决,就可以安心备考了。
这次一定要把他灌倒才行。
郑祈似也被她的笑容打动,眉宇间的阴云少了些许。
临湖的街道上,有人抢到钱票,其他人得知是十金,不知是谁下黑脚扳倒那人,一群人又涌上去哄抢。
两人正要转身离开,百戏楼屋檐瓦片哗啦往下掉,有人砸落在地,穿得是王郎的衣服,先前跑下来抢钱的打手们上前查看,手里还握着小半张钱票。
翻转过来,一瞬,哗的一声,人群散开,王郎胸口中刀,尚且龇牙咧嘴,但脸皮没了,只剩下狰狞的血肉。
“是那个割脸凶手!”
所有人都吓得不轻。郑祈拔腿冲上前检视王郎。
怎么可能,温萦浑身发麻,那个凶手竟一直在楼里,烟雾缭绕的窗台上还站着一个人,是山羊脸赌客,他脸色惨淡看着她,眼睛里有说不出的恐惧,嘴唇微微开合,身后忽起了一阵风,松香味飘散至她鼻中,缓缓转过头,一只残破的大手捂住她嘴,另一只手臂遏制住她咽喉,猛地拖入巷道中。
她张嘴一咬,牙齿好苦,这个人竟然在掌心涂了毒。
“你绊住王郎,可是等得我好着急...”那个熟悉声音说,可恶,百戏楼的驼背老人竟是他伪装的,如今换成一身小贩衣服,头戴箬笠,赤脚穿草鞋,一点伤也没有。
“放开...”她几乎发不出声,越是挣扎身体越无力,凶手取掉她大拇指上的扳指,把她塞进一辆头两层装着豆腐脑的木桶里,中间几层是特制抽屉,只有一半宽,也都装着豆腐,桶内供容身的空间非常窄,刚好把她卡住。
“豆腐脑,豆腐脑...”他推动木车沿街叫卖,“又香又嫩的豆腐脑。”
车在坑坑洼洼的青石路上前行,木桶不停晃晃悠悠,她人越发昏沉,随着一阵颠簸,她头撞向抽屉,费了好些力气,才勉强使自己牙齿卡在抽屉沿上。
心稍微放松。
凶手精心设计的机关抽屉,反倒给了她逃生机会,等天亮出城门之际,她就用牙把抽屉推出桶外,吸引城门守卫的注意。
“停下!”外面传来郑祈的声音,一队府兵跑来,脚步声整齐有力。‘有救了!’她牙齿、舌头齐上,推动抽屉外移,渐能看见外面景象。
郑祈凝视卖豆腐脑的老人良久。
凶手驼弯着背,露出的手腕都是皱巴巴纹路,一双赤脚无伤。“郎官,可是要喝碗豆腐脑?”他沧桑的声音问道,一手推回滑开的抽屉,端开第一层快卖完的豆腐脑,从第二层舀了一碗。“新鲜的,很嫩。”
她牙齿险些被撞断,再想用力,抽屉已经被凶手抵住。
“端好!”郑祈说,只听一名府兵上前,放下两块铜刀,端过碗。一群人转而巡查其他地方。温萦气得发疯,难怪这么久没抓到凶手。
倒霉,真是倒霉,就不该把机会浪费在他身上。她要是死了化作鬼,非得在郑祈耳边怨念七天不可。
车从小巷转往宽阔平整的石板路,沿边的酒楼丝竹声飘扬,她被关在桶里,听着有一丝凄清哀凉。“豆腐脑,又香又嫩的豆腐脑。”他继续叫卖着。
街上又有官兵路过。
“来两碗!”客栈大堂窗边坐着的人喊道。凶手一边给他们舀,一边听他们在聊:“吓人啊,竟还没抓住。”
“幸好死的是王郎。”
“听说还有人失踪了,是个举人。”
四块铜刀扔到木桶盖上,还没来得及盖好。“老人家,给我也来一碗。”一个沉稳却清澈的年轻男子唤道,如同夜幕破开的一道光,整条街都沐浴在清辉里。
“郎君,只还剩一些边角料。”凶手沧桑说。
“没事,尝尝味道。”年轻男子笑说。
盖子再次缓缓打开,凶犯从顶层舀了一碗,她拼命想要挣扎,身体却无法动弹,咬牙声也被锅碗瓢盆声盖住。
两块铜刀安稳放在木盖上,“辛苦老人家了!”车再次滑动,一瞬间,她只剩下绝望......咔哒一声,木车险些翻到,凶手慌忙逃窜。
外面传来一声遗憾的叹息。“你肯定先前拿针扎过他了。”年轻男子推开两层豆腐,正是穿着便服的萧椯,他中指戴着的扳指冒出一枚银针,还没来得及拍进凶手身上,随即,他笑吟吟喂她吃了一勺豆腐脑。
第10章 :扶风县衙
扶风县位于心都郊外,辖区多是世家贵族的园林庄子,沿途花木繁盛,瓜果累累,风景秀丽,却少有人烟。偶有护院巡逻,对所经车辆皆是冷色。
一直到抵达县衙,才略有人声,周围房屋宽阔平整,居住的都是贵族家体面的管事及外地来做生意的商户。
温萦被人从侧门抬进县衙,一路穿廊过院,渐变幽深,渐有花香,水缸里种莲亦养鱼,花圃菊花正盛,树有棠、桂、梅、梨,风过落英缤纷。
唯一不和谐之处,乃后院走廊竟然养着几笼鹦鹉,她虽周身无力,仍寒毛竖立,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着,她最害怕长尖喙的禽类。
从小侍奉她的侍女平乐迎上来,立即带她去泡了一个药浴澡,边哭边絮叨这两年发生的事,她默默听着,在床上躺了一个上午才恢复知觉。
萧椯一直坐在书案前,悠悠然地调色作画,每次抬头看向她,都不禁觉得好笑。他并不似外表那般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向来爱幸灾乐祸,喜欢看她出丑,这次可真是倒了大霉落他手里。一等可恶是连环凶手,二等可恶是不长眼的郑祈。
“表小姐!”平乐见她怒气冲冲起床,突然失声尖叫道。温萦拖着还在发麻的腿走到书案旁,率先发火。“你不去抓凶手,竟坐在这里看我半天笑话,县令就是你这般当的?”
他扭头探了一眼她脖子上的红莲印记,嘴角又微微上弧,继而摇头故作叹息。“看来独自生存的能力也不怎么样。”他评价道。
“啊!”平乐再次发出尖叫。
温萦伸手掐住萧椯脖子,掐得他脸色涨红,缓缓放下手中毛笔。这时她才注意到,画纸上是一个高个瘦弱的男子,脸颊瘦削、颧骨突出,受过黥刑,神色极其阴沉。
旁边还有一幅画好的人像,是昨晚凶犯伪装成的老人,面容、体态、穿着打扮,无一不吻合。这两幅画像上的人都有一双相同的,锐利如鹰、令人发寒的眼睛。
“你猜的?”
“猜的。”
但她觉得他猜的很对,这个凶手就给她如此印象。“他牙齿残缺,手掌有旧伤和老茧,左脚掌有伤。尽管他擅易容遮掩,但只要仔细辨别,定能识破。”随即把笔递回他手里。
“特征太多...”萧椯并不动笔。
温萦一怔,诚然,万一这些特征是凶犯故意做出来的假象,以此严苛条件寻人,反倒有可能放走他。但脚伤无疑,这么短的时间伤疤不可能完全复原。
遂自己拿起笔,模仿萧椯笔迹在画像旁附注三行小字,标明可疑可查。
“这字...”迎上她凌厉的目光,他笑了笑。“可。”
“要被我抓住,定给他全身扎满蜂针,灌脓溃烂而死。”她仍气愤难当说,要求萧椯把剩余的蜂毒都给她。他有自己的宅院,调配起来比她容易。
“凶犯怎会得到解药?”他不禁好奇问,蜂毒是两人陪萧伯母到山里治病时,从神医书房的毒典里窥来的,配方他们调改过,解药只有他们知道,从昨夜凶犯反应看,明显对扳指扎针的方式有所警惕,若是之前中过蜂毒,不该现在还能行动自如。
“可能是客栈那晚,从我身上摸走的。”
他皱了皱眉,脸上闪过一丝阴色,示意平乐退下。“这个凶犯不出意外是罪犯之后,从小生活在平康坊,受过非人虐待,性情偏激阴戾、自卑自负、睚眦必报。”
“他进平康坊的年纪应该不算太小,身上有一股官家气度,不然装府兵、衙役不会那么像。”温萦思忖说。那种压迫感令她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紧张。
萧椯认可。“是,他有着从前生活的记忆,为此不甘、激愤、嫉妒,因自己受过黥刑毁容,对完好容貌有偏执,就想收集。”
“那不该...”温萦觉得不对。“若是如此,他为何不直接取郑祈的脸?又为何要割王郎的?”她想到王郎惊世丑容摇了摇头。
“收集。”他强调说,“长相特别美或是丑,不同职业都值得。”萧椯也喜欢收集阴森森的傀儡皮影,深夜在月下摆弄它们讲故事,也算是惺惺相惜了,她暗想。
“第一个死的是百戏楼班主,听人形容长得甚至狰狞丑陋,第二个是退隐名妓,容貌疯传年轻绝美。第三个是妓女老鸨,曾因客人冲突瞎了一只眼,第四个是护院打手,脸被雇主的烙铁烫过。在案件展开调查后,凶手消停过一段时间。
而后,他走出平康坊,杀的人就更多,更复杂,富商、里正、府兵、村民...且越杀越兴奋,上月初九,他一夜之间跑了半座城池,连杀两人。”
“这次,他或许是想收集一名举人。”他调侃。
“他知道我是女子。”温萦指出说。
“如此,不是更特别?”萧椯虽是在笑,这是他从小养出的文士气度,不惊不怒,疏淡从容,但眼神里却有恼,她看得出是针对她的,不告而别、冒失惹祸。
“我不会拖累你,要是事发,你只当不认识我。”温萦说。在萧家,她从未光明正大踏足过前院,也未出席过任何宴会,除了几个近得不得了的女眷,就连府中许多仆人都未见过她,只知有远亲表妹这样一个人,一个上不得厅堂,萧家人不会谈及,永远只能活在阴暗中的女子。
“郑祈还指望通过你,再次诱得凶犯现身。”他冷笑说。
“你们商定好了?”她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快步走到窗前探看,“其他人知道我身份么?”院内花草葳蕤,宁静安宜,并无府兵影踪。
“只以为你是被凶手盯上的甄举人。”他卷好画纸说。“凶手不现身,他们也不现身。”
还好,她身上穿着的还是男子袍服,应该是萧椯的,宽大了些,有着熟悉的沉香味,萧伯母以前常让她帮着熏衣,初闻清醇甘甜,如莲花、梅英、鹅梨、蜜脾之类,细闻又带着微苦,清透提神。
“总之,你们不能泄露我的身份。”她极为认真说,心很慌。
萧椯亦不退让,无论凶手抓着与否,过段时间‘甄圆’都必须从世间消失,这事没得争。”说话摆出大人的强势态度。
在相距不远的偏院里,花圃萧瑟零落,只剩杂草还坚挺着,大树经过修剪,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院子外有一队全副锁甲的府兵,个个高大而阴沉着脸,凡有一丝风吹草动,便声势浩大地探查,吓得县衙役仆纷纷绕路而行,连瞧也不敢多瞧一眼。
院内的房间窗户都装有铁栅格,缝隙狭窄连老鼠也钻不进,两名褐色丝缎的年轻宦侍站在铁门前,见到萧椯直接上手揉搓其脸,确认无误后,其中一人轻慢地“嗯”了一声,才放他进去。
陆公公坐在案前,一边捋下巴粘的花白胡须,一边听医官回禀山羊脸赌客的伤势,他因吸入过多毒烟,昏迷不醒。
周围站着的人还有郑祈等。
郑祈一看见萧椯,就热切想问话,随着陆公公端起白玉茶杯,而停下脚步,客气一笑。“那个甄圆如何了?”陆公公拖着尖细的嗓音问,顺道呷了一口茶,略微抬起的眼皮,流露出阴恻恻的审视目光。
他被宫里的人视为探案高手多年,近来却屡屡受挫,一是因抓不着连环凶手,二是因甄圆推翻他在客栈的密室断案。即使是跟随他多年的随侍,碰上他如此阴郁心情,也不禁背脊发寒,战战兢兢。
“已经苏醒,并无大碍,院里的府兵也都潜伏好,但下官以为凶手可能更在意此人。”萧椯觑了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山羊脸赌客,语气平和说。“不如多调派些人手过来这边?”
昨晚郑祈他们找到山羊脸赌客时,他尚且还清醒,供述说他本是去找王郎讨要赌资,但王郎搪塞推脱欲下楼离去,见着走廊迎面走来的百戏楼老头突然震住,好似有把柄在对方手里,一同到厢房说话。
他担心还不上钱,就在门口守着,但老头出来许久,也不见王郎踪影,于是进屋查看,手轻轻一触碰门,瞬间被房梁桁木上的绳索拉扯开,厢内的香炉烟雾缭绕,捆缚在王郎身上的绳索突然松脱,使其跌出窗外。
他惊慌跑到窗前查看,只见那个老头把围观的甄圆绑了去,却未想自己在厢房内也不知不觉中了毒烟。
郑祈他们进屋时间短暂,吸入毒烟不多,服过清瘴解毒丸很快恢复,但医官说,山羊脸赌客的情况不容乐观,轻则卧床静养数月,重则终身瘫痪。
陆公公自然不在乎,迫切想得到更多线索,遂令医官扎针下猛药,务必使其马上苏醒。此刻,山羊脸赌客头上扎满银针,屋里弥漫着苦涩药味。
“萧县令是看不上羽林左监的府兵?”陆公公轻笑说,接过萧椯的画纸扫过一眼,随手拿茶杯压折住。“画得倒不错,只是臆想丰富了些...”
“我们调查了百戏楼近十年档案,并无人失踪出走。”随侍宦官说。
“死亡呢?”萧椯问。“若是一个默默无闻、值不了多少钱的伶人失踪,与其上报教坊司,受到上司责怪,不如直接报病死来得省事。”
“死的人也都去查证过,无误。”随侍宦官补充。
“探花郎平日里便是如此行事?”陆公公不由讽刺说。“你们士人不是最注重风骨。怎生偷奸耍滑的手段都这么娴熟?那个甄圆把李明鼻子都打坏了,逼迫他承认杀人。”
郑祈帮忙缓颊说:“是李明偷袭在先,且客栈旅客见过他鬼祟潜入库房,手上猫爪印也都吻合。”
陆公公却仿佛没听到他所说,仍旧不依不饶。“萧探花最好再细查一下衙门内部人员,别随便推到一个默默无闻、口不能言、甚至根本不存在的伶人身上。若是事后查出,凶犯或是其同伙曾藏匿于扶风县衙内,我想令尊萧州牧也保不了你。”锋利的目光有如刀子般刮人。
萧椯神色无澜,只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