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王是当今圣上同母所出的胞弟,因为两兄弟感情好,昱王又胸无大志,因此皇帝并未为其派封地做王,而是留在京中,做个招猫逗狗的闲散王爷,常伴圣驾。
在皇内城,昱王府的占地广阔位列前茅,这么大的府邸,却从进门之后,就能见到沿路摆置的芍药盆景,一直延伸到举办牡丹花会的凝香园。
到了凝香园,更是入目缭乱,花团锦簇。牡丹和芍药按品类摆放,留出供人通行的蜿蜒道路。颜姝和翁荣她们走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这些盆景一团一团的摆在一起,最终组成了一朵盛开牡丹的样子。
最中心的“花蕊”下面有石台,一层一层高高呈现的,是更为稀有珍贵的少见花色和形态。
昱王妃为了今日的牡丹花会耗费了极大心血,举办这样大规模的赏花会,确实也只有王府的底蕴才能撑得起来。
置身牡丹花海,颜姝简直看花了眼。据下人说,还不到王妃娘娘召见她的时候,在此之前,她能好好地赏一赏花,将珍稀盆景看够了,才不虚此行。
方才颜姝入府递上帖子后,王府门房知道她是今日特别的来宾,对她格外恭敬。早有交代,颜姑娘可先随意逛玩,待王妃有空接见时,自会有丫鬟前去带领她。
有这句话,颜姝和姐妹们走到哪儿算哪儿,昱王府的花园太大了,处处成景,处处雅致,且园林幽深。
待走到鹤琴台,远远听闻一曲悠扬悦耳的琴音,抚琴之人指法利落,将缠绵的曲子也奏得清亮,引得了颜姝等人的注意。
几人寻声走去,还未见人,忽闻前面的人议论说:“前面是奚世子他们在抚琴呢,去看看。”
颜姝和几位姑娘对视一笑,这可巧了不是?
第35章 合奏
鹤琴台在花园里地势稍低, 周围有池水与山石环抱。颜姝她们寻声接近后,才发觉此时几人所处之地,与鹤琴台隔水相望。
两山之间, 中有一道曲桥、一段拱桥相连,颜姝她们自离得近的曲桥靠近。远远地隔着树梢望去,果然见在鹤琴台中占着的一群人,是那常常见到的贵公子们。
坐在一台玉筝前的,只看后背影,也能辨认是谁。
颜姝早知道奚元钧会来。他母亲与皇后是姐妹,昱王妃与皇后是妯娌,他与昱王府沾亲带故, 要唤昱王妃一声姨叔母。昱王府的赏花会,他自然不会缺席。
此时见奚元钧才刚开始抚琴, 曲声还未进入酣时, 颜姝出神望着,脑子里想的, 都是如何借此机会引起他的注意。
翁荣小声同大家介绍:“鹤琴台最妙的不是中间这台玉筝,而是有三台乐器分隔三处,因为中间有最合适的距离, 隔空合奏时, 互不争抢, 宛如仙乐。”
昱王妃是个雅致人,修建这鹤琴台时, 她命人分建三亭,最中间置着一台玉筝, 左右两侧分别是柳琴与编钟。将乐器分隔三地,如有合奏, 乐曲声于空中交融,音质交缠而不冲突,远比放在一处合奏要更细腻。
郑云淑此前不知这个,听翁荣讲来,顿时低低地惊呼一声:“真妙……”
“有了!”然而对颜姝来说,这绝妙的乐器分隔法,给了她一个不错的灵感。姑娘们看向她,眼神带着期盼。颜姝张望,找到了另一处亭角。她朝那方快步走去,“跟我来。”
几人并未像其他人一样围着筝台观望,颜姝找到置有柳琴的亭子,这里也有人,但迟迟无人敢贸然拨弹柳琴,与奚元钧合奏。
奚元钧正在弹的曲子,是一曲来历久远的《骤雨夜》,起初尚在平和黄昏,曲调平缓。中间因狂风大作、暴雨如瀑,曲调逐渐变得激昂。这曲子有难度,不擅长的人轻易不敢参与其中。
颜姝还算擅长,能完整弹完一整曲。但她并不打算与奚元钧一起,把一曲合奏完美。
柳琴的琴凳无人敢坐,颜姝走过去取下柳琴,抚好裙摆落座。
她凝神细听前方筝声,循着一段细微的变奏,指尖拨动,切入其中。
“咦?这是谁?居然有人来合奏了。”前方,听闻柳琴声与筝声隔空交汇,齐头并进,一位公子惊奇感叹。
起初,奚元钧滞了一下,不适应有人与他合奏,打算就此作罢。但因为那柳琴声曲调合宜,与筝声过于相配,似乎有多年的默契。奚元钧还未体验过与人合奏如此融洽,因此忍了下去,继续弹着。
奏过一段后,奚元钧感觉渐入佳境,兴致渐浓。
二人的乐声出奇相配,且柳琴刻意降调,以筝声为主,偶尔到了曲子高处,灵性地暂停三调,再接上,令乐曲声变化有致,美妙无穷。远比同声同调要好太多。
这合奏感受,令奚元钧通体舒畅,越发投入其中,只觉酣畅淋漓。
两人合奏的曲子远胜于单一乐器,吸引了不少人前来围看。这样融洽又精彩的合奏,若说分隔两地的人没有一起配合过,围观的人恐怕还不相信呢。
曲子进入狂风阶段,奚元钧长指翻飞,平静的外表下,内心渐渐对于他合奏之人生出了好奇之情。
千金易得,知音难觅。待这一曲奏罢,他想要知道弹奏柳琴的人是谁,最好是个男子。若为女子……恐怕麻烦。
然而就在曲调最高峰弹过一半,柳琴忽然拨歪了几个音,然后一路出错,虽依然好听,却难掩别扭之感。奚元钧起初还尝试自改曲谱与之相配,最后对面歪得实在不堪,他这才暂停弹奏,站起身来。
那柳琴还在歪弹,感受到筝声消散,才似有迟疑一般,渐渐消停。
犹豫再三,奚元钧还是抬脚朝柳琴那处走去。他带着三分遗憾、三分好奇,另有三分疑惑。
待穿过绿意小径,看清坐在琴凳上的人是颜姝,奚元钧意外,可若问真心,其实又没那么意外。早就该知道,鬼主意多又阴魂不散的是她。
围观二人合奏的人,有一些知道奚元钧和颜姝的旧故,有些不知道。知情者看向二人相望,满眼都是看热闹看稀奇的兴奋之色。
只听那奚世子说:“你是故意的。”语气似乎是恼了,可又掩藏几分无可奈何。
知道奚元钧不好惹的人,见他这态度,如同一堆熊熊欲燃的火势却又悄无声息熄灭,就知道了,大概是方才的合奏让他太惊艳,起先就垫了几分满意在心里,所以即使生气被人故意跑调,也形不成大势去寻人麻烦。
再看颜姝,她低头唅颈,瑟瑟不答,不安分的手指拨弄柳琴琴弦,发出细细的翁声。素净的衣裙将她衬得洁如芍药,柔弱无骨。
见她这副模样,谁还生得出气?即使围观之人不识她,见绝色此般模样,也忍不住心生怜惜。因此见奚元钧带着一群公子不发一言地走了,其他人都心想,傲骨如奚世子,竟也有被美人折腰的一天。
没热闹了,围看人群逐渐散去,津津乐道的声音越飘越远。
颜姝看人走得差不多了,这才放下柳琴,站起身来整理衣衫。
奚元钧果真不是好骗的,他猜出来她跑调是故意为之。可看他那态度,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也不见那日冷嘲她时的淡漠神情,她便胸有成竹,奚元钧对与他合奏的人生出了好感。
虽不知男女,可他已经将人视为知己。
结果,美妙合奏白玉有瑕,落下遗憾。他来寻人,看到是她,百般情绪涌起,让人无措又无奈。
颜姝心想,若她估算得正确,恐怕奚元钧既有遗憾,也会庆幸。
“元钧,咱们怎么就这么走了?”
远处,随着奚元钧步伐一同离开鹤琴台的一群公子们,忍不住向他打探情况。
明眼人都看出来,刚才玉筝与柳琴合奏那样融洽,看奚元钧的兴致,从来都没有那么认真投入过。以为天降难觅知音,结果竟然是有人故意为之。并且,还没能让一曲完整结束。
大家都以为奚元钧会不高兴,但他怎么如此沉默?这有点不对劲。
没想到奚元钧竟答了一句:“遇到克星了。”
秦少珩瞪大眼睛,倒着跑几步来到奚元钧面前,和他面对面:“元钧,你说什么?”难道是他听错了?不然怎么会从奚元钧嘴里吐出来一句那样好笑的话。
有人重复:“说的是不是‘遇到克星了’?”
“哈哈哈,我也听的是这一句。”得到另一人的认可。
但这之后,奚元钧再不肯多说一句了,无论兄弟们如何盘问,他都闭口不谈。若再穷追不舍,就要把人惹恼了。
可奚元钧到底是如何想的呢?
他从未遇到过,像今天乐器合奏这样让人感觉到默契奇妙之处的时刻。在柳琴未走调之前,奚元钧想过,对方最好是个男子,待一曲奏罢,奚元钧邀他去喝酒,从此多个如伯牙子期的知己。
他不想对方是女子。若为女子,男女有别,也仅有今日一曲之缘,未免可惜。
可突生事变,柳琴走调,曲未圆满,再看掌琴之人,是她,竟又是颜姝。
奚元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但他知道,在看清颜姝面容的那一刻,他的心情虽然复杂,却又明显得令他自己都诧异。
除了不满如此融洽的曲子被她破坏,他竟然是庆幸的。庆幸掌琴人是她,不是别人。并且也理解了,为什么有人能与他配合得用天衣无缝这一词都无法赞美。
因为颜姝是个机灵人。
尽管她所作所为常常让奚元钧为难,但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天生慧根的聪明人。能做到第一次合奏就灵性万千,的确在她能力范围内。
若问奚元钧对她走调的事生不生气,他也答不上来。大概在此之前,心情被吊得太高,看她那副故意破坏被抓住后又惶恐的模样,让人气不从一处来,只能哑然。
更令人无奈的是,此后,奚元钧常常会不受控制地想起那没有完美结局的合奏,意犹未尽。
与此同时,颜姝也正在被好友们盘问。大家最好奇的,是她为什么不把曲子弹完整,而是走调破坏了它。如果奚元钧喜欢,弹完这一曲后,岂不会给他留下个好印象?
这问题的答案,秦相宜代替颜姝答了:“那大鱼纸鸢,正因为被撕毁了,才更让我惦记。再度得到颜姝送来的纸鸢时,远比直接给我,我要更喜欢,更爱惜。”她说完这一句,问颜姝,“你是不是想留个悬念,让奚元钧惦记?”
颜姝点头承认。自从上一回在颜家,秦相宜答了她的问题后,她是越来越懂怎么用实例去理解颜姝的所作所为了。
颜姝对姐妹们摊开来解释:“这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我担心曲子弹得圆满,奚元钧不会来看是谁。”
“啊!是诶。”秦相宜被提醒了,“以奚元钧的性子,为了不想后续麻烦,他还真有可能弹罢就走了。”
一群人恍然大悟,循着这两条道理再返回去细思,越想越觉得,颜姝的作为看似不能理解,却是收效更大的兵行险着。
想要达到让奚元钧念念不忘的效果,她唯一能依靠的,是她与他合奏的本事。只有合奏弹得好了,才有可能追求她想要的效果。她的柳琴弹得越好,跑调此举的收效就越大。
姑娘们无法猜测奚元钧本人的想法,但事实摆在眼前,他不仅来看奏柳琴者是谁,还没生气发怒。
至此,颜姝出招数次,均有收获。一次失手都没有。颜姝与奚元钧孰高孰低,答案明显。
柳姑娘她们啧啧称叹,围着颜姝夸赞不停。她这些小手段,别看奇奇怪怪,治起奚元钧来却是一次一个准的。
或许,颜姝就是奚元钧的克星呢?
一 群姑娘漫无目的地逛园子,在不知觉中,其实顺了奚元钧他们离去的方向。
这处是池水上游,水域变得宽阔,周围路径通幽,亭廊多多。有不少官家夫人都停留在此处歇息、说话。
巧合的是,颜姝她们途经,正巧碰上郑氏和一群官夫人。颜姝和郑云淑便走近去打招呼,又正巧,郑氏也派身边人来唤她们过去。
想起之前郑氏对两人说,下次有宴席花会,可以同她见一见其她有意结亲的夫人一事,颜姝和郑云淑对视一眼,心里有了准备。
果不其然,两人走近唤过郑氏之后,郑氏牵过二人的手,向夫人们介绍她们二人,再教两人一一称呼长辈。
这些官夫人基本都是小官家庭的主母,并非郑氏有意苛待晚辈的婚姻,而是她不仅要挑家世,还得挑家风好的、子女安定懂事的,并且还不能有坏名声,不能已有妻妾。种种条件相加,最终能样样都还满意的,就只有这几位。
并且,这些夫人也都声称娶妻娶贤,并不介意儿媳出身。
见过颜姝和郑云淑后,几位夫人不免多问几句话,这些对话,一听既知是在相看女方,挑选儿媳的。
原本就在水边喂鱼,被一丛茂盛翠竹挡住的秦少珩等人,完完整整听到了背后亭中的对话。
颜姝的声音几人还是比较熟悉的。听到颜姝正在被人相看,秦少珩他们站着的几人,喂鱼的动作一顿,交换了视线后,都悄然看向奚元钧。
奚元钧坐在一块大石上,手指仍在一盅鱼食里捻了几粒,洒在水面上,引来几只橘红锦鲤灵动争抢。他安静垂眸,望着水面的动静,面上神情看不出情绪。
背后的交谈还在继续,并且谈到兴起,说话也逐渐直白。
“颜姑娘平时都读什么书?”
“可擅女红?”
“我家那个幺子,老实敦厚。我啊,就想给他求娶个厉害的,将来好自立门户。”
奚元钧仍在喂鱼,捻起鱼食的右手,手背的筋络上下浮动。然而除了手部,他身体其它部位仍是定定的,仿佛沉浸天地之间,对外界一无所知。
另一头,颜姝并不知道背后有人能听到她们的对话。她作为小辈,尤其领着她的还是舅母,不论心里作如何想,表面上都应当乖顺懂事,别人问什么答什么。
她只是做好了自己该做的,并未多话。但看在别人眼里就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