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寝殿中,邓太后忽然长舒一口气,感叹道:
“小常氏,你远比哀家更走运。”
没能将周玹和他那母后一同除去,实乃邓太后毕生憾事。
听闻太后艳羡自己好命,常清念自嘲般勾唇:
“太后娘娘此言差矣,命运从不曾眷佑妾身。妾身能走到今日,全凭事在人为。”
邓太后闻言倒是一愣,待参透“事在人为”这四字深意后,邓太后连道数声“有趣”,只恨自己双手被缚,否则定要为常清念抚掌称绝。
她原只当常清念进宫后才害死亲姐,原来早在宫外时,常清念手上便已经沾了亲外甥的血。
“常妃,你可千万要藏住了,尽快将你那个在宫里的帮凶灭口。”
仿佛能够想见下一场帝后之争,邓太后目露精光,嗓音激动得直颤,不住絮念道:
“哀家等着瞧,日后究竟是你临朝称制,还是皇帝一杯毒酒,送你来九泉之下陪哀家,哈哈哈……”
邓太后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只觉来永乐宫这一趟实在不枉。
任凭周玹运筹帷幄、手眼通天,也应做梦都不曾料想,今生大敌竟是他自己亲手选中的枕边人。
听出太后言下之意,是在怂恿自己日后和周玹夺权,常清念顿觉不甚舒坦,便出言打断道:
“娘娘说笑了,妾身不过一介女流,哪来那翻天覆地的本事?”
“娘娘又为何觉得,妾身一定会走上您的老路?”
常清念声音阴沉得发冷,心中莫名烦躁。
“能成大事者,必定心狠手辣。依哀家看,你便是个旷世不遇的好苗子。”
邓太后收敛笑意,费力地倾身向前,低语蛊惑道:
“相信哀家,这大权在握的滋味儿,你只要尝过一回,便永远放不下。”
邓太后的低语呢喃,如同魔音萦绕耳畔。常清念忽觉心口闷得发窒,不欲再同邓太后独处下去。
“生个儿子——”
见常清念起身离开,邓太后眈着她背影,似是在宣泄自己心中余恨,幽幽补ῳ*Ɩ充道:
“生个争气的儿子。”
事到如今,邓太后只恨自己亲生的礼王不及周玹争气,才落得如斯地步。
但凡礼王有半分堪用,她何妨不能趁先帝在时,将周玹的太子之位一并撼动!
常清念背对着邓太后,深吸一口气,缓缓吐道:
“妾身不曾遇喜,那只是个引您过来的幌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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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冷风夹杂着碎雪瞬间灌入,将常清念鬓边流苏吹得摇晃不止。
承琴闻声回身,惊讶问道:
“娘娘,您怎么出来了?”
常清念没有答话,只抬掌掩眸,似在极力压抑翻涌的思绪。
半晌,常清念竟走出廊檐下,快步迈入风雪中,任漫天琼芳飞落在她皎白的狐裘上。
“闷得慌,来殿外透透气。”
承琴和锦音不敢怠慢,忙提着灯笼跟上去,一左一右替常清念遮挡风雪。
“娘娘您这是要去哪啊?”锦音焦急问道,“或者您要什么?奴婢去给您取。”
她要什么……
常清念心中默念,眸光却渐渐涣散,双腿不由自主地朝皇极宫挪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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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极宫丹墀前,战事已近尾声。
宽阔空地上,只见叛军尸首横七竖八地躺着,不计其数。
鲜血泼洒在雪地里,有的仍还翻腾着热气,正在大片大片地侵蚀白雪,露出其下用汉白玉砖石铺就的地面。
常清念伫立在此间天地,茫然无措地四下顾盼。
仿佛十二年前,也有这样一场大雪。
母亲一身单衣倒在雪地里,身下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单衣应是素白的,却被大红色侵染个彻底。
“呕——”
不断交融的红白二色刺痛双目,常清念舌根底下泛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弯下腰死命忍住想作呕的冲动。
承琴与锦音见状,皆是大惊失色,连忙搀扶住常清念摇摇欲坠的身体。
瞥了眼足下被鲜血玷染的残雪,承琴心中已明白了几分,连忙急促地唤道:
“娘娘!娘娘您别昏过去,您睁眼看看,我们如今是在宫中……”
常清念却觉耳边越来越模糊,众人的声音愈发遥远,仿佛来自天际,眼前景物也开始扭曲旋转。
唯有那缠绕她十余载的血腥气挥之不去,直直冲撞她脑海里最脆弱的一根弦。
在天穹纷洒的碎琼乱玉中,常清念只觉实在支撑不住。
就在即将合眼前的瞬间,一声焦急颤抖的“念念”,穿透层层云雾,携万钧之势,遽然落入她耳畔。
龙涎香气淡得几乎嗅不见,却偏生能从浓重血腥中冲破出来。
混沌神识缓缓重聚,眼前恢复清明的刹那,常清念看清了周玹的面容。
第49章 仁君
唤醒魔怔后,却又堕入执念。
常清念仍缓不过劲来,口中不住喃喃着“陛下”,探出指尖想要去攀住周玹。
衣襟、袖口、袍角,什么都好。
留下他,留下他……
感受到女子汹涌而来的无助与委屈,周玹只觉掉进了熬药罐子里,心里又苦又涩。
但他却寻不到这情绪的来由,只好垂眸看着常清念,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回应道:
“念念,朕在。”
覆上常清念冰凉的手指,周玹引她握紧自己襟前,这才弯腰将女子抱起,就近往皇极宫大步迈去。
“皇上,皇上!您好歹披件衣裳……”
崔福慌里慌张地取来大氅,追着周玹想为他披上外袍。可周玹一门心思扑在常清念身上,根本不理会崔福在身后叫唤什么。
崔福慢了几步,待气喘吁吁地跟到门口前时,只见周玹已抱着常清念跨进殿中。
低头瞧了眼手里没送出去的大氅,崔福长叹一声,只好抬袖蹭了蹭脑门。瞧这大雪纷飞的天,倒给他跑得满头热汗。
得了!赶紧还得给常妃娘娘请御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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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风里夹杂着愈发浓郁的龙涎香,自殿中扑面袭来,常清念陷进软榻里窝着,终于从不断闪回的梦魇中抽离,渐渐醒神。
见常清念好似能认得人了,周玹连忙试探着唤道:
“念念?”
“陛下。”
常清念轻轻应声,刚一动身子,却已被周玹拥进怀中。
带着体温的龙涎香气围拢过来,常清念长长喟叹,忍不住埋首在周玹身上蹭了蹭。
好半晌,常清念这才发觉周玹身上只着一件中衣,那上面绣着四合如意云纹,还是她亲手做的。
常清念不由破涕为笑,有气无力地打趣道:
“陛下怎么做这副打扮?”
周玹好不容易松了口气,低头看向常清念时,却见她居然还笑得出。
周玹不禁捏她哭得通红的鼻尖,无奈叹道:
“还不是怕你闻见血腥?”
思及这也太不像话,常清念微微从周玹怀里直起身,低声劝道:
“陛下去换身衣裳罢,妾身无事了。”
周玹仔细观察一番,见常清念神情确无大碍,这才垂眸轻吻她眉心,放心走去屏风后。
见皇上终于肯更衣,众人捧袍送带,顿时里里外外地忙碌起来。
承琴端着姜汤走进时,便见常清念盯着崔福手里的东西出神。
承琴抻头望了一眼,认出那正是周玹方才解脱下来,随手遗弃在丹墀前的玄甲。
行至常清念身边,承琴将那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奉给她,低声禀道:
“娘娘有所不知,适才陛下一进宫门,便正赶上您要在雪地里厥倒。陛下连衣裳都顾不得换,直接在战场上一面卸甲,一面赶来抱您。”
怪不得周玹方才只着中衣,原是连披件衣裳的工夫都舍不得耽搁。
常清念鼻尖蓦然一酸,目光忍不住追随去屏风后,凝望着那道映在屏风上的颀长身影。
只见周玹已换上龙袍,正迈步走向自己。常清念似是看怔了,目光一瞬不瞬地黏在周玹身上,眷恋地摹画着他俊逸面容。
许是刚在外杀伐过,周玹眉眼间犹带几分肃杀之气,不同于素日克制之下的淡漠,此刻更显出几分胡人血脉中的蓬勃野性。
察觉心中忽地翻涌燥热,常清念暗啐自己,连忙朝周玹捧起姜汤,娇怯道:
“陛下也饮些姜汤驱驱寒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