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两载,得与宋姐姐并肩一程,妹妹甚是称意。”
“我也是。”
德妃回身看向常清念,声音很轻却也认真,并不敷衍:
“妹妹的心劲儿,教人佩服。”
想到前些时日得知的事情,德妃心里既不落忍,为了家族却也不能后退,只好朝常清念笑道:
“只于我自己而言,我希望你能赢。”
常清念探指去廊檐下,接了个凉沁沁的雨珠在指腹,便觉心头醉意褪去不少。
“宋姐姐雅量豁然。同样的话,我大抵是没法奉还姐姐,便也不惺惺作态了——”
常清念同样望向德妃眼中,满是势在必得地扬唇:
“承您吉言,我会赢的。”
见状,德妃忽而垂眼轻笑:
“我兴许有些懂了,皇上究竟喜欢妹妹什么?”
常清念被勾起兴致,不由微微偏头,等着听德妃的下文。
“宫中之人容色各有千秋,秉性更是千差万别。但却因受缚太多,细看下去,不过都是一潭死水。”德妃笑赞道,“而你很蓬勃,像烧不尽的野草,浓烈又鲜活。”
“我吗?”
这话倒有些意外,常清念不由重新看向身前雨幕,自嘲道:
“从前在青皇观里,她们都说我是纸糊的美人灯儿,看着就像要油尽灯枯。”
德妃轻轻摇首,同样与常清念并肩站在栏杆前,低声道:
“可如今你不也是容光艳盛,立于这九重宫阙之巅了?”
初见常清念那阵,德妃只觉得困惑。皇上自己就是寒月烧犹冷的性子,缘何就对个清净神女这般着迷?
后来渐渐发觉常清念的不同之处,德妃这才恍然大悟。
“淡极始知花更艳。*”
德妃目光悠远,似叹似息:
“不愧是万岁爷,眼光一贯毒辣。”
常清念静静听着,只觉自己仿佛真醉了,不然德妃同她说话,怎么也开始玄虚起来?
“只不过——”
常清念究竟有多狠辣,皇上也能料到吗?
德妃欲言又止,见常清念望着自己,便躲开她目光,回避般说道:
“没什么,往后再说罢。”
德妃回身叫来玲珑,让她给常清念换个暖和些的手炉。
趁这转瞬工夫,德妃已回转过心神,笑语盈盈地劝道:
“妹妹才过十九岁生辰,正是桃李年华,就莫在这儿跟我伤春悲秋了。深秋雨冷,快回宫里暖暖身子去。”
许是酒意又有些上来,常清念双颊酡红,嘟囔道:
“姐姐嫌我。”
第68章 磨刀
常清念酒后登楼吹风,次日便觉着嗓子干涩疼痛,跟刀割似的。
承琴见状,忙传御医来请平安脉。一连灌了几副汤药下去,这才堪堪压住病症,没教这风寒发作出来。
此事传到御前,周玹自是又规弄常清念一通,教她好生消停几日,身子养利索了再惦记出门。
时至冬日,东暖阁里也已摆上炭盆。
门口棉帘子忽然掀开条细缝,崔福轻手蹑足地走进来,轻声朝周玹禀道:
“启禀陛下,德妃娘娘递折子过来,说是有些宫室修缮之事,还望您示下。”
崔福手中正托着本奏疏,见周玹抬首瞥过来,连忙躬身呈上。
后宫之事甚少呈送御览,周玹心中虽略感疑惑,但思及德妃素日安分,便还是伸指接过折子。
折子上所奏,正是含宁宫大火之后的修缮事宜,以及……
扫过最后那番求见之语,周玹原本舒展的眉宇逐渐拧紧,深邃眸光里透出些许迟凝。
奏折边角磕了下桌案,发出声沉闷回响。周玹忽然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你贤妃主子呢?”
崔福被问得一愣,而后连忙答道:
“回陛下,聂大人晌午时护送贤主子出宫,听说是往长公主府去了。”
听闻常清念不老实养病,竟又偷偷摸摸地出宫,周玹面上冷淡顿时全被气散,暗自咬牙道:
“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她就这么稀罕?”
见周玹话里话外明贬实宠,崔福眼珠子一转,立马笑呵呵地躬下腰身,吉祥话儿张口就来:
“贤主子自个儿没生养过,见了孩子免不得心生欢喜。常去长公主府上探望,也是惦记着沾沾喜气,早日为陛下开枝散叶呢!”
这话听着倒还像回事,周玹仍气常清念胡乱折腾,便冷脸子道:
“不来禀过朕就往宫外跑,竟没半点规矩,真是忒惯着她了。”
“派人去宫门外守着,等她回宫便传朕口谕,命她过来御前领罚。”
“奴才遵旨。”
崔福低眉耷眼地应声,心中却默默将“领罚”换成“用膳”。在御前当奴才的,哪能不会体贴主子心意?
皇上七拐八绕的,不就是想见贤妃娘娘了吗?嗐!
正当崔福要退出暖阁时,却听上头飘来一句:
“传德妃。”
崔福闻声瞪大了眼,若不是在皇上跟前,恨不得要伸手掏掏耳窝子。
见周玹睨过来,崔福慌忙应“是”,匆匆去外头传话。心里琢磨着事儿,便在台阶前左脚绊了右腿,好悬摔个狗啃泥。
“干爹当心。”
元禄放下棉帘子,一转身却吓得胆颤魂飞,忙上前扶住崔福。
崔福眺着金乌西坠,残阳如血,恍惚问道:
“小禄子,你瞧这日头,是不是也没落东边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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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递上那道折子,德妃便料到皇上会见她一面,故而早已收拾停当,只在宫中待旨而已。
不多时,便见德妃举步走进东暖阁,欠身请安:
“妾身见过陛下。”
“起来罢。”
周玹搁下手中朱笔,开门见山道:
“折子朕瞧过了,并无不妥之处,你着人去办便是。”
“是,妾身谢过陛下。”
德妃谢恩起身,而后却默然静立,半晌没有说话。
观德妃双唇微抿,似乎有些犹豫,周玹没心思同她磨蹭,于是淡声发问:
“除此之外,你还有何事?”
德妃攥紧袖角,竟然不答反问道:
“陛下是当真喜爱贤妃妹妹吗?”
周玹微微皱眉,察觉德妃今日十分反常,便也顾不上同她计较,只坦然应道:
“是。”
“哪怕贤妃曾犯下重罪,做过违逆您的事,陛下也仍不改心意吗?”
德妃一字一句地说着,嗓音微不可查地发颤。
她不知自己能否取信于周玹,也不知周玹得知后会作何抉择。但眼看立后之事大局将定,她此时不说,往后也再无机会。
周玹神色骤冷,眯眼望向德妃,轻斥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
德妃深深吸了口气,缓步走上前,将一直攥在袖中的布幔呈到案上:
“此物乃蒋昭容生前所留,还请陛下过目。”
见周玹将那血书握在掌中,德妃低声禀来自己的猜测,并着重提及蒋昭容与岑妃交好。蒋昭容能得知此事,多半是从岑妃那里听来。
德妃敛裙跪在地上,字字清楚地说道:
“妾身怀疑,先皇后当初意外小产,乃至溘然仙逝,皆与贤妃和岑妃脱不了干系。”
周玹似乎觉得血字刺目,便随手撂去桌上,垂眼俯视着德妃,冷淡命道:
“说下去。”
“当日皇后误服桃仁,因宫中无人知晓此忌讳,便只当做意外处置。可如今想来,贤妃亦是常家人,她未尝不能事先知晓。”
近来德妃日夜辗转,此刻见周玹要听,便将自己所思所想一一道出:
“而妾身月前命人往青皇观中盘问,果然有人作证,岑妃与贤妃早在前年年初时,便已私下见过面。岑妃从前并不喜僧道,若说是问卜解惑,为何独独寻上一个尚不起眼的女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