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中本该只有他。
可少年却还是在里面看到了那抹在他眼底还没消散的殷红,它不断地晕开、晕开,将水镜中的他一点点侵盖。
“陆小郎君。”
阿柿滑着水珠的手伸过来,要他过去。
他抬首。
小娘子靠到了浴斛边,红花便浮荡着到了她的身后,如在水中燃烧的一片火。
分明只是几段寻常的料子,却在吸浸了水后,游动得瑰丽华美。
她似乎完全不明白此时的自己有多美,只是用被水洗过后更加明亮的眼睛仰面看着他:“我先不脱襦裙了。不然,你加水加得太慢。等不用加热水以后我再脱掉。”
她的脸已经在热水中洗过,素着没有半分妆,水涔涔的,水灵灵,发着光。自然妩媚,玉骨轻柔。
“好。”
少年应着她,眼底的黑色极深,看着又冷又硬,更似两颗硌手却漂亮的黑色宝石。
是小郡主很喜欢看到的样子。
所以,她便没有再继续闹什么,温顺良善地看着他为她灌进一桶桶热水。
蜡烛烧了大半,她终于开口,说不用他再加水了。
少年想同她要回那条遮目的衣带,小娘子却不直接还,娇娇地吵着要亲手给他系。
他其实是不用再系了的,可她说什么都要做。
少年想着一会儿走出屏风摘下便好,便顺了她的意。
于是,小郡主便抬手用带子为玉润冰清的小郎君遮上了眼睛。接着,她就抓住了他的双手。
少年几乎一瞬间便想要将手抽走。
可她立马就带着略微慌张的软软音调出声:“不要动,浴斛要翻了。”
什么都看不到的少年,慢慢安静了下来。
这时,在外赴了宴的于管家赶了回来,有事去与世子相商。
走到屋门外,见屋内仍有灯火,门又只虚掩着,他便在轻敲了门扉后推门直入。
可刚进不久,他就奇怪地、不甚清晰地听到了微荡的水声和小郎君小娘子的窃窃私私。
怔愣间,他又向前走了几步,脚尖却险些踩到了什么衣物。
他停下来,定睛看去,竟是条小娘子的帔子。
而这帔子,他极眼熟。正是他亲自托人去衣肆为阿柿采买回来的!
他顿时站在原地,四处环望。
散落在地的衣物不止帔子,还有小娘子的鞋袜、半臂、还有里裤!
林林总总的,小娘子着身的,几乎都在这了……
第80章
80
此时,于管家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但他不信,便又紧盯着地面、颤着肝胆往里走了几步。
然后,他便在数道花花绿绿的屏风的底下,看到了最深处那一地的水光和小娘子褪在地上的那堆袖衣襦裙……
他顿时看也不敢看、听也不敢听,吓得慌不择路、立马就溜了出去!
而其实,不久前,双目被遮的少年安静下来后,小郡主也并没有对他做什么很坏的事。
她只是将他的双手拉到了面前,不准他收回去。
因为什么都看不到,少年的其他感官便敏锐了更多。
他清晰地感觉到她略略发烫的柔软指尖落在了他的指肚,然后慢慢向下滑去。
她的动作十分慢,十分轻,一点点滑过他手心的每一尺。而每一处被她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灼烧般的刺痛,那种仿佛风寒高热时随意触碰就会深扎进血肉中的梭梭抖瑟,久久地烙在他的手掌,逼得少年皓白的腕上凸浮出条条蓝紫青筋。
可小娘子却因此更加放肆了。
她的指尖继续向上,如同一只小小的幼蜻蜓,从他的手心,慢慢扎进了他的腕,搅动着里面的筋与骨。
很痒。
痒到喉间发紧。
难以忍受。
那片铺开在水中的血红又在他的眼底燃烧了起来。
在细细轻轻的金铃声中,脊骨颤栗的少年抬着紧绷的下颌,听到了自己咽动的声响。
“陆小郎君的手指看着白玉无瑕,可仔细摸起来,还是有些磨痕。”
小娘子的声音落在少年耳中,似乎有些远。
他屏气静心,却也只能低涩着声告诉她:“我自小练武习字。手上自然会有痕迹。”
“可你的手指摸起来却很舒服,不像这里……”
少年正等着她未说完的话,手却被她忽地拉向她,紧接着,指尖便像是擦过了什么湿透了的布料。
“是不是很粗糙?”
小娘子向他告状的声音慢慢的,又天真又娇媚。
“这就是我里衣的料子,比小郎君的手指磨得疼多了。我告诉于管家了,可他说,要等坐马车到下个渡口才会给我新衣裳。可那样,我就又要有好几个晚上睡不好。”
她直白地向他要:“我想穿你的贴身里衣。教习娘子说了,我是可以同郎君要的。”
静了片刻,少年出了声:“我去为你拿。”
“不用。”
小娘子说:“我已经看到你放在箱笼上准备要穿的那件了,我现在就去拿了换上。”
说完,她拉着少年,哗啦啦地踩着水声出了浴斛,随后便终于松开了他的手。
手被放开的那一刻,他却几乎是无意识地、又向她松开离去的指尖伸了伸!
可他没有再被握住。
少年慢慢蜷起手指。
这时,小娘子抽动裙带的声音响起,他连解开遮目带子的时机都错过了。
边换着衣裳,小郡主边看着陆云门。
明明看不见,但在听到她抽开裙带时,他还是极快地将头低垂了下去,不肯失掉一点君子的礼义。可刚才,恪守德礼的小郎君,是不是舍不得般地、想要继续去拉她的手了?
对正感着兴趣的、想要得到的东西,小郡主一向极有耐心。因为被陆云门刚才的举动取悦,她便决定今日就到这里,不再接着欺负他了。
换好衣裳后,她走到小郎君面前,踮起脚尖,亲手为他解下了遮目带子。
突然有了光亮,少年缓了缓,才逐渐睁开了眼。
压垂了的睫毛上似乎染着潮气,眼角也稍稍地泛着红,让那股稍冷的清丽染上了秾艳,漂亮得让小郡主又愉悦了不少。
而他的眼前,阿柿正贴身穿着他的里衫,外面又披裹了件他放在箱笼最上、前不久刚穿过的紫绮裘。
厚重的裘衣袍尾几乎缀到了她的脚面,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张桃羞杏让的白皙小脸。
“这一件好看。”
阿柿说:“我喜欢。我想要。”
少年抬手,为她将颈前没有翻好的裘领抚平整,看着她的眼睛:“好。”
小娘子顿时就笑了。
她福了福给他行礼,然后,看了眼窜逃而出、好像还险些崴了脚的于管家,小娘子就又扑到了少年怀里。
“我现在喜欢小郎君。只要小郎君一直对我这么好、再快点宠爱我,我就一直留在小郎君身边。”
——
事情就是这样。
可对于管家来说,男女的低语、床榻边的一片水、小娘子扬洒在地的全身里外的衣裳,还有那半刻都未歇的铃铛声……
尤其那铃铛声!一颤一颤!一颤一颤!那就是宣告他家世子失去了清白的号角!
不能经受此等大痛的老人捂着心口,在树底下孤零零坐了好一会儿,没等到有人出来,却等到了第二坨落到了他帕头上的鸟粪。
他愤而起身,满面沉重地踢踢踏踏回了屋。
这可怎么办?
世子身边常年没有正经长辈,这些事都没人教过他,他又对阿柿百纵千随,这会儿,还不是小娘子说怎么样就怎样。要是他被哄得鲁莽行事、不知节制,会不会伤到身?要不要去弄些补汤?
一碗水端平的话,也得给阿柿补补。
可这都夜里了,也没提前备上,去哪儿找些珍贵的好东西回来?
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发突然,便有些慌了手脚。
其实,论理,长安、东都同世子年纪相当的富贵小郎君,荒唐些的早就滚在娘子们的锦绣堆中、不知沾了多少腻香红粉,便是家教严些的,也多是由家中主母挑了安分的进房教导侍奉,怕他们在外学了不三不四的、反而乱了性子。
可他所侍奉的陆家这支却不同。
他们都是认准了小娘子便要求娶回来、接着便一门心思只与她恩爱,从未有过此时这种什么名分礼节都没有、就被翻红浪着胡来的。
便只说陆云门的父亲、燕郡王陆晴山。
虽然外人提他家世时,称得都是河东陆氏,他的名字如今也的确落在河东陆氏名下,可他其实同这延绵千年的名门望族并无关系。
他出身“河西陆家”。
一字之差,云泥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