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皇后身子明明已见起色,贤妃进宫侍奉月余,皇后却忽然又见崩漏。甚至皇后娘娘辞世前,榻前也唯有贤妃而已。”
说罢这些,德妃叩首道:
“妾身以为,这桩桩件件堆在一处,未免太过凑巧,实非一句‘机缘巧合’所能解释。”
周玹仰靠回龙椅里,语似轻哂:
“所以你手中并无实在证据,全然是怀疑、臆测?”
未见周玹震怒,德妃便仍稳住心神,不紧不慢地说道:
“此事时隔已久,贤妃当年又做得利落,妾身的确查不出任何铁证。想来蒋昭容也是正因如此,才不敢贸然禀告给您。可陛下若觉得蹊跷,愿派暗卫审讯查案,兴许会有所获。”
话音落,暖阁内一时静谧无声。
“宋氏,朕记得当年,你是第一个入东宫的侧妃罢?”
周玹忽然淡声开口,问的却与德妃今日所禀之事,风马牛不相及。
隐约察觉周玹态度不妙,德妃掌心湿透,勉力答道:
“是,妾身自淳化二十三年六月起,便侍奉陛下左右,至今已六载有余。”
周玹阖目沉思片刻,再掀眼时已是一片薄凉:
“念在你伺候多年的份儿上,朕赐你两条路可选。一则你自请出宫,从此永不还京……”
周玹顿了顿,这才又冷冷启唇,绝非顽笑:
“二则,朕现在就杀了你。”
如一道惊雷骤响在耳畔,德妃愕然抬眸,待看清周玹神情时,她已全然明白过来。
周玹方才并非不信,而是正因相信,所以才追问下去。
此刻确认她手里并无实证,便又惦记将她封口,只为替常清念荡平前路。
纵然心中早已有所准备,可德妃万没料到,周玹的决断竟是在转瞬间落下,他甚至都没怎么犹豫。就连那短暂的沉默,或许也只是在思量如何处置她而已。
“陛下便不会心惊于贤妃手段狠辣,还要将她留在身边吗?”德妃难以置信地问道。
“比这腌臜千倍百倍的事,朕都见多了。天家父子相残、兄弟相杀,从未断绝。”
周玹端茶浅啜,语气平淡无波:
“她只是杀个异母姐姐而已,有什么就值得大惊小怪了?”
话虽如此,可事关己身,周玹也能如此看得开?
“那您元后嫡子的性命,在您心里究竟算什么?”德妃怔然追问。
“什么都不算。”
于此事上,周玹果真毫不犹豫,而后才徐徐补充道:
“如果非要说什么,可能算棋子罢。”
在皇帝心中,连结发之妻都只是棋子而已,更遑论旁人?
德妃跪坐在地,一股说不清的悲凉自心底涌起,不由惨然笑道:
“陛下喜爱贤妃,竟至如斯地步,连仁义道德都可弃之不顾?”
周玹闻言却只是哂笑一声,语调平静得近乎残忍:
“这与朕喜爱谁无关。而是你用一介下臣的眼界心思,来揣度九五之尊的皇帝,本身就很可笑。”
“你所谓的仁义道德,乃至规矩、法度、伦理、纲常,那都只是朕统御天下人的工具而已,哪有工具反过来束缚主人的?”
周玹此刻只是一身常服,德妃却仿佛看见他十二旒珠覆于面前,高踞金銮宝殿之上。
帝王神情冰冷地睥睨众生,那是看蝼蚁般的眼神。
“这条条经纬穿织成樊笼,你们皆为蒙昧阶下囚,而朕是独坐高台的施加者。你们会拘囿于此,可朕不会。”
周玹淡淡垂眼,明明语气轻缓随意,却令人振聋发聩:
“天下皆臣,唯朕独君。朕之心意,即为天理。”
赫赫天威灭顶而来,德妃只觉张口忘言,好半晌,才喃喃反问道:
“不得您心者,便死有余辜?”
“朕偶尔还是会发发善心的。”
周玹嗤笑一声,定定地盯着德妃,无需多言胁迫,只断然裁决道:
“换成旁人,朕兴许可以查查真相。但是牵扯贤妃,那就不必了。”
直面帝王的冷漠无情,德妃止不住战栗,心底又不由诧异:
“这些话,您同贤妃说过吗?”
似是明白德妃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周玹淡声道:
“自然没有。怕她听完吓着,便不肯再与朕亲近。”
“但朕会慢慢教她——”
周玹轻叩桌案,似乎早已落定什么决心:
“亲手扶着她,登临君位。”
真正的并肩而立,从不在于免她多少礼节,允她膝盖不弯下去。而是让她的心站起来,不再受束于任何枷锁。
君者,即为当世神明,从不需画地设限,自寻苦楚。
听罢此言,德妃忽然懂得周玹对常清念,究竟是怀着怎样一颗心,不由觉得无尽嘲讽。
自始至终,这皇后之位的归属,周玹便从未考虑过除常清念之外的任何人。
“妾身也只是贤妃的磨刀石吗?”德妃轻声发问。
“你想多了。”
不知德妃哪里来的如此想法,周玹嘲弄轻笑,而后敛去笑意,沉声道:
“她的磨刀石是朕。”
——原来如此。
德妃心中再无半分冗念,竟觉得眼中干涩,连落泪的冲动也无,仿佛早该如此。
言至于斯,已然尘埃落定。
德妃长叹一声,俯身重重叩首道:
“妾身宋氏,性慕黄老之风,自请出宫修行,在此拜别陛下。”
-
常清念回到宫里时,德妃已自东暖阁中离去。
并不知方才那番震荡,常清念只同周玹用罢晚膳,又如常赖去他怀里弄娇。
常清念欢悦地蹭过周玹唇角,抬眸却见他眼底深沉如潭,不由困惑道:
“陛下今儿好生奇怪,总这样瞧着妾身作甚?”
凝睇着娇美可人的常清念,周玹含糊轻笑,一语双关:
“你倒是个坐不住的。”
常清念微颦黛眉,随后似乎想通什么,扶着周玹肩膀讨饶道:
“妾身从没见过那么小的孩儿,总归是好奇嘛。再说妾身也没有胡作非为,您摸妾这身上都是暖的,怎会动不动就病倒?今早也请御医瞧过无碍,不然妾身贸然前去,岂不是过了病气给小公子?”
周玹也不出言制止,只耐心听罢常清念絮叨,这才若有似无地勾起唇角:
“既然这么精神,朕便陪你去凤仪宫转转。”
第69章 新生
“凤仪宫”三字一出,常清念还以为是自己听岔。
可下一刻,周玹竟当真替她拢起斗篷,扬声命崔福摆驾凤仪宫。
夜色深沉,宫门前两盏琉璃灯在风中摇曳,映照着紧闭的朱漆大门。纵然是中宫所在,却因久无主人居住,透出些寂寥冷清的意味。
“陛下怎么忽然想起,要带妾身来凤仪宫?”
常清念伏在周玹怀里,一路上皆在暗自觑他。
周玹虽神情安闲,可常清念那颗心就像是落去了雪堆儿里,滚来滚去无所适从。
这倒也怨不得她,实在是周玹突然要来凤仪宫,本身就很反常。
“今日忆起些事情,便想着过来看看。”
周玹轻飘飘地给了句解释,便将常清念抱下銮舆,牵她迈入宫门。
常清念刻意放慢脚步,躲在后头直矜鼻子,腹诽这话答了跟没答似的,还是皇帝会打马虎眼。
兔毛兜帽有些挡住视线,常清念驻足阶前,不由抬头仔细望了一番。
只见檐角下伸出玉蕊花枝,冬日里已是枯瘦萧条,与记忆中大相径庭,竟教她久久回不过神来。
阔别一年有余,如今再回到此处,常清念心底一颤,忍不住蜷紧指尖。
只觉门后跟龙潭虎穴似的,等门一开,便要蹿出个精怪来咬她手腕。
察觉常清念磨蹭虚怯,周玹斜眼扫过去,待瞧清那张躲在兔毛里的俏丽小脸儿,不由暗自勾唇。
崔福缩着脖子,小步上前推开殿门。自打下午皇上见德妃起,一连串的吩咐可将崔福砸得头晕眼花。
只站在门槛外,便觉暖融融的檀香味扑面而来,驱散冬夜冷寒。殿里已点起炭盆熏笼,和常清念预想中的“冰窖”半点不沾边儿。
此番来凤仪宫,正是周玹提早安排过的,并非方才临时起意。
眼见主子们走进内殿,崔福又悄然拉起殿门,寻思着要不要先命人把热水备上?
皇上虽事先没交代,可等会儿贤主子一乐呵,又同皇上撒娇弄痴起来。嘿哟!皇上哪里能把持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