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霁不喊,她便换了嘴脸,背着旁人日日骂秦霁,还说着自己与秦甫之多恩爱,外室当得比主母还要开心。
她威胁秦霁,说若是敢告诉秦甫之,等她以后有了孩子,就把她和秦霄赶出去。
那时秦甫之公务繁忙,加之丧妻之痛,对秦霁姐弟疏忽许多,并未察觉到她一日日变得沉默。
七岁的秦霁就这么听那妇人说了一个月的外室如何如何好,人都钝了许多。后来她又骂秦霁,秦霁自己偷跑出去报了官,把那妇人和她爹一起告了。
七岁的小姑娘扎着两个乱糟糟的辫子在公堂上哭得好伤心,边上的人看着她漂漂亮亮的一双大眼睛肿成了个桃子眼,五六个差吏围在她身边哄也哄不住。
秦霁拿着一小袋铜板,哭着求人家把自己和弟弟送去养济院。
她不要和外室住一起。
她们都是小偷,是贼,不能去占娘亲的位置。
秦甫之正在外面办差,听闻此事后急匆匆赶过来,不停跟她保证没有这件事,秦霁每问一处,他就辩一处,用她能听懂的话耐心解释。
后来那个年轻的妇人被抓了过来,一群差吏站在秦霁身后给她壮胆,县官问一句骂一句,都有人解释给她听。
直到判签落地,那个年轻妇人被押入牢中,秦甫之也由秦霁打了十个手板,这件事才算慢慢过去。
但她对外室的怨憎,这么多年不减反增。
秦霁自己已经如此,对旁人怎样看待外室则更清楚不过,尤其是她现在这样的出身。养外室的男人固然更可恨,可人到底有亲疏贵贱之分。
没人比她更清楚突然得知自己一直敬仰的人养了个外室,心里会有多恶心多难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现在,她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秦霁实在不敢在陆迢的家人面前露脸。
一只大掌抚上她的脸轻轻上抬,男人幽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下午也因着这样就跑了?”
第042章
秦霁被迫对上他的眼睛,沉静的视线摄过来,仿佛要将她剥个一干二净。
她心虚,抬手捂住眼,声音冷静:“我没跑,我回来等您了。”
说完,面前没有回音,秦霁打开一绺指缝,陆迢黑漆漆的眼睛里像燃着一团幽冷的火,审视意味明显。
秦霁心里咯登一下。
他没信。
陆迢当然不会信。
她说鬼话的本事他早就见识过。
若真为等他,怎么不直接进瓦官寺?
他派出去这么多人找到此时才寻着她,她秦霁就拿这样的三言两语来糊弄过去?
陆迢拍拍秦霁的脸,拿下她的手,“再想想。”
秦霁立在禅房后墙下,全身都被一片黑影拢住,手蓦地拿下来,只见他身后月光晃眼。
连带着夜色都变得捉摸不定。
陆迢捏着她一截细腕,往上腾了腾,用力握住。
不远处栽着密密高高的苦竹林,月光投下疏落竹影,二人踩过,林间蝉鸣声响,悄然盖过窸窣的动静。
他们走远,洛瑶才同她的侍女走出来。
她的视线牢牢钉在前方一男一女连在一处的两只手上,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成点。
跟着洛瑶从洛家同来的侍女脸上染了愁容,却不好明说。
她问:“二小姐,咱们还进去拿帕子么?”
洛瑶脸上的失神渐渐转圜,她握了握指尖。
“自是要拿的。”
她借宿的禅房正在这边,方才陆悦嚷着要去找她大哥算账,陆悦开口的那一刻她心中也有隐隐的欢喜,可是抬眼看去,发现陆悦认错了。
正待劝住,她一转眼却看见真正的陆迢。视野里鹤骨松姿的身影赫然同周遭人群分出泾渭,只消一眼就能认出。
那一瞬,她忽然听见哪里跳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就撒了谎,没再拦着陆悦,而是自己找借口回禅房拿条帕子。
这几日在国公府,她同老太太叙话时也见过陆迢几回,见他总是拿话去呛陆悦,对自己却是存着一两丝温和。
她对今日的匆匆一面怀着遗憾,心想或许是顾及着陆悦在场,他当哥哥的不想落她口舌,于是跟过来想巧遇一番。
陆迢端方君子的形象深入人心,洛瑶在国公府住下的这几天,暗地着力打听过一番,得知他身边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遑论什么绯闻。
可刚刚自己都看到了什么?
如此夜里,同一个女子拉拉扯扯,纠缠不清,哪里是君子所为?
侍女还在回头看,不妨被路上的石子绊倒往前扑去,洛瑶两只手把她拉住,眉心不悦蹙起。
“不许把这事告诉旁人。”
“是,小姐。”
主仆二人取了帕子,重新回到无峰塔下,洛瑶状似无意地四处望了望,再没看见陆迢。
也不见那个穿着水色长裙的女子。
洛瑶在林间瞥见了她一袭侧影,云鬓柳腰,面若皎月,连她一个女子见了都会暗赞一声好颜色。
她会是哪家的小姐?
为何从未听人提过?
洛瑶兀自想着,手被摇了摇,转过头,陆悦嘴巴一撇。
“我说了那么多也不见你回一句,在想什么呢?”
洛瑶牵起她的手,“我听着呢,那人也忒不知好歹,不就是认错了害他一串佛珠掉地上了么?不依不饶没个气概。”
“就是,若真是我大哥……”陆悦想了想,如果是陆迢可能会贬得她更加无地自容,于是换了个人,“他一定不会这么凶你。”
洛瑶这次没害羞低头,偏头对着陆悦笑了一笑,看见她在眺望佛塔,眼中灯火明亮。
她是被家里娇养长大的姑娘,从不需要顾忌着谁,心思从来挂在脸上,好猜极了。
洛瑶脑中嗡嗡闪过陆悦之前说的话,想来不是存心欺骗。
陆世子和那位小姐的事情,想必还在瞒着家里。
她的心坠了坠,又生出一丝庆幸。
*
夜风吹,佛塔檐下挂着的铜铃轻晃,沉肃的佛寺中响起了一片泠泠之声。
秦霁眺首看去,无峰塔内灯火煌煌,整座塔身似乎都跟着这风动了动。
陆迢停下,她立刻又跟了上去,视线也回到他的衣摆。
她没忘记陆迢的话。
再想想。
消失了几个时辰,他不打算翻篇。
假话易出错漏,可真话……真话怎么说给他听?
她在小摊边一转身没走几步就被一个姑娘给拉住了手,在她腰间看见了同自己带着的那枚一模一样的鱼佩,那姑娘走得急,把手上连带着面具的黑色斗篷给了秦霁拿着。
秦霁一声不吭披到了自己身上,跟着她走到一间戏台后她才发现自己拉错了人。
秦霁问她鱼佩之事,她谨慎不肯答,只好又拿出自己那块自证非恶人。
那姑娘是个急脾气,发现她腰间那块不见了,觉得秦霁这块是偷的她的,要过来抢。
闹到最后争了起来,秦霁这小胳膊腿实在不是她对手,被咬了一口,推在地上。她跟秦霁闹完后上了台,秦霁被扶到了彩戏棚子边上搭的小屋子里,那儿好些是装扮好了要上去唱戏的人,一屋子妖鬼神仙。
秦霁也把面具斗篷都给戴上了,傻坐在那儿等那个咬她的姑娘。一直到旁人告诉她那姑娘悄悄溜走了,这才回来。
真话不能全说,陆迢能听的只有一半,剩下一半……秦霁想着陆迢这个人,他会吃哪一套呢。
铜铃声闷,月下影长。
秦霁踩着陆迢慢慢移动的影子,跟他从僻静的小路绕到了无峰塔后寮房处。
绿绣早在外等着,把秦霁从头看到尾,生怕她有哪儿闪失了,秦霁对上她担心的眼神,微摇摇头示意一切都好。
寮房内陈设尚齐,靠里一张宽床。中间一张罩屏,隔开了窗边的沉香木矮榻。榻边博山炉燃着香,一缕缕的青色丝烟从墙角漫出,渐渐攀升到整间房中。
灯架上的烛还没烧多久,崭新一截,刚刚融了个头,灯芯还没黑透。
秦霁粗略看了眼,没找到需要自己收拾的地方。
她合上房门,陆迢在榻边坐下,榻上一只四方小桌,摆着竹阁带来的黑釉建毫盏,陆迢自己倒了杯冷茶。
茶水从壶口抛出一道漂亮的弯线,转而落进盏中,撞溅出发闷的水声。
陆迢喝了两盏,睐一眼秦霁。
“想好了?”
秦霁垂眸,深吸一口气,挪到陆迢身边蹲下,两只手抓着他衣袂一角。
“我今天下午怕被大人的妹妹发现,转身想跑,撞见了一个姑娘。庙会人多,她走得急,抓起我的手就走。我听见大人的妹妹过来了,不敢出声提醒那个姑娘,后来她到了个戏棚子后面,发现认错了人,就——”
她眼里蓄起泪,抬头可怜巴巴看向陆迢。
他神色淡淡,对秦霁绘声绘色表演出来的可怜没有半分动容。
也不知是真委屈还是假委屈,秦霁下巴扁了扁,小心抬出那只手腕凑到他面前。
近了看,水色软绫围出一条细细的胳膊,衣袖上透出的点点深红血迹几要连成一条线。
秦霁半嘶着声翻开袖口,露出一截雪白藕臂,上面一个触目惊心带血的牙印,显见是咬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