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潜伏
伴随一声痛苦呻吟,山羊脸赌客从昏迷中醒来,鼻孔流出黑血。医官也觉得自己下手重了,还未扎完的银针,又收回针包里。
“我做了一个噩梦。”他的声音痛苦,充满浓痰的粗粝。“那个凶手的眼神,我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是他,绝对是他无疑。”
郑祈连忙取过画纸,把沾湿茶水的画像拿给床前给山羊脸赌客看。
他摇了摇头。“那人是王郎的客人,新帝继位前,官府严禁妓女营生,平康坊只做歌舞演出,”
说到此,陆公公非常认可,“先帝和贵妃向来反感此。”神色颇有感念,追怀过往。
“王郎就作为中间人,提供私宅给有需求的贵客,那人常来,比其他客人都更为警惕,每次都戴着黑纱帷帽,穿着同一件灰色织金云纹丝袍,只有一次他在后院为摆脱棠敷纠缠,匆匆从后院逃走,没来得及遮掩,我永远记得他撞见我时,那惊恐而又阴戾的眼神,仿佛当场就想把人活剐了。
在这之后,我在扶风县又一次看见他坐马车上,沉静文雅,不复阴戾,原来他...”山羊脸赌客收住口,打量了一圈屋内的人,目光最后锁定在陆公公身上。“公公,可是能保我?”
陆公公对他的叙述起了极大兴致,这才是连日来他想要听的。“都先出去!”他吩咐说。
门随即被关上。除了陆公公和山羊脸赌客外,其余人都暂且到院内等候。郑祈见萧椯独自一人走到大树下晾晒画纸,似乎对茶水染晕字迹有些介怀。
和煦的阳光照耀下,萧椯有一种谦谦君子的温润感,端方、知礼、克制、内敛,一双眼睛透着明慧光彩。据说三年前殿试,大臣们很欣赏他的谈吐风姿,但司天监说他生辰八字同文贵妃相克,当时文贵妃身体已经很不好,因而先帝改选另一位宋浩做状元。
一阵风过,吹来附近院落的桂花馥郁香气,还夹杂些许菊、松的雅淡之气,萧椯皙白修长的手轻轻抚过树枝,神色似欲笑而未笑,树枝的阴影遮掩住半张脸,有些阴沉沉的。
郑祈不由想起客栈那天,萧椯觉察他中了迷药,客气请他进屋里,关门后立即变脸,朝他头泼冷水,施扎银针,字字强势逼迫,令他逐步回想起,头天夜里所发生的事。
当时萧椯的眼睛流露出的兴奋、残酷,比之陆公公更胜,与此时树下站着的文雅守礼、有些落寞惋惜的他相比,俨然是两个人。
或许是自己多想了,破案的人都这样。郑祈摒弃脑子里这一丝无关紧要的疑虑,走上前去。“陆公公只是查案心切,别把他话记挂心上。”
“若凶手真出自扶风县衙,萧某自当领罪辞官。”萧椯并不焦虑,自出来后便专注眼前的画纸,没有一次回头好奇屋内情况。
原本巡逻半天,有些松懈的府兵,见着官员们都到院子里,又开始郑重其事地四处检查。
“甄圆也是这般想?凶手是百戏楼的人?”郑祈继续问。这才是他关切的事,他未怪过甄圆在茶里下药,他知道甄圆女扮男装的秘密,并言语胁迫她作为诱饵帮忙,而昨天在平康坊发生的事,证明甄圆的顾虑是对的,他没能护住她。
若非萧椯正好也在,及时截留住凶手,后果不堪设想,对此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萧椯虽未答,神色却默认。
郑祈心便定了定,出言宽慰说:“方才那赌客所言,可能是因欠下一大笔赌债,为求陆公公庇护,随口胡诌的。”
萧椯一笑,清冷的目光打量他。“你很信任她的判断?”
“她很聪明不是?观察入微,判断精准,就连随便玩樗蒲,也能很快掌握窍门,若是她是个...”若她是个男儿,该是要建功立业、端委庙堂,但现在确确实实是个举人,郑祈想。
“那是她在家苦练的。”萧椯不以为然说,“整天拿着五木哐哐砸,砸得人耳朵疼。”
“你们是...如何认识?”郑祈好奇问,从昨天两人的眼神交流,便知他们关系匪浅。“她为何要参加科举?”
“她是家母的远房亲戚,父母双亡后投奔我家。”萧椯说。“见我考了探花不服气,就也要考。这事还请郑郎官勿与他人知晓,此事了结后,我自会带她回去。”
“是么?”郑祈不禁有些失落,如若她真是个男儿就好了。“还劳烦萧县令替我给她道个歉,昨晚是我疏失。”
府兵突然高声呵斥住朝院子这边走来的快手和杂役,一齐拔刀把两人围了。“小人是来送药的。”杂役颤栗说,手里的药汤吓得抖落小半。
医官听闻,赶紧接过药,待府兵点头,杂役鞠了一大躬,转身跑了。快手仍旧站在那里,表情极是僵硬,但身上的衙役衣袍让他保持一定克制。
萧椯不急不缓走去。
郑祈挥了挥手,府兵们方才避让开。
“县令,那姓李的女子仍站在衙门外不肯走,说定要见甄举人一面,路过的人见她柔柔弱弱,都上前关心询问,不知道的还以为...”快手为难说。
“是李萝菡么?”郑祈问。“或许是为她爹的事而来。”他见萧椯神色不快,主动承揽道:“不如由我去说。”
旁人向来怕羽林卫,再凶悍难缠的人见着他们官袍,气势都要弱上三分,他只需往那里一站,挺直胸膛,面无表情、平稳直述几句话就是,若是还不能解决,就望陆公公一眼,这是他干爹卫总管教他的。
“不必了。”萧椯淡淡说,转身朝外走去。
李萝菡带着一名小丫鬟站在侧门外,穿着一袭淡绿衫裙,容貌绢妍,春山微蹙,目光莹莹,甚是柔弱可怜。
看不出一丝风尘味。
但正经闺秀,是不会出门抛头露面的。
相隔不过一丈的街巷里,聚集好些围观的百姓,见着县令板着脸出来,身旁还跟着一位锦绣官袍的男子,一窝蜂散了。
她盈盈向二位行礼,近看神色憔悴。萧椯就端直站在门前,即使不远处仍有大胆的百姓窥视,也没有让她进门的意思。风有些寒,吹得她发丝略乱,嘴唇发白。“甄举人的伤势可好?”她关切问。
“只是中了麻药,现已康复,不必牵挂。”萧椯态度尚算客气,目光只是微微变化,便如一道寒光慑人,虽才二十出头,已没有同龄人的稚嫩,气质如华端肃,令人望而生畏。“天色不早,李娘子还是寻一客栈歇息,明早回城罢。”
“可否...”她鼓起勇气说。
“李娘子,”萧椯客气提醒说。“甄圆初次离家,行举有些浮浪,若是被家里人知道他流连平康坊,非打断腿不可,况且他还定了亲,今后如无必要,还是不见为好。”
李萝菡不由垂目。
“小姐为了能出城见举人,千求万求,被妈妈抽得遍体鳞伤。”身边丫鬟急切请求说,拉开她的手腕都是抽打的鞭痕。“求甄举人出来见一面罢!”往门里四处张望,以为‘他’就躲在里面窥视。
“既然双方环境都不允,就更无见面必要。”萧椯说。
她慌忙从箱笼里拿出一个锦盒,打开有一卷钱票。“这些是甄举人昨晚赢得的。”丫鬟震得眼睛都瞪大,似恨小姐不争气。
八十金足够买郊外一百亩良田,心都城内一间四合院,是扶风县令三十年的薪俸,萧椯却连眼也不眨,依旧神色漠然。“他家不收赌资,你自己收下也好,扔了也罢,凭你处置。”
李萝菡木楞地让开路,快手只提过装书的箱笼,随着萧椯转身,县衙的门重重关上。
往回走的路上,桂花繁茂,枝干阴影下,萧椯神色依旧漠然,高高在上,似无情的仙君。“把箱笼及内里物件拿去洗过。”眉宇间有些嫌弃被妓女碰过。
“但这些是甄圆的物件。”郑祈说。
萧椯对他的话感到很奇异,只是礼貌一笑,并没有回答。
这些士人果真傲性刻薄。难怪卫总管提醒他,要敬而远之,他们清高自矜,只与同是书香门第的人相交,小心热脸贴冷屁股。
夕阳西下,杂役陆续点燃灯笼,走到院门前递过火褶便跑了。府兵不欲检查萧郑二人,“郎官和县令一路同行,且随身之物未曾改变过,不必再检。”
“是啊,这佩戴的玉佩、玉坠都精致殊异,寻常工艺造假不得。”另一名府兵恭维说。
“凶手也这般想,无论谁进此院,都必须严查。”郑祈冷声说,瞥过萧椯一眼,也不是他才有气性,府兵方才上手揉搓其脸。
医官还站在屋门前,手里的汤药都已经放凉。“陆公公还没有传唤?”萧椯略微惊讶问,脸上留下深红的手指印痕。
仿佛经他一提,众人才觉察不对,快一炷香的时间,就是从头聊也该聊完了。
门前宦侍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应答,“公公...”继而轻声唤道。
仍旧没有人应。
郑祈脸色一变,直往屋内冲去,其他人也紧随而入,屋内陈设未动,山羊脸赌客和陆公公皆已身亡,两人表情惊恐,却无明显挣扎痕迹。
门一直是关着的,没有人进出过,铁栅格狭窄,连只老鼠也钻不进。
“屋里肯定有密室!”随侍宦官断定。
一群人立即翻箱倒柜,床、几案、柜子皆砸在地,墙上、地面敲敲打打,连一丝缝隙也检查再三,但丝毫没有密室的迹象。
屋外夜已黑,风透过铁栅格吹进来,蜡烛快要烧尽,火燃得更旺,人影被拉得斜长晃动。虽没人开口,鬼魅之猜浮露在不少人脸上。
“站住。”萧椯突然开口,制止要出门拿蜡烛的府兵,自进屋后,他就一个人站在角落,别人让他躲开,他就往旁边挪两步,一直很安静。
“把门关上,屋内人都再检查一次,凡牙齿有缺、手掌有茧、脚掌有疤的人都出列。”他神色淡定而又自信,凶手杀了人一直在房间里,就是方才趁乱混进他们之中。
“按县令说的做。”郑祈正蹲身检查尸体,他带来的两队府兵,一队安插在甄圆所住小院,一队负责院外巡逻,屋里的府兵及随侍宦官都是陆公公的人,平日看着面熟,但了解不多。他进来时,这些人已经在屋内服侍,方才出门一心盯着萧椯,也未留意他们是否全都出来。
陆公公俯卧榻案,右手抓握纸笔,口角流涎,似在动笔时被人从旁以麻药捂嘴,再行刺入胸口。郑祈打开他手中皱破的纸,除了溅有几滴茶水,尚未来得及写字。
山羊脸赌客躺睡在床,双目瞪圆、口角有伤,双臂弯曲欲抵御,胸口被匕首猛扎了几下。
若推断没错,凶手该是潜伏在床幔旁,先杀了伏案写字的陆公公,再转身杀床上昏昏欲睡的山羊脸赌客,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犹豫,连一丝声音也未让人发出。
屋内人纷纷开始脱鞋、张嘴,摊开手给周围人瞧。
牙有损,五人。
府兵手上或多或少都有伤疤、老茧。
至于脚伤,则无。那天,在维福客栈也没能查出,或许是甄圆判断错了。
“去把甄举人请来。”萧椯说,拿起蘸了浓墨的毛笔,挨个在他们脸上留下标识,字迹风雅,颇有意趣,如小人画一样,同先前画纸上修长苍劲的字迹风格截然不同。
他嘴角轻微上扬,目光却极冷,既是在审视,也是在嘲笑,烛火摇曳,光在他脸上,好似地府里的判官。死人无甚重要,但能捉住小鬼就有趣了。
一道黑影从窗外晃过,屋顶瓦片哗啦掉下。
“凶犯在屋顶!”外面府兵大喊,齐唰唰拔刀去追。
屋内的人一震,郑祈忙将蜡烛上举,在初进屋时,他们早检查过房梁上没有藏人。此时,有府兵攀爬上屋顶,房梁随着震动,其中一处很不自然,竟是以画布遮掩住的,布上画的桁木极其逼真,若非屋顶有人跑动,布料出现抖动,极难发现有异。
郑祈连忙冲出屋外,那道黑影仍在屋顶上跑,身法鬼魅飘忽,窜动似鼠,转瞬消失在院墙下。
他一路拔足狂奔,越过其他人,冲到了最前面,院里过道漆黑幽深,对面木门紧闭。府兵站在屋顶上茫然四顾,凶手又没了。
怎么会?
怎么会!
砰,砰,砰,心脏几乎要在他胸腔里炸裂。“搜!”郑祈声嘶力竭说,喉咙里有丝丝铁锈味。
跟随而来的府兵,拿着灯笼翻查周围院墙,敲锣声在府衙里回荡。
忽有一只猫跳进屋顶与院墙之间的夹缝中,未几,蹿跳而出,旋又栽倒在地。他双臂一撑,墙沿好多油,不足两寸的墙缝里洒落好些粮食,一只黑色麻袋缠绕丝线垂挂在旁。
郑祈慌忙爬上屋顶,瓦片平平整整,哪里有洞?
不好,中计!
凶手还在屋里,他事先在外面做好布置,在身份快要暴露之际,拉动丝线触发机关,使得院子里的人以为凶手逃窜上房顶,再趁乱从屋里逃脱。
他想到此,又急又气,双手刺刺麻麻的痛,好似在被火烧。郑祈摊开手掌,触碰到油的地方,已经起泡、溃烂。
身边其他人也都中招,发出恐惧的叫喊。
第12章 :陷阱
所有人都冲跑出屋,独萧椯一人留在里面,他抬头望向屋顶的画布,不禁微微叹息。“真是蠢...”
蜡烛彻底燃尽,屋内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