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荷又细细询问了一番,才知道老人家是患了痹症,痹症乃风寒等病邪入体,深入关节经脉后,致使气血运行不畅,经络阻滞,每逢刮风下雨便全身疼痛难忍,须得好好养护才能度过春日料峭时的严寒。
柳嬷嬷拿了一根艾条过来要为老太君熏艾,崔荷对柳嬷嬷说道:“不如让我试试,我在家也时常为母亲熏艾。”
柳嬷嬷看了老太君一眼,老太君颔首了,她才把艾条递给她,笑着说道:“那便有劳夫人了。”
崔荷卷起衣袖,露出一段皓腕来,她将艾条竖起于烛火下燎烤,直到艾条露出赤红色暗焰,炊出一股青烟才罢手。
“有劳祖母伸出手来,我为您熏一熏手指红肿之处。”老太君依言伸出手来,崔荷低头仔细为她熏艾,大夫人和二夫人不习惯艾条的气味,走到了一旁避让。
谢翎站在窗沿下负手而立,眼睛悄悄地看向了崔荷,她眉眼温柔如春,动作温和细致,谢翎不知不觉便被她的认真所吸引,看得入神。
崔荷抬头,想舒缓一下颈间酸楚,余光中瞥见立在窗沿的谢翎忽然背过了身去,崔荷本无意关注谢翎,奈何他动作幅度太大,把窗沿下的瓷瓶撞倒了,多亏他眼疾手快接住才没撞碎。
崔荷心中笑话他蠢笨,收回视线后继续为祖母熏艾:“祖母感觉如何?”
老太君本来也只是恭维一下,没想到崔荷将火候掌控得极好,既不会灼烫,又能熏到患处,没一会指节上便传来一阵热意,也能弯曲了,她笑着点头:“果真舒服了许多。”
崔荷只顾着与祖母说话,谢翎不知何时又偷偷将目光移到了她身上。
老夫人与二夫人站在不远处,她们都将谢翎“眼巴巴”望着自己夫人的举动看在眼里,二夫人抬手掩唇笑道:“新婚燕尔,阿翎真是痴缠,半刻都舍不得移开视线。”
大夫人轻笑着辩解:“怕不是吵架了惹阿荷生气,才这样眼巴巴地瞧着媳妇。”
“哄一哄便没事了。”
熏完一根艾条,老夫人身子爽利了许多,身子出了汗,便要让嬷嬷过来帮忙伺候更衣,崔荷起身避让,有丫鬟把屏风搬来阻挡了视线。
崔荷绕出屏风,与谢翎撞上视线,她快速移开视线,走到廊下吹风散热,屋里闷热难当,她竟出了一身薄汗。
谢翎从身后绕了过来,站在她身侧,背着手望向院中景致,状似无意地说:“真是小瞧你了。”
崔荷心中得意,面上却淡淡的不欲显露,哼了一声,扭头望向别处。
“何时学的?”
崔荷仍是不搭理,整理着裙摆装作没听见。
谢翎问了两句得不到回应自讨没趣,本来想与她说两句话缓解一下,可是崔荷压根不搭理他,让他拉不下脸来说第三句话。
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廊下,崔荷不开口,谢翎也不肯多说。
崔荷抿着唇,斜眼偷偷看他,谢翎怎么就不肯多说两句话?过去她与谢翎闹别扭,永远都是她先低头开口的,谢翎只会冷着脸不搭理她,如今他想与她和解,就不能厚点脸皮吗?
一直都是她先低头,她也会累的。
崔荷心中默念三个数,如果谢翎再不开口,她就真的不理他了。
“一,二。”
不行,太快了,崔荷咬着唇,又念了一遍,一,二。
谢翎依旧不理睬她,崔荷失望极了,攥着帕子的手松了开来,她咬着牙低声呵斥了一句:“谢翎!”
谢翎这才慢悠悠地转过脸来,得意地瞥她:“做什么?”
崔荷哼了声:“没什么,我还以为你耳背了。”
谢翎:“……”
垂花门外有动静传来,丫鬟领着一个姑娘从外面走了进来,来人眉眼柔顺,气质温婉,竟是如今太医署最有名的女医官杜若冰。
她提着医箱跟在丫鬟身后,走过抄手游廊,便来到了崔荷与谢翎面前,她矮身一福,轻柔地说道:“若冰见过郡主,见过侯爷。”
崔荷与杜若冰自幼相识算是知己好友,许久未见,当下便拉过杜若冰的手,亲昵地说道:“杜姐姐快起来,怎么是你来了?”
杜若冰笑着抬头,与崔荷的视线不期而遇,她看向崔荷脸上的妆面,出声提醒:“郡主你的脸怎么了?是哪个丫鬟这么粗心大意给你画的妆面?”
崔荷连忙伸手摸上自己的脸,难怪今日这么多丫鬟小厮看到她,都在背后窃窃私笑,原来是她的脸出了问题。
她折身走进老太君的屋内,让丫鬟给她拿了面铜镜过来,待看清楚自己如墨条般粗犷的眉毛时,差点惊声尖叫,幸好理智压住了她,否则就要在祖母与母亲面前失礼了。
肯定是谢翎做的,他故意让她出丑的!
崔荷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仪容了,一直以来都没有丢过这么大的脸面,当下气得差点把铜镜给砸了。
她不敢再待下去了,只好与母亲寻了个借口离去。
大夫人见她脸色煞白,还以为她身子不适,正想让太医为她诊治一番,崔荷就已经低着头往外走去。
跨出厅堂的门,崔荷便看见谢翎与杜若冰并肩站在廊下说话,二人似是相熟,谢翎面色虽冷淡,可态度却并不疏远。
看见她出来了,杜若冰推了他一把,谢翎才走上前来,他望着她欲言又止,崔荷却已经红了眼眶,撞开谢翎的肩膀,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幕里。
杜若冰无奈摇头:“侯爷还不快去追。”
谢翎捞过置于廊下的油纸伞,快步追了上去。
第30章
春寒料峭,雨水寒凉,有清风拂面,吹荡开岸边的柳条,满园皆是绿意。
崔荷一路淋着雨,埋头往听荷院跑去,幸好一路走来没什么人,否则他们都会看到她狼狈的模样。
雨水淅淅沥沥突然变大,崔荷感觉到脸上有股水流蜿蜒而下,她抬手擦拭,白色的袖口便被石黛染黑了。
方才她就是顶着两条如毛虫一般漆黑的眉毛招摇过市,也不知道有多少丫鬟婆子都看到了,她们最是长舌,不消一个时辰,她崔荷的丑态就要被整个谢府的人传唱出去了。
崔荷站在院中池塘的柳树旁掩面痛哭,今早发生的事本来就够伤心的了,没想到还有一件更丢人的事,她还有何颜面在谢府里待下去啊。
都怪谢翎,若不是他,她也不至于被人当做笑柄。
越想越是难过,崔荷哭得收不住声,一边哭一边擦脸上雨水,肩膀轻轻颤抖着。
岸边的崔荷穿着白紫相间的襦裙,垂着头伤心落泪,好似湖里饱受雨水摧残的睡莲,惹人生怜。
谢翎来到岸边的时候便见到了这一幕,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走近了便听到她伤心欲绝的哭声。
谢翎为她撑起了伞,淅淅沥沥的雨水声皆被挡在了头顶的伞面上,崔荷正哭得伤怀,就听到了闷哑的雨声,她吸了吸鼻子,抬头看见雨伞后微微侧首,就看到了赶来的谢翎。
崔荷刚刚哭得猛了,忽然停下来后竟打起了嗝,抽抽噎噎地瞪他:“你来做什么,是来看我笑话的吗,我被人在背地里嘲笑,你是不是很开心?”
“一路走过来有多少丫鬟婆子,还有祖母和母亲也看到了,在她们眼里,我这个郡主,肯定成了一个不修边幅,邋邋遢遢的女人,我这辈子就没有这么丢脸过,你让我以后在府里,还怎么过下去。”
崔荷哭得狼狈,脸上残留着石黛的乌墨色,残渍留在眼尾,一路顺着雨水的冲刷流到下颌,留下一道乌黑的印记。
她弯着唇,哭得委委屈屈,像个迷途的孩子,谢翎想起他们小时候在御花园里玩闹,三皇子带头捉迷藏,竟把崔荷给遗漏了,让她独自一个人藏在假山中直到日落黄昏。
他发现后,四处去寻找她的踪迹,终于在御花园的假山后头听到了她的啜泣声。
她真是个傻姑娘,别的人没被找着,自己就会跑出来,她倒好,一直躲着不吭声,直到所有人都散了,她也不知道出来,只知道躲在角落里哭。
因此当他出现的时候,崔荷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路抽噎着跑过来,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
谢翎看到她流露出脆弱的神情来,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柔软,想要为她擦擦脸,可是手中没有帕子,他犹豫了片刻,只好用自己的袖子替她擦拭,一边擦一边温声道歉:“是我不对,郡主别生气了。”
崔荷听到他温声哄自己,哭声已经慢慢衰弱下来。
他动作轻柔,语气和蔼,带着一股怜惜:“祖母她们是不会嘲笑你的,而且主子都没有说话,底下的丫鬟婆子也不会乱嚼舌根。”
就算谢翎解释了一番,崔荷也没觉得有多好受,她又说:“你怎知不会,你一个大男人,不用整日在后宅里走动,自然殃及不到你,可是我不同,每日晨昏定省,少不得见这些人,只要一想到今日她们在背后嘲笑我的模样,我就抬不起头来。”
闻言,谢翎手上动作顿了一顿,原来她在意这些。
谢翎目光沉沉,替她把脸上的剩余的污渍擦了个干净,再仔仔细细地替她把鬓边的雨水都擦干了,露出她洁净的脸蛋来。
他满意地勾了勾唇角,语气难得地温柔起来:“怎么会抬不起头来,你是郡主,是侯爷夫人,也是府里唯一的女主人,底下的人若是不敬,你随时可以发卖了她们,要是敢在背地里笑话你,我替你出头撕了他们的嘴,这样你还满意不满意?”
崔荷眼神微微闪动着,菱唇轻启,欲言又止,他好奇怪,说的话更奇怪,可是她又觉得舒服,府里唯一的女主人,这个头衔怎么听怎么舒坦,仿佛她已经被谢翎承认了一般,原本积郁在心头的火就这么被泄掉了。
今早他说那番话的时候她既生气又伤心,可是如今被他这么一哄,就没那么生气了,她耳根子为何这么软?
不行,绝对不可以这么轻易就原谅他,否则让他知道自己那么好哄,以后蹬鼻子上脸三天两头地给她气受,可如何是好。
崔荷打定主意了,得给他点教训,否则她这个侯府唯一的女主人脸面往哪儿搁。
崔荷不哭了,拍开谢翎的手,转过身去轻哼一声嘲讽道:“你说得轻巧,我如果真为了这件事而发卖府里的丫鬟婆子,别人会怎么说我,刻薄,跋扈,刁蛮无理,你倒是耍得一手好阴谋,兵不血刃就让我在这府里失尽了人心,你的目的不就达到了。”
“我没这个意思,你别想太多了。”谢翎早就领教过了她的冷嘲热讽,因此不以为意,他低头看了眼袖子上的污渍,颇有几分嫌弃,回去得换件衣裳。
他又看向崔荷,她浑身都湿透了,背对着他的时候身子还在微微发颤,早春寒凉,她又在此处吹了风,若不及时处理,怕是会生病。
谢翎透过伞沿看到细密的雨丝,心中担忧,便提醒道:“有些什么想骂我的,回了听荷院再说,你别生病了,我可不会照顾人。”
“谁要你照顾了,我还有两个丫鬟呢。”崔荷气恼地剜他一眼,谢翎说话前半句是好话,后半句总是会歪到西边去,让人既爱又恨。
“快走了。”谢翎拉过崔荷的衣袖,示意她跟着他一起走,崔荷抽回自己的手,别扭地跟在他身侧。
油纸伞不算大,两个人要凑得极近也才勉强遮了身形,外面细密的雨丝却是没法挡的。
谢翎撑着伞的手不自觉地往她这边倾斜了许多,自己的右臂被雨水打湿了也没吭声。
两个人进了游廊,谢翎收起油纸伞,与她一道穿行而过,廊下有风吹来,崔荷打了个哆嗦,谢翎见状,眉心微微蹙起,思考片刻后把外袍脱下披到了她的身上。
崔荷惊讶抬头,谢翎便解释道:“还有一段路,你身子骨孱弱,便借你披一会,省得明日你生病回不了公主府。”
崔荷:“……”其实你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两个人一道回了听荷院,院子里只有两个值守丫鬟,其余洒扫的丫鬟都回屋歇着自己消遣了,她们二人看到侯爷与郡主一起回来,赶紧起身行礼:“侯爷,夫人。”
谢翎吩咐道:“去厨房烧些热水给郡主沐浴,再喊金穗和银杏过来服侍。”
“是。”
谢翎和崔荷进了屋,崔荷拢了拢身上的外袍,悄悄看向谢翎,才发现他右肩已经湿透了,他今日穿着一件浅色的圆领箭袖锦袍,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他衣衫湿了。
二人异口同声道:“你把衣裙换了吧。”
“你赶紧把湿衣换了。”
崔荷抬头与他对视,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局促,不由轻笑一声,她把谢翎的外袍脱下,轻轻抖了抖,挂到窗户旁的衣架上,绕到床后的紫檀纹莲衣柜前,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套深色的寝衣,既然在家,穿寝衣也没什么不可。
“你的衣袍也湿了,去屏风后面换身干净的吧。”
谢翎接了过来,说:“我还是去厢房。”
崔荷垂着眼,声音轻软:“就在这儿换吧,别让丫鬟婆子看笑话了,连换身衣服都要去厢房,好像我多不近人情似的。”
谢翎不再推辞,拿着寝衣转身进了隔间更换,待他换好寝衣出来,丫鬟婆子们已经烧好热水抬了进来,谢翎转身避让。
崔荷正坐在梳妆镜前卸头上珠钗,她抬眼看向镜子中的谢翎,他换了身家常的袍子,没有系腰带,宽松的衣袍竟然有几分慵懒闲适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