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帷幔深处已经平静下来,姬恒已经睡下,荣蓁伸手将榻边散落的寝衣捡起,披在身上,轻轻系住衣带,而后在姬恒的外衫底下找到了那个掉落的册子。
以姬恒的聪慧,若是瞧见这册子,定会猜出她江南一行的凶险,既然这任务非她不可,又何必让他跟着担惊受怕,或是姬恒会去寻陛下,让她无论如何都要改变主意。
荣蓁坐在榻上,看着姬恒的睡颜,伸手替他拭去额上沁出的汗珠。而后将那本册子打开,她仔细翻看着,记住上面所写,翻到其中一页时,她的手停了下来。
上面所绘的是一个年轻男子,虽看不清面容 ,但却标注着名讳:慕容霄。
第037章 分离
荣蓁将那本册子翻到最后, 又回到停留的那页,这一整册所绘的大都是女子,这慕容霄竟是这本册子上唯一的例外。
且慕容霄这一页, 除了一副小像,便只有这个名字,并无更多记载。但想来,应是慕容氏的人, 只不知与那位武林盟主慕容斐有何关系。
慕容霄面上蒙着一层轻纱, 只看得出二十岁许,不知这画像是何时绘就, 他坐在椅子上,面纱上那双眼透着些冷淡。
这慕容氏的关系盘根错杂, 在武林中究竟是各门派共同推举的傀儡?还是这武林中实际的掌门人。
荣蓁不得其解, 将那册子收起放在枕下,而后躺了下来,替姬恒掩了掩薄衾,而后吹熄了房中烛灯沉沉睡去。
次日, 姬恒在沁园中醒来, 荣蓁已经不在身边,恩生叩了叩门,得到姬恒的回应,这才走了进来,榻下散落的衣衫已经被叠起放在一侧,恩生服侍姬恒披上外衫,姬恒望了外面一眼, 随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恩生同他道:“回殿下,刚到巳时, 不过今日一早紫宸殿的人便来传话,说是陛下在宫中设宴,请殿下您过去。”
姬恒起身后,侍人进来收拾床榻,姬恒忽而想到些什么,转身问道:“你们方才可瞧见一本册子?”
几人闻言忙道:“奴侍并未瞧见殿下说的册子。”
昨夜他竟如此没有定力,不知怎么便被她推到了榻间,几番燕好之后,便睡到了此刻,当真是被她拿捏住了,仔细回忆起昨夜的情形,那本册子上定是有什么荣蓁不想他瞧见的东西,这才将他诱到别处。
恩生道:“是殿下的册子吗?莫不是大人收到了书房里,不如小人去找一找。”
姬恒侧眸道:“不必了,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荣蓁即便将此物放到了书房里,未经她允许,擅自取走终是失礼之举。
姬恒回了正殿,沐浴更衣之后,这才进了些早膳,只是刚用过半个时辰,恩生便将一碗药端了过来,只瞧着颜色都觉得苦极了,恩生道:“殿下要不还是别喝了,医官不是也说了,殿下如今正年轻,有子嗣是早晚的事。”
姬恒到底还是皱着眉将那碗药汤饮下,恩生连忙将蜜饯端来,姬恒拈起含了一颗,压制着口中蔓延的苦意。曾经他也笑德阳的痴傻,没想到有一日他也会为了一个女子做到这个地步。
——————————
姬恒前来赴宴,只是没想到今日竟只请了他一人,宫人替二人布菜,姬恒坐了下来,含笑道:“皇姐今日是有事找臣弟吧?”
姬琬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便猜了出来,“什么都瞒不过你。”
姬恒道:“是有何事,还让皇姐这样大费周章。我们姐弟二人有什么话不能说,还需要如此周旋吗?”
姬琬挥手让宫人都退了下去,即便贵为皇帝,亦是用着同他商量的语气,“这事的确是皇姐有些亏待你,朕要借你的荣大人去江南一趟,办些公务,最多也就两个月便归。”
姬恒闻言怔住,而后又笑了起来,“皇姐何必同臣弟商量,皇姐是君,她是臣,派荣蓁出去公干亦是无可指摘之事,何谈借这个字。”而后他正色起来,站起身拱手道:“上一次是臣弟任性,不远千里追随而去,可是如今臣弟还是没有什么长进,若是皇姐执意派她去江南,便让臣弟一同跟去吧。”
姬琬若是能让他去,何必同他商量,苦口婆心道:“此次安排有所不同,你若是跟去,会耽搁一些事。更何况你也要考虑父后的身体,父后前阵子刚病过,他老人家若是知道才过两个多月,你又要去江南,对他病情不利。阿恒,你合该体谅一些。正好,天气渐热,朕打算送父后去行宫避暑,你也一道跟去,朕再多派几个太医跟着,也为你调养一番。等荣蓁从江南回来,朕同你保证,绝不再轻易派她出京,不让你夫妻二人分开。”
姬恒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原来此事如此难办,只是皇姐也莫要怪我不识大体,上一次荣蓁在益州便受了伤,这次又要去江南,难保不会有危险。父后的身体我自然在意,但荣蓁若有任何闪失,我一样不会好过。皇姐让我随父后去行宫,是为了掩饰什么吧?”
二人不愧是同父所出,姬琬所想到底骗不过他,也没了旁的办法,只能推荣蓁出来堵他的嘴,“朕若是知道你今日为了荣蓁这般对抗朕,当初说什么也不会赐婚于 你二人。荣蓁本是朕苦心培养的能臣,将来自然是要成为国之重臣的。可现下被一个男子绊住脚步,不如你回去问问她,她可愿意办这趟差事。阿恒,天下女子皆有抱负在身,你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而将她困在一方天地。将来,她只怕要怪你。”
姬恒被她这话问住,他是因为自己的私心吗?不,他明明是担心荣蓁的安危。可要让他去问荣蓁的选择,只怕荣蓁也是愿意前往的。
姬琬见他已经有所动摇,温声道:“阿恒,朕与你一样也是偏爱荣蓁的,朕会让人保护好她。只是这次公务与以往不同,要秘密进行,到时候在外只说你身子不适,需要养病,荣蓁随你们一同去了行宫避暑。”
原来是这个打算,姬恒苦笑一声,“皇姐既然都已经决定了,臣弟又能有何异议。”
不论如何,姬恒这边总算是松口了,姬琬又再三保证道:“朕不会让荣蓁有事。”
姬琬替他夹了些菜,姬恒低头吃了,却味同嚼蜡,过了一会儿,姬恒便称用不下了,同姬琬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告退。
姬琬将他送到殿门前,望着姬恒走远,而后回转走到殿中,叹息一声,“阿恒怕是会怨朕。”
庆云轻声道:“陛下言重了,帝卿是陛下的亲人,将来知道实情,也定会体谅陛下的难处。”
姬琬道:“却也未必啊,阿恒也是朕看着长大的,朕从心里也是不希望他受委屈的。若不是没有旁的人选,朕也不会让荣蓁去。”
庆云犹豫了一会儿,斟酌着语句,还是道:“陛下当真要让荣大人隐匿身份去到慕容霄身边吗?奴婢这些时日也是知道一些的,这慕容公子身边的护卫,已经死了十余人了。奴婢只是有些担心……”
姬琬侧身看向庆云,虽无重声,话中却含了些警告的意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
庆云忙低下头去,“奴婢失言了。”在姬琬身边那么久,本该心思剔透,谨言慎行,可她竟一时忘了。因姬恒叹息,是因为姐弟之情。而作为皇帝,她的决定不容许任何质疑,也不会为任何人而更改。
姬恒从宫里回来便一直没有展颜,恩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盼着荣蓁早些回来,如今能牵动姬恒情绪的怕也只有荣蓁一个了。
荣蓁今日散值得晚,回府之后先是问了声姬恒在何处,而后又去了正殿里,只是殿里昏暗一片,恩生守在外面,同荣蓁低语几句。
荣蓁走进殿里去,上一次姬恒这般消沉还是因为她和颜佑安的事,方才恩生说今日姬恒进了宫,荣蓁心下有了些猜测,怕是陛下已经坦言了对她的安排。
荣蓁坐到榻沿上,轻声道:“殿下今日怎么睡得这样早,可用了晚膳?”
姬恒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她,“你一早便知道了定要去江南,是不是?”
荣蓁点了点头,却也同他解释几句,“陛下一月之前曾提过,不过后来便也没了消息。是前几日重又提起,我怕你担心,便想着……”
姬恒抢声道,“便想着等离开那日再告诉我吗?”
荣蓁无可辩驳,只是道:“阿恒……”
姬恒叹了一声,眼眸有些湿润,“罢了罢了,你们一个个口中说着替我考虑,却在考虑时又将我排在第二位。可是荣蓁,我嫁与你是真心实意,你受伤我比谁都心疼,江南的事我无法阻你,但请你为了我,为了我们往后,千万要保护好自己。”
这已是他的妥协,荣蓁将他紧紧抱住,柔声道:“我知道殿下是为了我好,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
或许是离别将近,姬恒不忍同她一刻分离,每日都要去官署为荣蓁送饭,一众同僚见了歆羡不已。
而属于他们两人的夜晚,蕼意糾缠至汗意涔涔,仿佛要用尽全部的力气。
姬恒同太后前往行宫那日,荣蓁与飞鸾等人纵马出了城去。
太后瞧出了姬恒的落寞,虽不知为何荣蓁没有跟来,但倒也落得清净。一行数日,终于在行宫里歇下,姬恒每日仍旧服药,恩生虽也劝过,只道:近来天气甚是炎热,殿下本就没有胃口,何必再喝这些,短短数日,殿下消瘦了不少。
但姬恒却格外坚持,更是住到了从前待过的寝殿。恩生不知这里曾是姬恒遇见荣蓁的地方。他写下的书信无从寄出,只是每日到了傍晚,都会望着夕阳,像是在思念着什么人。
而荣蓁这边初到姑苏,先去客栈中歇下,等到入夜时分,她按照姬琬的嘱托去寻了秦不言。
秦不言对她的到来没有丝毫诧异,平声道:“荣大人,久等了。”
荣蓁拱手同秦不言致礼,“在这里既要隐藏身份,便也没有什么荣大人了。陛下让我等来找秦大人,却不知接下来要如何接近慕容氏的人?”
秦不言道:“荣大人莫急,眼下倒的确有个好机会,本月上旬,慕容家一位公子身边刚有几名护卫殒命,慕容家内部已经张贴了告示,要遴选新的护卫,这便是属于我们的机会。”
荣蓁道:“你是要我们参与护卫的遴选?”
秦不言点头道:“慕容家的护卫选拔甚是严苛,选进去的护卫更有随时身死的风险,故而月俸也极其丰厚。早闻荣大人身手不凡,想必定能顺利通过。”
荣蓁说出心头的疑问,“那个公子可是慕容霄?”
秦不言怔了怔,而后道:“原来荣大人这么快便已猜到。不错,慕容家此次的确是为慕容霄公子擢选护卫。”
荣蓁问她,“这慕容霄究竟是何身份?”
秦不言缓缓道:“慕容霄乃慕容筠独子,也是慕容氏的少主。”
第038章 入选
荣蓁思索着:慕容筠, 便是那个失去音讯的前任武林盟主。
秦不言道:“慕容筠原有一子一女,只是女儿早早夭折,正夫也病故了。慕容筠对亡夫感情深厚, 并未续弦,便也对这个儿子颇为疼爱。寻常人一般极难见到慕容公子真容,只是听说他身子不好,七八年前受过重伤, 不良于行。平素除了去寺庙上香, 并不常出门。”
荣蓁道:“秦大人先前说,慕容公子身边几名护卫殒命, 难道是有人行刺?”
秦不言对她的谨慎细致颇为赞赏,笑道:“不错, 江湖人总难免结些仇怨, 慕容筠在武林盟主的位置上多年,手上又怎么可能不染血,自然亦会有不少人寻仇,如今她既不在, 母债子偿, 慕容公子也委实可怜了些。”
荣蓁问她,“秦大人可知慕容斐与慕容霄关系如何?接近慕容霄也是为了得到慕容氏的秘密,获悉她们与江南官员遇害案的联系,最关键的人物还是如今慕容氏的家主。”
秦不言自然知无不言,“并未听说她姐妹二人有何罅隙,慕容氏的家主一向只传于嫡长女,只是慕容筠消失多年, 慕容氏不可无主,慕容斐在慕容家众人推举之下做了新的家主, 而她继任当日便宣称,只要慕容筠重回慕容氏,她便会卸下慕容家主的身份,不仅如此,为了表明她对家主之位毫无觊觎,她力排众议,立了慕容筠之子为少主。慕容斐对慕容霄也极为爱护,一应待遇远胜己出。”
荣蓁蹙眉,“慕容斐的举动的确让人挑不出错处,只不过,慕容霄既是男子,将来如何能执掌慕容家?”
秦不言笑了笑,“所以这两年便传出了一些消息,慕容氏有意为慕容公子择一位妻主入赘,将来所生的女儿继任便名正言顺了些。”
慕容氏的关系真是错综复杂,荣蓁说起另一重顾虑,“我们一行人大多有都城口音,我早年经商,与江南商客有过来往,倒可以掩饰一二,只是若全部都参与慕容家护卫的遴选,恐怕会引人怀疑。”
秦不言道:“荣大人所言极是,慕容家以往选拔的护卫,虽也有一些是天南海北江湖客,但都城人过多总是不妥。不然,荣大人便挑选几个功夫好些,做事谨慎的。至于身份,荣大人不必担心,我自有完全之策。”
很快便到了慕容家选拔护卫那日,要到慕容家偏门处递上名册,而后被人引领进去。荣蓁按着秦不言嘱咐挑选了四人,几人假作互不相识,荣蓁骑马到了慕容府之外,纵是秦不言曾说过慕容家富甲一方,她还是被眼前的府宅惊到,这 里比之苍山别院更为奢华雅致。
荣蓁怔愣间,已经有人走了过来,“阁下可是来应选慕容府护卫的?”
荣蓁点了点头,将袖中的名册亮出,那人便吩咐小侍将荣蓁的马牵到别处,含笑为荣蓁引路,“请。”
荣蓁被引进门去,沿着长廊走了许久,最后停留在一处院落前,荣蓁被带去其中一间,她刚一进门,门便被从外面合上,荣蓁警觉起来,只听此刻屏风后有人道:“会稽郡沈嫆?”
这是秦不言为她所选的身份,有关此人的消息,荣蓁已经暗暗熟悉下来,她从容应道:“正是在下。”
那人又问了她的出身来历,荣蓁一一作答,似已无疑问,那人未再出声,又让人将她带到另一处房中,原本引她进来的那名女子重又出现,面上的笑像是一副假面,“在下姓韩,是慕容府前苑的家令,慕容府的规矩与别处不同,虽是护卫选拔,但有恶疾者不收,还要请阁下解衣验看,若有冒犯之处,还望海涵。不过,阁下若是不愿,慕容府亦不强求,只是便无法进入下一关的试练。”
既已来了,又怎么能半途而废,荣蓁伸直手臂,“无妨。”
而后有两名侍女进来,洁手之后,替荣蓁将衣带解开,仔细检查一番,同那韩家令点了点头便退了出去。
却又听那韩家令问了句,“却不知阁下是否已经成婚?”
荣蓁整理衣衫的手一滞,抬眸看着她,“这也是选拔护卫的条件?”
韩家令含笑道:“自然,慕容府的护卫比别处多了几分危险,有家室者便有掣肘,危急关头不能为主子拼尽全力,而子女亦是软肋,故而有家室者亦不收。”
秦不言竟未提及这些,而这条件也当真是苛刻,荣蓁面不改色,“在下并未成婚。”
那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掏出袖中小印在荣蓁的名册上按了一记,而后交还给了荣蓁,“还请阁下先去前院正堂歇息片刻。”
这便是通过了?荣蓁走出房门去,由一名侍女引着,去往韩家令口中的前院,她不动声色地留意着慕容府的地形,可回廊曲折,竟又像是回到了原处一般,荣蓁明白过来,慕容府的一些院落极为相似,若不仔细察觉,怕是分辨不出。
那名侍女将她带到前院便离开了,荣蓁走进正堂,里面已有几名女子坐在那里,瞧见有人过来,其中两人抬眸看了她一眼,仔细打量着她,而后又收回了目光,荣蓁默不出声,坐了下来。
随后又有几名女子陆续被带过来,期间有侍女送了茶水点心过来,人既多了,便不像开始时那般沉寂,有几人低声攀谈起来,日晡时分,熟悉的脚步声近了,荣蓁抬起头来,飞鸾被人带了过来,为免旁人起疑,飞鸾并未直视荣蓁。只是令荣蓁疑惑的是,她原先选定的另外几个人没有出现,难道是落选了?
荣蓁和飞鸾一直未有单独说话的机会,而后借着更衣之名,飞鸾低声同荣蓁道:“我们那几个人没有留下,临出门前秦大人送信过来,说是慕容家挑选侍卫以相貌端正为先,难不成这是那慕容公子定的规矩,这究竟是选护卫还是选妻主?好在我还算平头正脸些,要不然只剩大人你在慕容家了。”
荣蓁闻言语塞,心头感叹,这秦不言做事还当真是“细致入微”。想来初选已经结束,既已如此,结局也无法更改,荣蓁同飞鸾道:“这里没有什么大人,你与我之前也不相识,莫要忘了我如今的名字,沈嫆。”
飞鸾点了点头,两人不宜出来过久,一前一后回了正堂,而那韩家令已经在正堂里等候,等所有人到齐之后,韩家令带了她们去往慕容府演武场。
这慕容府的路曲折蜿蜒,走了许久才到,十五人站成一排,韩家令一拍手,便有人将弓箭奉上,只听她道:“身为慕容府护卫,弓箭骑射乃必要本领,每人五箭,第一轮射中靶心三次者胜出,第二轮骑于马上,射中靶心两次者胜出,第三轮比试骑术,绕演武场三圈,最后归来三人退出。”
有人闻言轻笑一声,“这会不会有些简单了?”