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时分,陆云门在睡沉了的阿柿的屋外静静站了许久,转身走出她的院子。
在他踏出院门时,李群青的四名亲信兵卫登时以拇指推剑出鞘!
待看清是他后,四人又立时将剑光收起,向少年稍一行礼,随即悄无声息匿回黑夜,继续看守着屋子。
少年神色无悲无喜,继续向前走着,踩过已经落了满地、将道路铺成金黄一片的桂花,拐向李府一座仍旧燃着灯火的芭蕉小院。
小院四周,也立着凛凛兵卫。
即便那些兵卫在看清少年面孔、又看到他腰间蹀躞悬挂的龟袋时恭敬退开,也能在他们的动作中听到兵戈碰撞之音。
肃杀之意,弥漫遍地。
李群青不再是那个不被人重视贬谪县令。他如今恢复高位,又成了圣人面前的肱股之臣,每一句话都举足若轻。曾经害过他的、对他落井下石的,每一个人都应当胆寒。
此时,他又刚刚在良王吴京元妄图求谋太子位时呈上了对他十分不利的罪证,自然又惹得一群人对他恨之入骨,正是最危机四伏的时候,周围有再多的护卫兵士都不为过。
但李群青对少年却没有丝毫提防,他所在的小院,少年连通报也不必、随意便可长驱直入。
就这样,松竹般的少年披着银月步入门扉,径直走向左廊深处的一间厢屋。
但在那间屋子的门口,他却正好见到恩师同一名医官双双合门退出。
看到陆云门,李群青打了个“此时不便出声”的手势,引他一起去了院子另一侧的书房。
“……他服药后已经睡着了。”
在书房坐定,李群青这才向少年说道,“这些日子,他奔波逃亡,时时警醒,终日不安,未曾安稳睡过。方才,我看他难得安睡,就自作主张,没让你进屋。”
“多谢老师。”
少年叉手行礼,随后看向医官:“那名病人,身体如何?”
医官看向李群青,见国老颔首,他便如实向小郎君道:“病人心神损耗甚重,身体也早已虚弱不堪,全凭心中一根弦紧绷撑着,如今那弦骤然松开,人便顿时没了精气,需得好好休养调息。身上的几处伤,多是皮肉伤,按时上药便无大碍,但脚上的烂伤……受伤后未及时医治,还不断奔波,伤上加伤,若上药后不见好转,只怕要刮骨去腐,到时便是灌入麻沸药汤,也要再遭些罪了。”
听到好友如此,少年胸中痛恸。
他沉默地送走医官,垂首站回到了李群青的面前。
师生二人久久未言,屋中只余窗外芭蕉被风吹打的纷乱声响。
半晌,李群青先出了声。
“小陆啊。”
他看着少年手腕上仍旧戴着的栀子花串,历经风霜的面容和眼中都是看破了一切、却仍旧和蔼宽厚的笑。
待看到少年抬起的微红眼眸,他顿了顿,又带着理解与疼惜地笑叹了一声:“小陆啊。”
“学生……”
被恩师这样一叹,少年喉间轻哽,“学生有愧。”
在他走进杂耍帐篷、找到她的那一刻,他本应当将腰间匕首抵上她的喉间,将她编织的谎言一一撕破。
可当他看到她踮着脚、努力伸手向空中抓着时,他想到的,却只是要帮她抓住天上落下的一朵花。
也许在那时,他的心就已经为他做好决定了。
又或许,是在那之前,他见到了扮做僧人的汪苍水,得知她根本就不是汪苍水的亲人,在对她的一切猜疑尘埃落定、知道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却怔怔地握住她笑着为他系在腕上的栀子花串、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它用力扯下时,他就再也没找不出任何借口地彻底明白,他对她的照拂,对她的在意,早就不是因为她是汪苍水的甥女,不是因为她身份存疑所以需要他时刻看守。
他只是,想要看着她。
“我已经知道她满口谎言,知道她虚伪恶劣,知道她带着满腹的阴谋算计来到我身边……可我想要留下她。我知道我至交好友悲惨至此,与她背后的势力必定脱不开干系,可我还是……”少年咬着牙,剖开心,只觉全身筋折骨痛,“想要留下她。”
陆云门从来没有说过“想要”什么。
他过惯了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日子,对世间的一切无欲无求、可有可无,不喜欢,也不讨厌。
总是那样超然,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李群青才觉得更加心疼。
为什么把他拉进红尘的,偏偏是一场谎言?
少年却坦然了。
即便痛苦,他还是认清了也承认了自己的贪念。
“老师。”
他望着李群青。
“我向她承诺,只要她愿意留在我身边,我会给她一个新的身份,会护她周全。她答应我了。”
她说了,承君真心,必不相负。
李群青看着少年意定的目光,竟也有些拿不准该如何是好。
一个骗子的应许,如何能信?
可如果陆云门就是想要,那便是让他如意一回,又有什么关系。
李群青问:“你同她说破了她的谎言吗?”
少年:“没有。”
李群青便了然了:“你不想戳破,想要继续,想要维持现状,这不是什么难事。这世间,从来不是非黑即白,只要你想,她可以只是阿柿。可这样一来,你就要从此活在猜疑中。她说的每一句话、做出的每一个动作都会让你去怀疑她是不是在骗你。这一点,你想清楚了吗?”
“我知道,她是骗子。我也知道,她说的每一句话,也许都是假的。但我想赌一把。”
说这话时,少年的眼中仍有星芒。
“她如果仅是为了金川吴家的案子而来,如今,她便没了继续留在我身边的理由,一定会找时机脱身。只要她不离开,我就当她是为了我留下。只要她留下,我就不疑她。”
在李群青眼中,这事自然不是这么简单。
阿柿机敏过人,满嘴谎言却从无丝毫慌张,对他府中人事了如指掌,对陆云门更是一清二楚。
这样的小娘子,绝不是寻寻常常的地方能出来的。她的背后,还不知站着怎样的洪水猛兽。将她留在身边,永远都有隐患。
但这些,他的这个学生又何尝会不知呢?
清楚一切,明白后果,还愿意去赌。
他这个做老师的,实在无法忍心再多说什么。
最终,他只说了最后一句。
“要是,她真的做出了脱身之举……”
李群青看着少年,“到那时,你欲如何,你要先想清楚。”
少年久久不语。
片刻后,他叉手而立,深深拜于恩师跟前。
第52章
52
第二日,是窦大娘的生辰,照此前约好的,众人当去猎场骑马。
因此,天刚刚亮,睡得很足的阿柿就到了陆云门的房门外,走走又退退,脚踝处的金铃声很快就让小郎君露了面。
“陆小郎君。”
小娘子向他行礼问安,随后笑着冲他扬起脸,“我能向你借一套衣裳吗?”
此时的大梁,穿丈夫外裳出游骑马的女子比比皆是,寓意着内外一体。
虽然窦大娘早就为她备好了胡服,领袖间用金地牡丹团花锦绣缘饰,小娘子穿上,鲜艳又好看,但既然昨晚陆小郎君做出了会将她带在身边的承诺,那她今日更想穿一件小郎君的外裳前去跑马,应该也没人会责怪她不知廉耻吧?
少年看着面前的阿柿。
发上插了几把精致的月牙妆小银梳,眉心黄星靥子鲜亮,下面穿着窄小条纹卷口裤和小蛮靴,打扮得清爽利落又一丝不苟,但上身却只穿着件单里衣,明晃晃就是来要外裳的。
如果她并不打算留在他的身边,是不是也不必多此一举?
他说:“我记得师母已经为你备好了一套。”
“但我更想穿你的衣裳骑马。”
小娘子张口就说了出来。
但说完后,她像是意识到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眼睛一垂,羞赧地抿了下嘴唇。
但马上,她就拉住他的手指,给自己打了下气似的点了个头,然后郑重地抬起眼睛,看着他,眼睛里写满了认真的喜欢。
“陆小郎君,我想穿你的外裳去骑马!”
那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地要告诉所有人,她同他在一起。
少年静静地望了望她,侧身让开:“我不知道我这里会不会有合适你的穿的……”
还没等他说完,小娘子已经欢天喜地地到他的箱笼前找了起来。
她虽然是在翻找,却一点都没有将他的物件弄乱,令人没有丝毫办法对她讨厌起来。
少年突然脱口道:“今日我们就留在府中、收拾行李,好不好?”
“留在府里?不去猎场?”
抱着衣裳的小娘子一脸的不明白,“可今日是窦大娘的生辰啊,我们早就说好要去的……”
少年也意识到他说的这话有多不妥。
他只是……
很不安。
不安她会在树木林立、丛荫遮蔽的广阔猎场纵马逃离。
他发现,看着她时,他其实一点也没有赌赢的自信。
小娘子却自信地告诉他:“你不用担心,我收拾行李很快的。就算明日便走,我也能在今晚将我们的行礼全部收拾好!”
小郎君便不再说什么了,继续静静看着她将自己的衣袍一件件拿到身前比划、再一件件叠放回去。
过了一会儿,阿柿就挑中了一件绣有独角蟠螭纹的圆领小袖长袍。
袖子长,挽一挽倒是能穿,可袍子的腰腹也很宽大……于是,小娘子很快就盯上了少年的蹀躞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