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清念欠身行礼,从正殿中退出来。
回廊下,承琴面色惶急地跑过来,从英嬷嬷手中接回常清念,低声问道:
“娘娘,您没事罢?”
常清念摇摇头,拉着承琴快步走远些,这才蹙了下眉心,忽然面露难色道:
“本宫不太舒坦……”
承琴好像当即明白过来,忙扶着常清念,步履匆匆地往僻静转角走去。
见这主仆俩行色可疑,英嬷嬷顿时留了个心眼,暗自尾随着她们转过廊角。
等她们停下脚步,英嬷嬷同样侧身顿足,将身形掩藏在精雕细刻的白玉柱子后头,伸出颈脖斜眼窥视。
只见承琴身形纤瘦,却极力想要遮蔽什么。透过罅隙,英嬷嬷看见常清念躲在宫墙阴影里,不住捂唇干呕。
第47章 别绪
“当真有此事?”
邓太后斜倚在软榻上,正欲松泛松泛筋骨。听罢英嬷嬷回禀,抚着玉如意的手指不由顿住。
英嬷嬷颔首,从宫女手中接过美人锤,跪坐在脚踏上替太后捶腿,低声禀道:
“奴婢瞧得真真的。常妃方才只带个宫女在身边,躲去庑殿后头便止不住地犯恶心,看着倒像是害喜似的。”
邓太后原本慵懒的坐姿忽地端正几分,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狐疑道:
“别是吃坏了东西罢?”
“奴婢起先也如此想过,只是观常妃主仆神情慌张,遮遮掩掩,实在可疑得紧。”
见太后起身,英嬷嬷忙将美人锤放去一旁,又从木几上端来热茶奉给太后,这才接着说道:
“常妃伺候皇上有一阵子了,若不曾刻意避子,遇喜倒也属寻常。”
见邓太后不曾出言打断,仍在蹙眉思索,英嬷嬷缓声说下去:
“皇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想当初娄婕妤大半年才服侍一回,可不就是那一回便有了?”
太后接过茶盏,却没有端起啜饮,只是用护甲尖轻轻剐蹭着盏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英嬷嬷所言不无道理,只是眼看大计将成,邓太后打心眼儿里不愿见到有人横生枝节。
忽然间,邓太后又忆起另一桩事来,心里不由更信了几分,喃喃道:
“上回常妃过来寿安宫,说什么要把皇孙送到哀家这里抚养。莫非那时她便已经有了,所以才故意来探探哀家的口风?”
太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英嬷嬷听。
英嬷嬷本就对自己亲眼所见深信不疑,听闻此事后更是笃定,便又继续搜罗蛛丝马迹,剖析道:
“何况皇上素来是个内紧外松的性子,御前规矩重得要命,怎么突然就允了常妃频繁出入皇极宫?依奴婢看,说不准就是因为常妃有身子的缘故。”
她们或许不了解常清念,但无疑了解周玹。似周玹这般薄情寡恩的主儿,会无缘无故对谁情根深种,乃至连自己立下的规矩都一破再破?
邓太后撑额长叹一声,带着几分恼恨道:
“哀家早知她是个祸害。”
听得太后终于肯相信,英嬷嬷却反倒有些不自信起来,谨慎提议道:
“娘娘,此事为求稳妥,不如奴婢去尚仪局取来彤史,瞧瞧常妃上回是何时报的月信?”
这倒是个好法子,只是……
邓太后冷着脸,只觉被常清念摆了一道,嗤笑说:
“如今司赞司已教常妃捏在手心里,焉知那彤史册子上记的是真是假?”
见英嬷嬷哑口无言,邓太后摆手道:
“罢了,先着人盯着常妃和永乐宫,再有什么动静,及时告与哀家。”
“是,奴婢明白。”
英嬷嬷恭敬应声,扶着邓太后的手,服侍她进寝殿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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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今早起,常清念便瞧天色灰蒙蒙的,果然午后便飘起今岁第一场小雪。
只是刚入冬的天儿并不够寒,雪点子仍很细小,沾在地面便化作湿雪,来往宫人一踩,便尽成泥泞,瞧不出半分原本模样。
常清念拢了拢身上新得的狐裘,听说这料子用的白狐是周玹亲手所猎,并且只取狐狸腋下最雪白的一块皮毛。好几年秋狝下来,统共才攒出这么一件。
见外头飘雪,锦音担心常清念手炉里的火炭烧尽,特意为她送了个新的过来。
“娘娘,外头天冷,咱们快些回宫罢。”
锦音口中呵着白气,伸来扶常清念上轿。
常清念却驻足原地,望着湿答答的廊檐,忽而问道:
“锦音,你可知这玉带河上,何时才会结冰?”
锦音闻言一愣,而后连忙搓着手答道:
“回娘娘的话,玉带河是引的活水,往年都要至腊月前才会结冰。”
“即便提早冻上,京兆府也会派衙役投丹药、凿冰窟窿什么的,不会教河上冻得太实。但再过半月,船夫们便不会撑船下水了,免得河面封冻难以通行。”
见常清念似有兴致听下去,锦音便知无不言,笑呵呵地解释道:
“虽说可以等官差来救,但这一等,可就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常清念颔首,心道怪不得周玹算着礼王会在年关前起事。
“娘娘?”
见常清念久不言语,锦音试探着唤了一声。
常清念回过神来,立马躬腰钻入软轿。
放下轿帘时,锦音听见常清念轻叹一声,道:
“风声紧了。”
-
回到永乐宫中,常清念这才松了狐裘,没多一会儿,身上便丝毫不觉冷意。
殿内烧着上好的红箩炭,又取白檀木铺在盆底,不但馨暖烘热,还无余灰飞散,烧过后一尘不染。
永乐宫自深秋起便添了炭盆,比别宫早了月余。饶是如此,周玹仍不放心,特地从皇极宫的用度里,额外拨出红箩炭给常清念,教她安适过冬,好生调理寒症。
常清念一见絮雪,便觉骨头缝里窜着疼,神思也恹恹的。索性除去繁复钗环,只用根玉簪半挽起青丝。
承琴进来时,便见常清念坐在临窗炕桌前,手中仍是那件绣了快小半月的里衣。
“娘娘,方才御前送东西过来。说是皇上贴补娘娘的,让娘娘留着年下赏人用。”
承琴喜笑着说道,将一只方匣打开来,给常清念看了几眼。
匣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几排金锭,恰逢窗外映入雪色,便在那灿金元宝上又镀了层冷光。
见常清念收针,锦音立马将剪子取来呈给她,跟着笑道:
“皇上近来总爱送金银给娘娘呢。”
常清念握着剪子裁断余线,唇角勾起,自顾自地呢喃道:
“许是上回我在皇上跟前提过的缘故。”
“娘娘说什么了这般顶用?”
承琴凑过来,拉着常清念衣袖打趣道:
“我的好娘娘,您便快说出来,教奴婢们也跟着学学。”
“不过是同他说些实话罢了。我又没生三头六臂,他素日赏些钗环,我也总没处使,不如折了银子送我。”
常清念被磨得没法子,只好吐露出来,而后又赧然啐道:
“哪知他不仅听进去了,还隔三差五要送银子来,好像我是掉进钱眼儿里似的。”
听罢,众人不由一番嬉笑。
常清念被笑话得羞恼,抬手拉住锦音,把绣好的里衣塞给她,又转头吩咐承琴道:
“回头接着去常府里索银子,别教他们这年过得安生。”
“娘娘放心,奴婢省得。”
承琴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福身应下,又正色道:
“对了,奴婢上回去常府寻老管事,还顺道听说件怪事。”
常清念招承琴来身边,让她细细道来。
承琴帮衬着锦音,一边仔细收好里衣,一边回话道:
“奴婢听府里下人们嚼舌根,说是大公子有一阵不曾回府了……”
瞧着锦音去将里衣收回柜子里,承琴压低声音道:
“更有甚者,说大公子眼下都不在京城。”
常清念六岁后便去了道观,根本对这位嫡兄没什么印象。
只近几年听闻,这常大公子不甚成器,明明背靠着个位极人臣的爹,头回科举时却名落孙山。
要知道常相当年科举入仕时,可是状元及第。常大公子闹这一出,当真教常相一张老脸都没处搁。
“本宫听说,他今岁勉强过了乡试?”常清念问起道。
“正是。”
承琴点点头,随后又撇嘴道:
“不过说起今岁主考的计翰林,他科举那年的座师正是咱们相爷。想来这回让大公子中举,多少是看在相爷的面子上。外面都是这么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